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新幹線的月臺向外望去,一些富有現代氣息的建築物從四周的景物中浮現出來。
六年前,金田一和父母造訪這裡的時候,長野新幹線還沒有開通,輕井澤站還是個又小又破的車站。
記得當時,特快列車一到站,小販們就一邊吆喝,一邊在車站上走來走去。
美雪在一旁十分興奮,金田一則感到有些無聊,便對她說:
“怎麼一下子變成這麼漂亮的車站了。”
美雪好像沒理解金田一的用意,回答也有些出乎意料。
“輕井澤可是長野冬奧運會冰球競技場呀。奧運會自然有很多國外的選手和遊客,爲此,纔開通了新幹線呀。當然,車站也要建得漂亮一些了。”
金田一顯得沒有興致,了無情趣。
“喂,美雪,你爲什麼要跟來呀?這是我個人的問題。”
“我很擔心你嘛,什麼也不說就走,這可是很不尋常的事呀,而且兩個人來,可以從你媽那兒得到兩份旅行費……”
“總之,你跟到什麼地方我不管,但住宿我可不負責。”
“阿一,要住在什麼地方呀?”
“我嘛,事先打過電話,可以住到六年前的朋友那裡。”
“我也可以住在那裡嗎?”
“我可以幫你問一下。不過,人家要是不同意,就沒辦法了。”
“恩,多謝了。”
“真拿你沒辦法。”
要是平時,金田一是很樂意和美雪一起旅行的。作爲初次交往的對象,既是優等生,又是青梅竹馬的美少女,金田一自然很願意和美雪在一起。可是,只有這次……
金田一從褲兜裡掏出舊報紙,緊緊握在手中。
這是幼年時的小小冒險。還有丟在草叢中的揹包。標有“DEJIMA”的揹包,也許是報紙上那個遇難者“出島丈治”的物品。
也許那時,那個小聲說話的聲音與這篇報道有關……想着想着腦海中便浮現出報道中的“遇難”兩個字。
真的是那樣嗎?也許事故中有什麼“內幕”……
六年前,金田一由於恐懼而從地下室逃了出來。
可是,那也許不是幽靈的聲音。也許是帶有“DEJIMA”的人呼喊救命的聲音。
自己是捂着耳朵逃離現場的。如果再鼓鼓勇氣,也許還能救人一命呢。這麼一想,心裡有些悔恨之意。
對了。
那個時候,金田一把腳扭傷了。打開髒揹包時,裡面有……
“是的,美雪!那本書帶來了嗎?”
正順着月臺樓梯向上走的美雪,被金田一猛地一拉,差點兒摔倒。
“帶來了呀,小心點,好不好?”美雪撅着嘴,打開了肩上的小挎包。
“是這個吧?‘邪宗門’,北原白秋的……在你爸的書架上找到的。不過,爲什麼這麼舊呀?還以爲是廢品呢!”
“好了,快給我!”
是破了皮的文庫本,金田一一把從美雪手中搶過書,翻開泛了黃的書頁。只見扉頁上寫着標題:
“邪宗門”。
他抑制住興奮,繼續往後翻。
“……是詩集嗎?”
他定睛望着最初的那首詩。
“《邪宗門秘曲》:
我在思索,末世的基督教切友丹天主的魔法。
黑船的船長,紅毛的不可思議之國。
紅色的玻璃,香氣誘人的康乃馨。
南蠻的絲織品,還有蒸餾酒和葡萄酒。
青目的多米尼加人誦着禱文,像夢中的語言。
禁制的宗門神,還有,血染的十字架。
顯微鏡下的芥子粒如蘋果一般。
用望遠鏡窺望天國。
石造的屋子。
油倒在玻璃壺中,點亮黑夜。
美麗的越歷機的夢沾滿了天鵝絨的香氣。
映照出珍奇的月亮世界中的鳥獸。
聽說,化妝的材料是從毒草之花中提取的。
腐石上油畫着瑪麗亞的像。
還有,青色的拉丁、波士頓的名。
充滿了美麗與悲傷的歡笑。
賜予我吧,幻惑的神父大人。
百年縮成一剎那,死後化成血的脊樑。
珍惜吧,這紅色的奇夢,願望是極神秘的。
主啊,今天讓我的肉體和心靈都浸滿香氣。”
第一次見到《邪宗門》,是在小學五年級的夏天。
那個時候他視其爲漢字連篇的難懂書籍,根本不知道其中的意思,只是隨便翻翻而已。
即使是上高中的時候,金田一也無法理解那些難懂的語句。只是……他總覺得是一些不可思議的話語的羅列。
這樣一來,雖然不明白意思,但用眼一掃就好像被拉進了一個美麗而又奇異的幻想世界。
簡直是語言的魔術……
可是……那奇幻的景象無論如何也浮現不出來。
他覺得第一次見到它的那年夏天傍晚,有些……
聽說,人腦可以把一個人的見聞歸納到一起。只是,喚起那些記憶需要一些玄機。
經歷了很多案件,金田一從經驗上推斷,這本《邪宗門》正是那個玄機。
“不行,什麼也想不出來……”
金田一一邊嘆息,一邊小聲嘟嚷道。
“阿一,阿一,你在幹什麼,這邊!”美雪在步行橋上向金田一招手道。
“哦!”
剛跑到站外,一股涼風便掠過了臉頰。
金田一透過夕陽,眯縫着雙眼,雄偉壯觀的景色跳入他的視線,
“是淺間山……”他心想,不禁說出了六年前母親告訴他的山名。
“啊,那個,好大,好像富士山。”美雪發出了與六年前的金田一相同的感慨。
“走吧,美雪。步行橋下應該有人在迎接我們。”金田一拿起美雪腳邊的旅行包,快步走下橋。
“等一下,阿一!”
金田一不顧美雪的叫喊,眼盯着約定的地點。這時一輛小型“奔馳”映入眼簾。
“就是那個吧?”說着,金田一正要跑過去,對方似乎也注意到了金田一,助手席的門打開了,走出一位栗色長髮到肩的少年。
此人個子大約不足170釐米,比金田一要高出近10釐米,給人一種成人的感覺,已經沒有了六年前的稚氣。
端莊的眼鼻、薄脣細顎、略帶栗色的頭髮,給人一種天然之美。
簡直如模特兒一般的美少年,不,從年齡上來說,應該是美青年。
他一邊直視着金田一,一邊緩緩走近。
“……研太郎?井澤研太郎!”
“好久不見,金田一。”原本高亢的聲音,經過變聲期已經變得低沉厚重。
“哇,你變樣了,研太郎!不僅個子長高了,人也變得穩重多了。”
“不過,你可一點都沒變呀。”
“你不會是奉承我吧。”
井澤研太郎看到了緊追在金田一身後的美雪,“那個美女是……”他輕聲問了一句。
“啊?研太郎,這句話不會也是奉承吧?”
美雪使勁拽了一下金田一的小辮,臉上帶着親切的笑容。
“我叫七瀨美雪。金田一媽媽委託我做他的監護人。請多關照!”說着,他神采奕奕地鞠了一躬。
“初次見面,我是井澤研太郎。”
“美雪,這傢伙小時候腦子很靈。曾幹過電腦編程。”
“真棒呀!”
“編程嘛,現在也在做。而且,也是一項不錯的收入來源呢,”
“真的嗎?是不是學生企業家呀?”
“我可沒那麼偉大,不過,最近倒是想過要進公司,一個人的能力畢竟有限呀。”
“還像以前那樣有雄心呀。”
“其實我算不了什麼,其他三人才叫厲害呢。”
“什麼?其他三人,是指比呂,純矢……”
說到這,金田一回想着其他三人的面容。
比呂是嚴重的神經質,由於不願意與別人目光接觸,所以總是把帽檐壓得很低。繪馬純矢是繪馬的獨生子,家裡擁有豪華別墅。還有那個無可挑剔的美女……
“還有……常葉琉璃子。”
“是啊,現在他們可是小有名氣呢。聽說比呂刷新了獲芥川年齡最小的紀錄。純矢那傢伙畫一手畫,已經能夠賣出大價錢了,在日本文化繪畫展中,還獲得頭獎——‘金筆獎’。雖然只有十七歲,已經可以稱得上畫家了。”
“嗯,是繪馬純矢嗎?難道就是……”美雪在一旁插嘴道。
“什麼,你知道他嗎,七瀨小姐?”
“知道,當然啦!雜誌上登過,不是美術雜誌,就是時裝雜誌。聽說他和一些藝術家朋友一起住在輕井澤的一個很有來歷的別墅中。嗯?剛纔說的那個常葉琉璃子,就是那個小提琴家吧?”
“就是那個常葉。”
“呀,阿一,你可真有本事呀,有這些出色的朋友,我都不知道。”
“什麼呀,我也不知道他們現在這麼厲害。”
其實,他們發來的賀卡上都沒有提到過這些事。
“阿一從來都不好好看報紙。”
“沒有的事,電視節目表和小版塊新聞我會過目的。”
“小版塊新聞,是指社會版嗎?應該有很多案件吧?一定又是受到了爺爺的影響。啊,井澤,你應該瞭解阿一的爺爺嗎?”
“金田一耕助,日本最有名的偵探。你這麼說我一下子就回想起了小時候。那時,我和琉璃子在郵局被誤認爲是小偷,還是你來幫我們解圍的呢。你用道理說明我們不可能是小偷,說服了營業員,還當場抓住了真兇。”
“啊,是有那麼一回事。僞裝成駝背老太太的人,實際上纔是真正的小偷。男式手錶的曬痕還留在他手上呢。真可笑呀。”
“一般人都注意不到這一點。況且,誰也不會想到男扮女裝呀,真不愧是名偵探的孫子呀。”
“然後和井澤成了朋友,又住到了井澤的別墅裡?”
聽美雪這麼一問,井澤研太郎微微一笑。
“不,那別墅不是我家的,是繪馬家的。園主是純矢的父親,我也是借宿。不只我還有比呂、琉璃子,這之後就說來話長了。”
“啊……”
研太郎忽然推了金田一一下。“走吧,走邪宗館吧。大家都等着呢。”助手席的門沒關,說着研太郎坐了進去,“暑假結束之前你們就要回去了吧?”
“如果我們能留到那時,那當然好了。”金田一說着,打開了後門。
也許是受研太郎的影響,金田一顯得很有風度。
“我也可以住在那裡嗎?”
美雪拍着手,很是高興的樣子。
“當然了,你可是位不尋常朋友的女朋友呀。”
“啊,不是的,我們可不是那種關係!”
美雪在一邊連連搖頭,而金田一卻對研太郎口中的那個“朋友”感到一絲奇妙。
六年前,他們四個人就這麼說,好像比普通朋友多了一層特殊意義,有些排他的意思。
這也沒什麼,他們四個人關係就是不尋常嘛。不過和六年前相比……
“好了,開車吧,遠藤。”研太郎對一旁的女司機說。
“好的,研太郎先生。”
那個被稱作遠藤的年輕女子,發動了引擎。她聲音明朗清亮,好像戲劇演員一樣。
其實,一切都像戲劇一樣。
“奔馳”車中的美青年,把他稱爲“先生”的女傭一樣的女子。還有,他們即將到達的,金田一曾生活過的豪華別墅。
邪宗館……
尋思這一切,金田一忽然有一種起雞皮疙瘩的感覺。
不過,不是那種不寒而慄的感覺。但絕對不是由於高原空氣的寒冷。
這種預兆,也許和輕井澤過去的案件有關。或是別的什麼……
隨着金田一的思緒,承載了四個人的“奔馳”啓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