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註定不是一個太平的夜晚。
夜涼如水,月朗星稀。
街道上寬闊寂寥,初夏的夜風吹得路邊的樹枝“嘩嘩”作響,各個深宅侯府的燈籠已次第熄滅。
子時正,燕淵如約出現在城北的沈氏舊宅裡。
周圍靜寂深深,陳舊的宅院裡沒有一星燈光;以他敏銳的聽覺,也絲毫感覺不到人氣。
燕淵的心陡地下沉。
那人約了他,卻又故意爽約,彷彿是在貓戲老鼠。
那人最是喜歡玩這樣的把戲,明明可以一招得手的事情,偏偏要生生耗盡你所有的力氣,最後再將你打入地獄,恨不得讓你永世不得超生。
那人對付秦家的手段便是如此。
當時他陪着秦國公去了南豫,卻沒想那人竟在短短時日內連殺秦家三位主子,最後竟連匆匆返京的國公爺也中了他的算計,差一點死於非命。
只怕留下國公爺一條性命,也是爲了逼問他一些事情。那人自私、冷血、狠毒又無情,他連嫡親的侄子也捨得殺害,真正是沒有一點人性。
母親落在這樣的人手裡,真的還有活路嗎……
燕淵額角隱隱滲出汗來,心裡的恐懼害怕已經到了極點。
幸好這樣的煎熬並沒受多久,黑暗中忽然傳來一個陰測測的冷笑,“好!好!真不愧是個孝順的好兒子!”
燕淵心神猛地一震,急忙擡頭四處張望,“師父,是您嗎?”
儘管心裡已經打定主意要與他翻臉,表面上的作態還是表現得恭敬又有禮,“師父,請受徒兒一拜——”
燕淵說着,毫不猶豫朝着黑暗中的某一處伏地拜倒。
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可是事情已經到了緊急關頭,就算膝下只剩下根稻草,只要這根稻草能救母親的命,他也跪就跪了。
彎彎的下弦月此時已經落到了樹梢後面,被樹枝樹杆一擋透出模糊的一團光影,卻依然什麼也看不見。
這一跪直直跪了半個時辰,黑暗中終於緩緩走出一個帶着銀灰色面具的人,慢慢踱步走到他面前。
燕淵沒有擡頭,依然恭敬無比地伏在地上,深深叩首不起。
這人從來就好這口,永遠喜歡高高在上睥睨衆生被人頂禮膜拜的感覺。
爲了享受這種感覺,他不惜用盡一切手段,利用一切可利用的,犧牲一切可犧牲的,從而營造出那樣的錯覺。
他已經半瘋半魔了。
銀灰色面具人負手定定地瞧了他半晌,忽然快速伸出右腳狠狠地踩在燕淵伏在地上的左手背上。
燕淵吃痛,卻不敢縮手,心裡只奢望他發過這通脾氣後,能把母親放回來。
這人從來都喜歡凌、虐別人,別人越痛苦,他彷彿就越開心。他就是一個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痛苦之上的魔鬼!
燕淵的左手已經痛得麻木,反而沒有先前那種鑽心的疼痛讓人難受了。
銀灰色面具人終於鬆了腳,卻又猛地擡起腳,一腳將燕淵的身子踹到了對面的牆上,又被牆面的反射力道彈回到地上。
燕淵忍不住一聲痛呼。
將將癒合的傷口全都崩裂開來,豆大的汗珠混着鮮紅的血液從各個傷處急涌而出,空氣中充溢着濃濃的血腥味兒。
燕淵猛地噴出一口鮮血,隨即吃力地喊了起來,“師父,要打要殺隨您!可徒兒求您——放了我母親吧!”
銀灰色面具人不屑地冷哼一聲,露在面具外的那雙眸子裡泛上濃烈的殺意。哼!如果不是顧慮到這小子還有點用處,真想此刻就殺了他。
終究,銀灰色面具人沒有殺他,卻也明明白白地警告他:“如果你想要你的母親活着,那就必須聽我的命令行事!”
燕淵早已想到會是這個結果。
以他的爲人,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就將母親還給自己?可是眼下至少知道了母親平安,因此也不得不答應他的要求。
幸好沒有聽從皇上的建議派龍禁衛過來,否則他一旦動怒,肯定會殺了母親泄憤。
這人已經沒有了人性,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燕淵吃力地蜷着身子挨着牆壁坐起來,身上的傷處火燒火燎般地灼痛,痛得他連氣都喘不過來。
銀灰色面具人已經走了,四周又重新恢復了寂靜。
燕淵強忍着身上的灼痛,猛地發出一聲低沉的嘯聲。
不多時院子裡來了兩個黑衣人,見到他這副模樣大吃一驚。
燕淵因爲失血過多,此時已經陷入昏迷。一個黑衣人忙將他抱起放到同伴的背上,二人飛快地往城南富貴坊的沈王府而去。
皇上這夜一直等在沈王府的紫玫院裡,聽到暗衛回報說燕公子受了重傷昏迷不醒,心裡不由得一緊。
不好!事情有變哪!
皇上着急之下,急急地就往燕淵的住處跑。幾個暗衛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生怕主子會有危險。
皇上平素雖然也來沈王府,可大都時候都呆在後院的紫玫院裡,宣少像這樣大大咧咧地去燕淵的住處找他。
所幸現在已是深夜,王府裡沒人走動。
皇上到的時候,陳醫師正在給燕淵上藥,邊上兩個黑衣人一個捧着藥箱一個拿着藥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們的少主子。
猛然看到一個陌生的男子進來,陳醫師本能地想要回避。
皇上朝她揮揮手,示意她繼續上藥。
兩個黑衣人對着他略微頷了頷首,就又轉了目光去看他們的少主子。
真是有什麼樣的主子,就有什麼樣的奴才!皇上忍不住憤憤地想,燕淵那廝平時對自己不恭不敬也就算了,就連他的奴才也敢這麼囂張!
待陳醫師上完藥,燕淵立馬就醒了,睜眼打量了周圍一圈,便揮手讓陳醫師和黑衣人都下去了。
錦榻上燕淵側身躺得並不舒服,臉上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連嘴脣也乾裂地脫了皮,舊傷未愈又添新傷,若不是他身子板兒結實,說不定今晚就交待在那裡了。
皇上瞧着隱隱有幾分心疼。
到底,這也是自己血脈相連的兄弟!
無論他們之間曾經有過怎樣的仇恨,但在這一刻,皇上打心底裡,將他當作了兄弟。
他忍不住走上前去,緊緊握住錦榻上燕淵那被紗布綁得像棕子一樣的手。
燕淵眉頭皺了皺,手上用力,嫌棄地想要抽回自己的左手,卻是力不從心,抽了幾次沒抽動。皇上自己就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