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玦的動作太溫柔,似在說,沒什麼好愁的。
沈千塵下意識地對着他甜甜一笑,又乖又軟,眼裡只剩下了他。
唐御初、薛風演和雲展三人都覺得沒眼看了,湊在一起吃花生米。
顧玦往沈千塵嘴裡塞了一顆松仁糖,讓她專心吃糖,別想那些有的,同時對蘇慕白道:“蘇慕白,你先把三大營與上十二衛全數梳理一遍,叫上兵部一起。”
顧玦當然知道蘇慕白在想什麼,依然雲淡風輕。
蘇慕白立刻領命:“是,王爺。”
總之,當務之急是先把這些人暗地裡吃了多少空餉梳理出來。
“雲展,你也來。”蘇慕白招呼了雲展一聲,意思是讓雲展給他幫忙,卻是沒理會唐御初、薛風演這兩個對政治毫無敏銳度的朽木。
唐御初、薛風演對着雲展投以同情的目光,只見雲展垂死掙扎地提議道:“老蘇,這事我不適合,我就是個帶兵的……我看老裴挺合適的……”
“要不,你把唐御初和薛風演也叫上,人多好辦事……”
雲展嘟嘟囔囔地說着,沒說上幾句,人已經被蘇慕白給拖出了乾清宮。
唐御初、薛風演還怕蘇慕白又回頭惦記上他們,趕緊從別的門溜了,三十六計,走爲上。
“雲展,”一出去,蘇慕白就停在了檐下,轉頭對上雲展的眼眸,臉色一正,一本正經地訓道,“現在王爺都要登基了,我們都是王府的舊人,你在王爺的面前這樣喧鬧,豈不是讓人覺得王爺不能服衆?”
蘇慕白老早想說說這些兵油子了,也就是他最近實在是太忙,忙得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來。
“誰說的?”雲展倒是不以爲然,拍了拍蘇慕白的肩膀,“王爺能不能服衆,還要別人說?”
“你啊,就是想太多了,我們從北地到京城,什麼事沒見識過,懼過誰?!”
“現在王爺要登基了,你怎麼就變成前怕狼後怕虎的?”
雲展神情豁達地說道,心裡覺得蘇慕白這傢伙聰明是聰明,就是多思多慮。
這人啊,想得太多了,有時候就會走偏,就像當初先帝給王爺與王妃賜婚的事,本來蘇慕白可以攤開跟他們說的,卻非要藏着掖着,把所有人包括王爺都算計了進去!
蘇慕白:“……”
蘇慕白略帶愕然地看着雲展,凝眸看了他半晌。
金色的陽光透過樹冠的層層過濾,在他俊美如畫的臉上投下一片斑駁的光影,襯得他的神情晦暗不明。
雲展眸色安然,笑着挑眉:“我們的王爺總不可能成了一個被朝臣挾制住的君主吧。”
“我說你剛剛對着王爺憂心忡忡的樣子,是不是擔心,萬一對禁軍將領進行大梳理,讓朝堂動盪怎麼辦?”
蘇慕白被雲展一句句堵得啞然無聲,他一向自詡聰明,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被雲展用言語逼到這個地步。
雲展突然又擡手,隨手撣去了飄在蘇慕白肩頭的一片葉子,笑道:“王爺是有兵權的啊。”
“怎麼?你曾經率一萬北地軍突襲赤狄十萬大軍,然後誘敵深入,如今這安穩日子才過了幾天,連一個小小的禁軍都拿捏不住了?”
“你是覺得自己還不如康鴻達?”
雲展的臉上始終笑眯眯的,字字句句皆是渾厚有力。
蘇慕白:“……”
這要是平時,雲展敢拿康鴻達跟自己比,蘇慕白早就幾個眼刀子射過去了,非得在心裡記上這筆賬不可。
但今天,他心頭卻生不出怒意,反而有種自打嘴巴的微妙感覺,心潮翻涌:雲展這小子經了雲家鬧的這一出,倒是有幾分浴火重生的味道。
周圍靜了下來,雲展悠閒地負手,微微揚起線條優美的下巴,仰望遠方。
他沒再說話,陪着蘇慕白一起站在原地,一個看着碧藍的天空,一個看着搖曳的樹冠。
時間在這一刻似乎放緩,暖暖的春風拂過衣襬,拂起流水般的弧度。
蘇慕白微微勾起了脣,忽然間就醍醐灌頂了。
他看似文弱,但終究並非真的文弱,是一個歷經沙場、披荊斬棘的將軍,最擅長的就是從一場或成功或失敗的戰役中吸取經驗,爭取在下次戰役中以更小的代價、更快的速度來贏得勝利。
蘇慕白快速地穩住了自己的心緒,調整了心情,整個人鎮定了下來。
是他庸人自擾,想岔了。
君強而臣弱,臣強而君弱。
他們王爺可不是那個昏庸的先帝,就知道重用康鴻達之流,王爺是有兵權在手的,是用武力奪得這個位,他不需要憷任何人。
禁軍動盪,朝廷動盪又怎麼樣?!
有他們這些人在,還能讓那些吃空餉的武將翻天了?!
這些個蛀蟲就該全數扼殺,去腐方能生肌!
“你說呢?”蘇慕白丟下這三個字,繼續往前走了過去,步伐比方纔少了緊迫,多了幾分氣定神閒的悠然。
“我瞧你的臉皮肯定不如康鴻達。”雲展快步追了上去,繼續與蘇慕白並肩前行。
“承蒙看重。”蘇慕白失笑。
說話間,兩人穿過了一道宮門。
雲展也看得出蘇狐狸已經從牛角尖裡出來了,笑容更深,把剛纔蘇慕白在乾清宮說的那句話改了改,還給了他:“老蘇,我們是潛邸的老人了,朝堂上下都看着我們了。”
這句話意味深長。
早在得知雲策他們與康鴻達勾連後,雲展就已經想過很多很多了。
無論是他今天在雲家的所爲,還是方纔跟蘇慕白說得這些話,都是他這段日子的沉澱。
王爺上位了,也就意味着他們這些人會揹負的東西將更多,不僅僅是北地軍與玄甲軍了,越是在這個時候,才越是考驗他們的時候,做事更加不該畏畏縮縮,束手束腳。
他們必須當斷則斷!
雲展忽地感覺到胳膊一緊,他的右小臂被人如鐵鉗般鉗住了。
固然雲展早知道蘇慕白這頭狐狸力氣大得不像他假斯文的外表,心裡也還是忍不住又感慨了一句“人不可貌相”。
“喂……”他想讓蘇慕白松開,可對上蘇慕白如同啓明星般明亮的瞳孔,心裡忽然就咯噔一下。
這老狐狸怎麼瞧着躍躍欲試的?!
“走!”蘇慕白拉着雲展風風火火地往前走。
雲展心裡暗道完了,本來他還可以偷點懶的,但是看現在蘇慕白這亢奮的樣子,他貌似是偷不成懶了。
這下麻煩了!
雲展後悔自己說太多了,真恨不得這一路能遇上裴霖曄或者其他人,把別人也拉上,分擔點工作。
他猶不死心地試着與蘇慕白打商量:
“這都快正午了,不如我們先去用個吃點東西?”
“我看兵部這時間沒準沒人了……”
“……”
眼看着兩人走遠,站在窗口的顧玦與沈千塵收回了目光,兩人相視而笑。
顧玦戲謔地說道:“蘇慕白這是患得患失了。”
方纔,蘇慕白與雲展在外面說的那些,其實也稍微從窗口飄進來了幾句,顧玦的耳力不錯,稍微聽幾個詞,就大致明白他們在說什麼了。
“嗯。”沈千塵深以爲然地微微點頭,眸子亮晶晶的,“這隻狐狸總是喜歡想太多。可人啊,想得越多,心思就越是繞,繞來繞去的,反倒是把他自己給繞上了。”
“聰明人反而鑽牛角尖,還沒雲展看得透徹呢。雲展的性子倒是比從前活潑多了。” шωш .тt kǎn .C〇
沈千塵說着說着,就“噗嗤”笑了出來,覺得有趣。
怎麼說呢,看聰明人偶爾犯犯傻,還真是好玩,畢竟這熱鬧不是天天可以看的。
沈千塵忙着看別人的熱鬧,渾然不覺自己已經成了顧玦眼中的一道景色。
顧玦在心裡附和着:他的小姑娘性子也比從前活潑多了。
嗯,是他“養”得好。
他擡手在她發頂輕輕地摸了摸,笑意繾綣,問道:“衣裳試了嗎?”
他說起這事,沈千塵就露出心累的表情,指了指她的肩頸道:“試了,好累!”
登基大典上要穿的大禮服實在是太繁複了,沈千塵兩世都沒穿過這麼複雜的衣裳,試個衣裳就試得很累,很累。
顧玦有些好笑:“那……我給你捏捏?”
“你會嗎?”沈千塵先是下意識地反問,話出口後,就後悔了。
這不是跟自己的好運作對嗎?!
她立刻亡羊補牢道:“沒關係,我教你。”
“……”顧玦正要去握她手的那隻手動作有一瞬間的凝滯,垂眸看看小姑娘近在咫尺的俏臉,長翹濃密的睫毛半垂。
“好,你教我。”他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幽黑的瞳孔裡盛着脈脈的輝光。
事實證明,名師出高徒。
顧玦這個高徒在沈千塵此等名師的指導下,很快就抓住了關鍵,仔仔細細、小心翼翼地幫她按摩了肩頸的一些穴道。
沈千塵本來只是在撒嬌而已,但被顧玦按摩了一盞茶的功夫,渾身上下確實鬆快多了。
身子放鬆後,就懶洋洋的,她放鬆地靠在他胸膛上,不吝讚美之詞:“九遐,你真聰明!”
她這句話聽着像是情人間順口的甜言蜜語,但是這一瞬,她眼眸中迸射出的亮光昭顯出這是她最真實的心意。
在沈千塵的心目中,顧玦一直是最特別的存在,沒有人可以取代。
顧玦太出色,也太優秀,爲了足以留在他的身邊,沈千塵前世很努力,把懈怠了十四年的份一下子全努力上了。
那個時候,她與蘇慕白、雲展他們一樣,全心全意地仰望着顧玦。
他是他們的王爺。
這一世,起初也是這樣……漸漸地,沈千塵開始喜歡喚他“九遐”時的感覺。
也許是因爲他是她一個人的“九遐”,除了她,也沒有人會這麼喚他了。
這種感覺很好!
像是藏了一個小秘密似的,沈千塵美滋滋地笑了,又下意識地往他懷中蹭了蹭。
衣衫廝磨間,兩人身上的香味慢慢地纏繞、相融在一起,密不可分。
小姑娘全心全意信賴的樣子看得顧玦心情甚佳。
沈千塵同樣心情很好,享受着此刻靜謐的時光,與顧玦閒聊着:“我今天不止試了衣裳,還做好多事呢,我把宮裡宮人的名冊全都理完了。”
她聞着他身上熟悉的氣息,笑得很得意,很驕傲,那模樣似在說,現在輪到他誇她了。
顧玦從善如流:“這麼快?我的千塵可真厲害。”
那是!沈千塵更驕傲了,昂了昂線條柔美的小下巴。
她可是他的王妃,當然不能給他丟人,什麼事都要辦得漂漂亮亮才行。
原本他們是要回北地的,所以,之前沈千塵只是稍稍將宮裡的情況梳理了一遍,送走了那些個太妃、公主、皇子後,沈千塵也懶得管宮裡的事;但是現在她的身份不同了,她馬上會是這個皇宮的女主人,就必須把從頭盤一遍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