清晨,一頂大紅喜轎停在安府大門前。沒有喜娘,沒有鞭炮,沒有盈門賓客,甚至除了說媒的媒婆,一個出來迎新娘的下人都沒有。
恐怕若不是那金光閃閃的安府門前掛了兩個寫着“囍”字的紅燈籠,都沒人知道那頂轎子是不是停錯地方了。
媒婆扶着蓋着紅蓋頭的新娘子下了轎,引着她進了安府。
“馥兒姑娘別介意。少爺身子不好,婚事不宜太招搖。”媒婆邊走邊解釋道。
“嗯。”紅蓋頭下的新娘淡淡應道。
三天前,南煙齋裡。
“哎喲!你家馥兒姑娘若許配......頂多是個小廝書生!”媒婆訕笑着對坐在一旁端着茶碗的曼笙道:“安家可是城中數一數二的富裕呀!要不是八字對上,哪能看上你家馥姑娘。”
曼笙遲疑:“可是,聽說安少爺......”
馥兒早已來到了正廳與側廳隔着的門簾後面。
媒婆打斷曼笙的話:“哎喲!安少爺身子是差了點。實話跟你說了吧,這會兒安家急着給安少爺娶親。其實是想沖沖喜,萬一這安少爺去了,馥姑娘也是衣食無憂的呀!”
曼笙只是用茶蓋撥了撥浮在茶上的茶葉:“若我應允,馥兒過得不好......我便是害了她。”
“陸姑娘。”
曼笙正準備送客,卻見馥兒從門簾後走出來。
“哎喲!”媒婆一見是馥兒,連忙說:“馥姑娘,這可是一門好親事呀!”
曼笙只好勸勸:“馥兒,慎重。”
馥兒垂眼想了想,很快擡頭:“陸姑娘,我願意的。”
曼笙有些驚訝的看了她一眼,只看見她眼中的堅定。
三天後清晨,一臺大紅喜轎靜靜停在了南煙齋門前。
馜兒幫馥兒梳起頭髮,輸了一會兒,馜兒忍不住對她妹妹喊道:“婚事那麼冷清也就罷了!明知道那安少爺是個藥罐子,你還眼巴巴嫁過去做什麼!”
馥兒拿起口紅抿了抿。
她擡起頭,金釵金燕綰起她三千及腰青絲。
“若不試試,怎麼會知道我一心想要尋找的那個人,是否也在等我......”
她還是上了轎子。
馥兒不知道坐在喜牀上等了多久,突然,她終於聽到繁重的木門發出“吱--”的一聲響。
她聽到一陣溫涼的聲音問她:“馥嗎?”
想必這就是她的夫君,她放在膝上的雙手不禁絞了絞她的喜服。
“你的名字很好聽,想來應該是人如其名吧。”
她遲遲沒等着那聲音的主人來掀起她的紅蓋頭,有些按耐不住。
“安少爺?您若疑惑我的模樣,不是應該掀了紅蓋頭瞧瞧?若是我長得歪瓜裂棗,趕緊將我退回孃家去。”
卻沒想到……
“對不起……我可能,沒有辦法看到了……”
馥兒疑惑,忍不住自己掀開蓋頭:“你……”
她擡眼望去,看到喜牀不遠處的椅子裡,一個蒼白修長的少年安靜地坐在那裡,青藍色的眸子毫無光彩。
南煙齋。
“什麼?瞎子?!”馜兒驚叫道,“藥罐子也就罷了,竟然還是個瞎子!!趕緊求了一紙休書回來罷!”
曼笙喝了口茶,無奈地看着一旁氣沖沖的馜兒:“你好生緊張,馥兒還未說什麼。”
馥兒紅瞳裡映出溫柔光彩:“好像……也沒那麼糟。”
新婚沒過多久,雨夜,雨點淅淅瀝瀝敲打在屋檐上。
在安府的青石走廊上,有兩個丫鬟打扮的人正在竊竊私語。
“我們真倒黴,偏偏派去伺候那個新少奶奶!”語氣忿忿。
“聽說那位少奶奶的身世竟還不如我們呢,真以爲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少爺要不是病得厲害,哪輪得到那般女子嫁入安府!”
站在柱子後的馥兒一臉難過。
突然,她的手被一隻大手拉住。
她轉頭,發現安少爺淺笑着對着她:“久等了。”
那兩個丫鬟一聽是自家少爺,嚇得魂都沒了,連忙對着他們夫妻二人就跪了下來:“少爺!!少……少奶奶!”
沒想到安朔還是笑着,就像根本沒聽見她們剛剛那些閒言碎語,語氣親和:“少奶奶說你們伺候得好,跟着管家下去令賞吧。”
馥兒證愣地看着他波瀾不驚的臉。
“咦?!”那兩個丫鬟也是不可置信,又很快反應過來,“謝……謝少奶奶!”
待到那兩人被管家帶走,馥兒纔對安朔輕輕說了句:“謝謝。”
安朔還是溫柔地笑着:“你我夫妻,不必言謝。”
他默不作聲地抓緊他手中一直牽着的馥兒的手:“等會兒要去拜見爹孃,不必緊張。若有爲難,我在。”
“嗯。”她輕聲應下。
清晨,朝霞給安府正堂的屋頂籠上了一層淺淺金光。
“娘。”馥兒一邊跪着喚道,雙手一邊遞上手中還冒着煙的茶碗,恭恭敬敬,“請用茶。”
坐在馥兒面前的老夫人打扮雍容華貴,白髮上插着金鑲的玉燕,胸前掛着一塊碧綠的寶石墜子,她一手支着頭,一手翻着賬本,瞧都沒瞧她跪着的兒媳婦一眼。
過了一會兒,馥兒的手實在控制不住地顫抖了起來,滾燙的茶水實在令人無法忍受。
站在她身後不遠的安朔好像察覺到了這些:“馥兒?”他問道。
老夫人這纔看了瑟瑟發抖的馥兒一眼,馥兒的臉頰早已沁出密密的細小汗珠。
突然“咔”地一聲,一旁的安朔放下柺杖,挨着馥兒朝他娘跪了下來。
“朔兒!”老夫人這纔開口見到,卻看到兒子堅毅的目光。
“真是的!”馥兒手中的茶碗終於被接了過去。
夕陽的餘暉灑在南煙齋門前,一輛馬車停在南煙齋的門口。
曼笙握住馥兒的手,旁邊站着馜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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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你悔了,可以隨時找我要回屬於你的東西,”曼笙說,“然後就此離去。”
身邊的馜兒一臉的擔心。
馥兒回到車上,上車後她掀開車簾,對曼笙應了聲“嗯。”
回到安府已經是晚上了,一進房門,馥兒就看到安朔單手支着腦袋靠在花梨椅子裡已經睡着了,皎潔的月光柔和地籠罩着他,一切都顯得很安靜。馥兒嘆了口氣,輕輕地爲他披上一件衣服,坐在桌子的另一邊。
慢慢地,睏意襲來,她不禁墜入了夢鄉。
夢境裡,是團團的白霧。
“姑娘。”兩個身着一紅一青的仙女朝着中間那位白衣女子飛去,那中間的女子黑色青絲長長飄在空中。
那兩個仙女擡起頭,看向她,眼光誠懇。
她們的容貌驚人的相似,茶色的長髮上,一人別這一朵鮮豔山茶,另一人別這一朵白雅曇花。她們都有一雙紅色的眼睛。那是馜兒和馥兒。
“好啊,”中間的女子回過頭,她的白衣已經變成靛青,長髮已被綰起,脣邊有顆淡淡的黑痣,“可不要後悔哦。”
馥兒從過往的夢中醒來,發現自己早已靠在牆上不知道睡了多久,身上卻多了件她給安朔披上的那件外衣。
她正疑惑,卻聽見頭頂傳來如碎玉般的溫和聲音:“吵醒你了嗎?”
她擡起頭,一眼就瞻見了安朔,他一手拄着拐,一手端着一個白瓷罐子。
“這裡蓮子羹,”他笑得溫暖,“我猜你大約會喜歡。”
馥兒看見他端着白瓷罐的那隻手蹭到了不少菸灰,還有幾處輕微刮傷,不禁心疼。
她伸出雙手接過白瓷罐:“你去廚房拿的?怎麼沒有下人跟着,萬一摔着碰着......”剛說到這裡,她連忙頓住。
“對不起......”她滿懷歉意。
他轉頭看了看窗外的方向,淡淡道:“無妨。”
“這裡的一草一木,我都十分熟悉。”窗外是他沒親眼見過的花花草草。
“我啊......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房子。”他又將頭轉向馥兒的方向,那雙眼睛還是黯淡無光,輕輕嘆息了一聲,“如困獸猶鬥。”
馥兒只是靜靜地在旁邊聽着,沒有說話。
幾個月後,安府。
老郎中幫安朔診脈。診完後,郎中笑着捋着小鬍子,對安老爺安夫人說:”老爺夫人,借一步說話。”
看他們離開房間,安朔輕輕地從袖中拿出一個金搭扣的小巧木匣子。
他輕笑地支開馥兒;”我忘了怎麼喝藥了。馥兒幫我去大夫那問問可好?等會兒我去房裡等你。”
馥兒應允:”好。”
馥兒剛準備去找郎中,卻在半路聽見安朔孃的聲音:”你聽見大夫怎麼說了!朔兒的身子已經好多了!”
馥兒欣喜地笑了,卻沒想到......
”該是把那女人打發的時候了!”
安老爺並不贊同:”我們這是過河拆橋,不好吧?”
”老爺!”安夫人不依不饒,”自從朔兒娶了那賤婢女子,害我被親族恥笑,我門也不敢出!”
馥兒堪堪愣住。
”就算不把她趕走,也要把金大小姐娶進門給朔兒做正室!就這麼說定了!”
馥兒再也聽不下去,氣沖沖往屋內跑去。
”果然.……”馥兒狠狠摔上窗,”咣”地把自己的衣服堆在一起,”人世間的情愛都是騙人作戲的!”她的眼睛裡早已盈滿淚水,”還是老實回陸姑娘那兒去罷!”
她一抖包裹用的布,伴着”喀”地一聲響,一個金搭扣的木匣子掉在了地上。
她彎腰撿起,打開盒子一看,裡面是一個精緻的同心結掛墜,掛墜的兩股穗上還有兩顆小小的圓潤玉珠。
”這是……”馥兒呆呆地看着那同心結。
安朔輕輕踏進房門。
”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屋外的陽光泄入,他逆光而站,對着馥兒。
馥兒回頭看他,淚水早已順流而下,滴落在她緊握同心結的雙手。
是夜。
南煙齋內房,曼笙來到窗前看着窗外月色:”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沒多久,馥兒就氣喘吁吁地出現在她臥室門口:”陸姑娘。”
”馥兒你怎麼來了?安家對你不好嗎?”
馥兒搖頭,眼中卻堅定:”我想問你要回我的東西。”
”你想好要回去了嗎?”曼笙正有些不捨,突然反映過來什麼,睜大眼睛看着馥兒。
是月圓之夜,馥兒好好打扮了一番自己。
在花園裡的石桌旁,她和安朔坐着,她賞月,他品茶。靜靜地,沒人打擾。
馥兒想到早上。安夫人極少地找來了一次她早已過門的兒媳。”朔兒既然娶了你,那也沒辦法了。過幾天要迎娶金家大小姐,你就搬去鄉下的別院住吧!”
”爹孃似乎……不太喜歡我。”她先開了口。
朔還是像以往一樣淡淡笑着:”無妨。朔喜歡便夠了。”
馥兒的臉上卻有不捨笑意。
她慢慢打開擱在石桌案上的木盒,在月亮下,那盒子裡竟閃出靜謐的皎潔微光。
”朔郎,若是……能實現一個心願……你想要什麼?”
安朔說道:”若是能妄想一二,那便是希望眼睛能夠看得見……”
他還沒有說完,就感到馥兒溫暖的雙手捧起他的右手。”朔郎……”她在他身前彎下腰,將他的手掌移到自己的臉頰旁,”想看看我的樣子嗎?”
他睜開眼睛,雖然仍是一片黑暗。
他說:”朔心中,自有一個馥兒。”
馥兒眼底充滿了淚水:”那我……一直留在你心裡,可好?”
安朔迷茫。
對不起……就算”永遠記得”只是奢望,也容我許下心願吧……
她的淚終於落了下來,她的身體發出淡淡微光,慢慢透明起來:”朔郎要記得我呀。”
”馥兒?你……怎麼了?!”安朔惶恐地喊着。
一旁的桌上,從木盒裡,一朵曇花”唰”得抽開自己的枝葉,綻開在月光之下。光芒越來越盛。
安朔再睜開眼,卻發現自己那麼多年的黑暗視野裡,綻放出一朵碩大的曇花。
”我的眼睛……”他的眼睛已經變成了紅色。
他往前望,看到他的馥兒。
她站在花朵中央,穿着大紅嫁衣,對他微笑。金釵鳳冠飾在她的茶色青絲上。她交握的手中,是他給她的同心結。她是最美的新娘。只是她的青色眼睛,沒有光芒。
她捧起那同心結,對他綻出笑顏。
能在你心裡存在過……就夠了。
”唰!”再美的曇花,終究只有一現。
安朔張開雙臂,可是隻觸到一片虛無。
他早已淚流滿面。
”你果然,和夢裡一樣美呢。”
他站起來,看向天上的圓月。
旁邊桌上的木盒裡只剩下破碎的花瓣,早就不再發光。
他修長的身影在月光裡那麼單薄淒涼。
”可是我還是來不及和你說,我最想看見的只有你而已……”
但,她再也聽不到了。
南煙齋裡,曼笙看着熄滅的香燭。
她閉上眼,往事又浮現在眼前。
”曇花,終究是謝了。”
那天,一紅一青兩個仙女把自己手中的花呈給她。一朵山茶,一朵曇花。
”馥,”水紅仙女對另一個說,”花靈要好好收好哦,要是沒有了就回不來了!”
”馜,還是擔心自己吧,”水青衣仙女笑着回答,”這麼粗心。”
曼笙回頭看着她們倆:”不要輕易拿花靈給人許願哦。作爲交換,你們會消失的。”
”嗯。”馜兒很快應下。
馥兒旋即笑了:”嗯。”
”我知道的。”
桌上,破碎的花瓣慢慢消失。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還入當初不相識。
==========第五章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