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9-02-22 16:02:49字數:3081
殿中轟然,在宣慶帝耳中卻是死寂。
宣慶帝的臉上已全然看不出是什麼表情,他目光空洞的殿中站着的長公主和蘇如賦,身側的陳皇后說了什麼,他一個字都聽不進去,耳朵裡嗡嗡作響,已經做了多年皇帝的他仍舊免不去心底不斷涌上來的那股悲哀、憤怒,那是多年前熟悉的感覺——
這種感覺,當年曾經迫使過他走上揭竿而起的路,哪怕後世的史書會說他篡權奪位,他仍舊沒能控制住自己。
往事一幕幕在跟前閃過:
長公主整整比他小十歲,當年長公主朱青憐出生的時候,他殷殷切切的抱過這個小妹妹,日日夜夜盼着小妹妹能長大成人。那時候,哪怕是皇子裡有人說一句小妹妹不好看,他都能衝上去打人。可他那麼寶貝着的小妹妹,後來卻走上了和親的路,飽受屈辱,險些死在那兇惡的地方。他還記得小妹妹和親的那一天,穿着紅色的嫁衣,一滴眼淚都沒落,只不斷的告訴他,讓他別擔心……
那麼那麼好的妹妹,爲什麼?
他想不明白。
如今,他還是想不明白。陳昭,當年那個口口聲聲說愛慕小妹妹要娶她爲妻的女人,在小妹妹走後還曾經失魂落魄的夜夜酒館買醉的男人,到底是有幾張面孔?
當年那一場和親蹊蹺,他知道,小妹妹並非自願,他也知道,只是他以爲,是前朝的皇室逼迫了她,原來不是。
確實有人逼迫她,原來並非前朝,而是被他信任了三十年的陳昭,而是那個曾經愛慕着她、而她也許了芳心的人……
宣慶帝緩緩閉上眼睛,眼中已潮溼,他害怕再看一眼小妹,眼淚就得落下來。
當年舊事是他的痛,更是小妹的痛,如今他才知道,原來小妹的痛遠遠比他想的更深,只因那傷口是她心頭所愛贈與!
陳昭,罪該萬死!
罪該萬死!
宣慶帝的牙齒咬得咯嘣響,他不敢睜開眼睛,只怕自己的情緒控制不住,會衝上殿中將陳昭揪出來痛打一通,猶如當年還是青年時代怒髮衝冠。他暗暗平復了好久,再睜開眼時,雙眸血紅,平穩的聲音裡全是濃重的殺意:“陳昭,長公主所言,可是真的?”
陳昭坐在位置上沒有動彈。
宣慶帝問話,他該站起來,可他沒有。
他的腿軟了,一點勁兒都使不上來,他從未這樣過,但這一刻,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撐着在桌子下暗暗嘗試了幾次,才終於從座位上起來,身軀狠狠一晃,他幾乎穩不住,便順勢跪在了殿中:“陛下,長公主所言罪狀驚天駭地,老臣不敢善領!長公主說自己有證據,證據呢?還請長公主面呈出來,讓老臣心服口服!”
殿中本已喧鬧非常,聞言,倒是一片靜寂。
大家的目光都轉向了宣慶帝。
長公主的證據,都已經擺在了宣慶帝的案桌前。
一份奏章,一封迷信,一份名單。
但是大家都知道,這些都是彈劾陳昭的前面四條罪名的,這最後的兩條罪名駭人聽聞,若無實證,任誰都不敢領。一旦領了,就是誅滅九族的天大罪名!
陳昭要證據,也在情理之中。
長公主微微頷首,回頭看了一眼陳昭。那一眼,長公主渾濁的老眼裡露出嘲諷之色,似乎早已料到他會這般說。
陳昭的心險些停止了跳動。
多年不打交道,他仍舊熟悉這個人,這是她胸有成竹的表現。
恰在這時,一直圍觀沒說話的朱信之嘆了口氣,緩緩起身:“陳太保,憑着你手書的那一封構陷皇子的密函,你本已無活路,如今垂死掙扎,不過是爲了保全你們陳家。但,”他頓了頓,接着說:“既然鑄成大錯,就該知道天道循環不饒人,昨日因種今日果,掙扎亦是無用。”
陳昭沒說話。
今日結局已經註定,他棋差一招,註定不可逆。
朱信之是說對了,他垂死掙扎,不過是想保住陳家,保住太子,保住陳皇后,以免陳氏一族被抄家滅族。
可……還能保得住嗎?
他心中沒底。
朱信之走了出來,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這個人本來就是走到哪裡哪裡就散着光和熱,自然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他撩起衣襬在殿中跪下,朗聲說:“父皇,兒臣有罪。”不等宣慶帝問他什麼罪,他自顧自的就說了:“其實在八月初的時候,長公主曾經來找過兒臣,當時發生了兩件事。第一,王妃身邊的陪嫁丫頭死了;第二,高行止所在的潑墨凌芳被薄森帶人圍了,將高行止抓捕入獄。”
他一開口,宣慶帝如刀的目光就落在了他的身上,似乎在質問他,既然是月初的事情,爲何會在今日說起。
朱信之觸到宣慶帝凌厲的眼神,內心涌起一陣愧疚:“父皇,兒臣並非有意欺瞞您,只是事關重大,不但關係到您,還關係到一件更爲要緊的事,兒臣爲了不打草驚蛇,也是爲了查明真相,故而一直沒說。如今證據確鑿,兒臣再不能隱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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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很穩:“長公主在奏章所說,一切屬實。只是此事關係到皇家顏面,請父皇先審長公主所奏前四條罪名,至於後面兩條……”
“朕,明白。”不等他說完,在座的宣慶帝已點頭打斷了他。
朱信之顧及宣慶帝的顏面,宣慶帝自然領情,他方纔已經看了那奏章,只因心疼長公主,一時還沒緩過來,這會兒慢慢散了那口氣,提起這事兒,心底便如怒火盈天,險些燒沒了理智——任何一個男人遇到這樣的事情,都是一模一樣的反應,更何況他還是個天子,太子的存在,就註定是普天之下最大的一頂帽子,世人還不知要如何恥笑他!
可這事自打發生,就再沒體面可言!
宣慶帝做了多年的皇帝,他不是天真不諳世事的少年,他不相信,這事兒可以用皇權壓制得住。
既如此……
宣慶帝緊緊的捏着拳頭,思來想去,纔開口:“你和長公主顧忌朕的顏面,不願直白將事情的真相吐露人前,這份好意,朕懂。只是……”
說到這,他表情猛地一變,冷笑着回頭瞪着身側這個女人:“只是,這注定是我朱家的奇恥大辱,有人便是知道朕爲了顏面,必定不肯大肆宣揚,終究有辦法能保得住他們,才做下這等彌天大錯。旁人不顧及朕的顏面,朕也早已全無顏面,何必讓人稱心如意?”
“念!”
宣慶帝大喝一聲,將那份奏章丟給了景和公公。
景和公公臉色大變,噗通一聲就跪下了:“陛下,不可!”
“皇兄不可!”
“父皇不可!”
不單單是景和公公,就連長公主和朱信之也連聲呼喊。尤其是長公主,她臉上閃過一絲掙扎痛苦,一直說:“皇兄,不可,不可……”
宣慶帝卻看也不看他們,只惡狠狠的盯着陳皇后:“朕讓你念,你就念!”
景和公公捧着那份奏章,手卻抖個不停,聲音哆哆嗦嗦,彷彿隨時都能哭出來。
陳皇后大汗淋漓,將她臉上的胭脂水粉都糊了,她整個人猶如在冷水裡撈起來一般,細細看去,身軀不斷的在發抖。陳皇后素來穩重,這樣狼狽的時候衆人從未見過,一看她這幅表情,衆人心中倒是對長公主所言信了七七八八,也越發好奇起來,那份奏章裡所言到底是什麼,爲何能讓長公主、朱信之都爲之隱瞞,又爲何會讓宣慶帝不惜丟盡顏面也要說出來?
衆人心裡貓抓一般的撓着,都看着景和公公,他卻抱着那聖旨猛地磕頭:“陛下,老奴就算是死,也絕不會念這一份奏章!陛下——”他淒厲的哭着:“你就聽淮安王爺的,先審一審那四條罪,再過問這最後兩件事,好嗎?”
竟是死都不肯念!
衆人更驚。
宣慶帝冷冷的跟陳皇后對視片刻,渾身的勁兒都彷彿鬆了下去,他平靜了一下,才說:“好吧,既然如此,先審吧。”
恰在這時,只見一人快步跑了進來,跪地道:“陛下,四品帶刀侍衛孤鶩、長天帶着高行止前來求見。”
陳昭猛地跌坐在地。
高行止已在早上長公主看過之後就被他轉移了,他將高行止藏在自己名下一家酒樓的密室裡,一般人是找不到的。方纔心頭那一點懷疑變成了現實,他已失去了制約長公主的最後籌碼。他太自信了,以至於以爲只要捏着一個長公主在手,就能將朱信之一步步逼入自己的陷阱,他甚至沒準備除此以外的後招,失策,要命的失策!
今夜,陳家的結局已不可更改!
“宣——”
很快,高行止伴着孤鶩、長天緩步走入了殿中。衆人的目光齊刷刷的落在他的身上,瞧見他一身是血,左手小指沒了,傷口猙獰的露出,衆人都露出駭然之色:聽說當年高行止初初入京時,曾經與武舉狀元裴謝堂打過一架,兩人不相上下,這位高公子的武功,可以說在座的沒幾個能打得過。誰傷的他?
衆人心中一致疑問。卻見這位人物狼狽卻從容的走到殿中,跪下之後,開口喊了一句:“皇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