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千凰的心徹底定了。
既然她給沈菀的符紙已經全部用完,而且,太醫和大夫都拿顧之顏的病束手無策,那麼事情也就十拿九穩了。
窗外仍是風雪狂飄,明明還不到申時,天氣就陰暗得彷彿黃昏的逢魔時刻。
暖閣裡只點了一盞燈,昏黃的燈光照在楚千凰光潔的面頰上,一雙烏眸明亮有神,整個人像朵怒放的花兒。
只是看在沈菀的眼裡,眼前這朵嬌花卻是帶着劇毒的。
沈菀又靜靜地看了楚千凰片刻,然後閉了閉眼,似乎在拼命地平息自己的情緒。
當她再睜開眼時,漆黑的瞳孔深得像是要把人吸進去似的,語調沒有一點起伏地說道:“你有話直說吧。”
簡簡單單的幾個字說得緩慢而又沉重。
面對沈菀的質問,楚千凰但笑不語,她的視線略略一轉,轉向旁邊的兩個小丫鬟看了一眼。
容嬤嬤極有眼色,立即就把屋裡的幾個丫鬟招呼出去,自己親自守在了門口,就聽楚千凰意味深長地又道:“有人說,緣分是上天安排的,我倒是覺得緣是自己‘修’來的。”
姨甥倆彼此靜靜地對視着,明明兩人的表情都很平靜,可是容嬤嬤卻覺得喘不過氣來,空氣似乎凝結了起來。
沈菀又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壓抑地徐徐道:“那你覺得,我該怎麼修?”
楚千凰微微地笑,在沈菀逼人的目光中沒有半點不自在,笑容中透着一股成竹在胸的從容鎮定,聲音依然那麼溫和不失恭敬:“我聽說姨父領了爲三公主送嫁的差事。”
沈菀完全沒想到楚千凰會提這件事,驚訝地微微睜大了眼,心裡咯噔了一下。
靖郡王是宗室,這些年一直在禮部當差,涉及的差事大多與宗室有關,比如皇帝新年去太廟祭祀,會由靖郡王負責太廟那邊的準備事宜,比如去年永安郡主遠嫁去了幽州,是由靖郡王送嫁……
這一次三公主出嫁南昊,大婚的事宜是由禮部與宗人府負責的,靖郡王只是領了送嫁的差事而已,而且去的也不只是靖郡王一個,另外還會有太子或者皇子同往,以表示大齊對兩國聯姻的看重。
沈菀久久沒有說話,她的眼神幽深而又銳利,似乎想把楚千凰給剖開了,看看她的芯子似的。
楚千凰也看出沈菀的眼神變了,也知道沈菀對她很不滿,但是她並不在意,也無所謂。
經過這段日子發生她身上的事,她也徹底明白了,寄望於曾經的舊情是虛無縹緲的。
人情冷暖,如人飲水,唯有自知。
一旦她不是沈芷的女兒,沈家人對她的情分就到此爲止了。
她想要達成目的,必須不擇手段,必須靠她自己。
俗話說,打蛇打三寸。
無論是什麼人,是尊貴,亦或貧賤,只要被抓住了弱點,那就會成爲一隻任人宰割的羔羊。
沈菀的弱點就是顧之顏。
雖然楚千凰也不想利用顧之顏,她也討厭那些個陰謀詭計,可是她只是一個弱女子,她不能考科舉,也不能上戰場,她要實現她的抱負與夢想,不能靠別人施捨,她必須要自己去爭取。
否則,等待她的只會是萬劫不復的慘淡下場。
這個世界並不是非黑即白,還有那灰色的地帶。
楚千凰定定地看着沈菀,氣定神閒地說道:“這符紙是靠緣份‘修’來的的,不是你們想求就能求到的,只有我能夠得到。”
她用的這種“藥”,是藥也是毒,在這個沒有西醫的古代,那些中醫是絕對不可能看出問題的。
楚千凰的眼裡掠過一抹輕蔑之色,優雅地坐在那裡,神色間更多的是自信。
在這個世界中,唯有她知道這種藥,也唯有她可以緩解顧之顏的病症。
沈菀將楚千凰那細微的神色變化收入眼內,單刀直入地再問:“你想要什麼?”
話都說到這份上,就算不問,沈菀也知道了,是楚千凰在所謂的符紙上動了些手腳。
如果說,沈菀曾經對楚千凰還有那麼一絲絲情誼,此時此刻,也全都被楚千凰的所作所爲徹底碾碎,消失殆盡了。
沈菀的心中十分冷靜,那是一種極度失望之後的平靜,甚至還略微鬆了一口氣。
只要楚千凰有需求就行。
交易交易,只要對方有需求有慾望,交易就能成。
怕就是怕對方的惡意只是爲了報復,而無所求。
一瞬間,沈菀的眼前又想起了關於梅氏的那些往事,一幕幕不堪回首的畫面逐一回閃,如針般一下下刺在她的心頭。
畫面最後定格在方纔顧之顏那潮紅的小臉上。
沈菀下意識地攥住了拳頭,凝視着楚千凰,等待着她開出她的條件。
既然沈菀直接問了,楚千凰也不繞圈子,直接道:“我想去南昊,姨母,只要您說服姨父帶我去南昊就行。”
“這不可能!”沈菀想也不行地立刻回拒,略微提高聲音。
靖郡王雖然領着給三公主送嫁的差事,但是,這可是兩國聯姻,所有的禮儀都是有規制的,送親隊伍的名單也是由禮部定的。
上至宗室人員、禮部官員、公主伴讀,下至陪嫁的內侍、宮女、嬤嬤,以及送嫁的禁軍,全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個人不能多,也一個人不能少。
想要無緣無故地把楚千凰塞進送親隊伍里根本不可能,以什麼身份呢?
而且,楚千凰是楚家女,再怎麼樣也都是侯府千金,總不可能頂着宮女的身份去吧?
這個條件不僅荒謬,而且根本不是郡王府可以辦到的。
沈菀又道:“你還是換個條件吧?”
她心裡疑雲翻滾,不明白楚千凰爲什麼要去陪着三公主南昊,總不可能是念着和三公主同窗的情分吧?用腳趾頭想想,也不可能。
“不行,我只要去南昊。”楚千凰搖了搖頭,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脣角依然噙着一抹淡笑,一如她方纔轉身之時。
沈菀:“……”
沈菀暗暗握了握拳,一抹陰雲涌上她的瞳孔,胸口如同被塞了一團棉花似的,難受極了,又道:“楚家不會肯的。”
楚千凰凝視着沈菀每一絲的表情變化,輕笑了一聲,似是嗤笑,又似是漫不經意,再道:“我只要去南昊。”
她優雅地端起了茶盅,輕輕地對着茶湯上的浮葉吹了吹,一副不欲多言的樣子。
屋內再次靜了下來,沉寂得可怕。
兩人彼此靜靜地對峙着,似乎在進行着一場無聲的交戰。
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誰也不願意退讓,或者說,她們倆都有自己的底線,退無可退。
窗外的風聲變得極其刺耳,也極其響亮。
“王妃!”
忽然間,暖閣外一個焦急萬分的女音打破了這裡的寂靜。
大丫鬟好似一陣風似的衝進了暖閣中,她身後的門簾刷地落下,在半空中簌簌地搖晃不已。
“王妃,縣主她開始抽搐了!”大丫鬟也顧不上禮數了,嘴裡緊張地說道,整個人慌得手足無措。能用的手段她們都已經給顧之顏嘗試過了。
原本膠着的氣氛瞬間急轉直下。
沈菀:“!!!”
這一刻,沈菀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只剩下對女兒的擔憂。
她猛地站起,臉色蒼白,渾身的力氣像是被抽走似的,腳下虛軟,差點踉蹌地摔了下去,幸而,大丫鬟眼明手快地把人給扶住了,嘴裡喊着“王妃小心”。
天下父母心啊。楚千凰看着眼前這一幕,悄然嘆了口氣,看着沈菀的眼神中帶着幾分居高臨下的憐憫。
站在沈菀爲人母親的立場上,她同情沈菀,這世上大概也唯有母愛是無私的。
只不過……
楚千凰看着沈菀的眼神中帶着一絲微妙的情緒。
去歲,顧之顏被拐走的那一回,她曾聽沈芷提過幾句靖郡王的那個外室梅氏的事,彼時沈芷說得含糊,楚千凰也沒太在意,畢竟這是沈菀的家務事。直到最近,爲了顧之顏的病,她又調查了一番,才知道了更多的內情。
這件事應了那句俗語,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沈菀造的因卻報到了顧之顏的身上,導致顧之顏患了失神症。
天道輪迴,因果報應,約莫就是如此了。
楚千凰施施然起了身,從袖袋中摸出了一張符紙。
沈菀自然看到了符紙,原本混亂晦暗的眼睛瞬間如點亮的燈籠般明亮起來。
“罷了,姨母,我也不逼你。”楚千凰長嘆一聲,緩步上前,把符紙遞向了沈菀,“這是我從無爲觀新求來的符紙,哎,七娘這樣反覆高燒,久病不愈,我這做表姐的也爲她心疼啊……”
“但這符紙只靠‘緣份’,我也就只能拿出這麼一張了。”
楚千凰這短短數語中雖然沒有半句威脅,神情也是和往常一樣溫暄大方,但從她的字字句句裡,沈菀還是聽出了那昭然若揭的威脅之意。
沈菀:“!!!”
沈菀的瞳孔縮了一下,嘴脣緊抿,沒有伸手去接符紙。
容嬤嬤與大丫鬟緊緊地盯着那張輕飄飄的符紙,心一點點地提到了嗓子眼,皆是欲言又止,又去看沈菀的臉色。
楚千凰笑了,笑容清清淺淺,字字清晰地說道:“姨母,您也不用去找母親……是楚家先放棄我的。”
既然楚家對不起她,她也不會對楚家有任何留戀,她又不是什麼聖母白蓮!
所以,就算沈菀去找沈芷出面也沒用,她是不會妥協的,大不了就玉石俱焚。
她是瓦礫,顧之顏就是瓷器。
瓦礫不怕瓷器碰,瓦礫不比瓷器金貴。
楚千凰定定地看着沈菀,用一種看破世事的語調平靜地說道:“姨母,我已經沒什麼可以失去的了,但是七娘還有姨母您,還有姨父……”
她捨得下她的未來去賭,不成功,便成仁,可是靖郡王與沈菀捨得拿顧之顏的命去賭嗎?
反正她已經出示了她的底牌,現在就看沈菀的選擇了。
“……”沈菀依舊沉默,依舊紋絲不動。
可是她那雙漸漸發紅的眼睛,還有那攥着帕子指節發白的手指出賣了她,她的心情遠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冷靜。
楚千凰又勾了下脣,語調變得更柔和了。
她又上前了半步,親手把符紙塞到了沈菀的手裡,主動結束了今天的談話:“姨母,你慢慢考慮,我先告辭了。”
然後,她往後退了三步,得體地福了福身,“等過幾天七娘身體好些了,我再來看她。”
楚千凰笑靨明朗,神色自若,彷彿她與沈菀沒有一點嫌隙,彷彿她還是過去那個被沈菀憐愛,在靖郡王府出入自由的楚家嫡長女。
也沒等沈菀有任何反應,楚千凰就轉過了身,步履輕盈地向門簾走去,走到門邊,突又停住,回頭又看了沈菀一眼,然後就出去了。
容嬤嬤把人送出了堂屋,又吩咐守在檐下的一個小丫鬟去送一送楚千凰。
容嬤嬤沒立刻回去,憤然的目光像釘子一樣紮在楚千凰的身上,等她的背影消失了,才收回視線,再次返回暖閣。
沈菀還呆呆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三魂七魄彷彿丟了一半似的。
她的手裡還捏着那張楚千凰給她的符紙,符紙已經被捏得皺成了一團,似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浮木。
容嬤嬤動了動脣,想出聲,後方又傳來了一陣凌亂急促的腳步聲,有一個小丫鬟急匆匆地跑了過來,道:“王妃,縣主她抽搐得更厲害了,還吐了黃水……”
小丫鬟簡直快要哭出來了。
沈菀身子猛地一顫,就像是被雷劈了一下似的。
她趕緊朝顧之顏暫居的碧紗櫥衝了過去,越跑越快,慌得顧不上腳下,嘴裡喊着:“七娘……七娘……”
沈菀的眼眶中又浮現了一片淡淡的水霧,一不小心差點跌倒,幸好大丫鬟再次扶住了她。
沈菀站穩後,又繼續往前衝,一直衝到了顧之顏的榻前。
屋子裡瀰漫着嘔吐物的酸臭味,可是沈菀渾然不覺。
後方,容嬤嬤稍微落後了好幾步,看着沈菀那脆弱的背影,心裡又憤怒又心疼。
她剛剛也在暖閣裡,聽到了楚千凰說的那些話,實在聽得心驚膽顫,義憤填膺。
王妃沈菀是看着楚千凰長大的,一向喜歡楚千凰,過去這十幾年經常接她來王府小住。縣主自小和楚千凰這個表姐也玩得好,從前縣主沒病時,就像是楚千凰的小尾巴似的,成天都是表姐長、表姐短的,待她比郡王府的那些堂姐妹還親。
但是,楚千凰竟然衝縣主下手!
她的心太狠,也太毒了!
容嬤嬤走到了沈菀的身邊,也去看榻上的顧之顏。
顧之顏潮紅的小臉上,眼球上翻,她神志不清地扭着頭顱,四肢更是陣攣性地抽搐着、收縮着,乳孃正按住顧之顏的四肢,生怕她不小心傷到她自己。
沈菀透過眼前一片模糊的水色緊緊地盯着顧之顏,把手裡的符紙捏得更緊了。
太醫和大夫都說過,如果遷延不治,小兒高燒驚厥會反覆發生,嚴重者,甚至會導致女兒智力有損。
屋子裡,空氣越來越壓抑了,每個人的心口都像是壓着一塊巨石,沉甸甸的。
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中,只有顧之顏難耐的囈語聲斷斷續續地響起。
另一邊,楚千凰已經走出了正院,正往儀門方向走去,王府的小丫鬟走在前面給她領路,她的大丫鬟抱琴給她撐着傘遮擋風雪。
偌大的王府籠罩在茫茫風雪中,在這個大雪紛飛的寒冬,庭院中四季常青的綠樹依舊鬱鬱蔥蔥,不畏風寒。
楚千凰一邊走,一邊攏了攏斗篷,陣陣刺骨的寒風如刀子般刮在臉上,她的面頰泛紅,神態傲然,步履沉穩,就如那風雪中的紅梅般嬌豔似火。
她的脣邊露出了一絲自信堅毅的笑。
這是她爲自己謀劃的一條退路。
在她與楚千塵的身世被揭穿後,楚千凰的心就涼了,血也涼了,不再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奢望,就開始爲自己謀劃退路了。
當時,她就知道,以後侯府、沈芷和穆國公府都是靠不住的,楚令霄和姜姨娘又被流放,她能靠的只有她自己。
她早就預想到了最壞的情況,她不僅會失去侯府嫡女的身份,還會失去公主伴讀的位置,去不了南昊。
她可以接受其它,但絕不能接受最後一條,這等於是奪走她最後的一線希望。
所以,楚千凰早就提前考慮過了。
三公主出嫁不僅要有公主伴讀,而且還會需要由禮部官員和皇室宗親送嫁,但誰來送嫁這種小事,在她的那個夢裡並沒有看到。
她只能嘗試自己推敲。
禮部的官員她不熟,而且,她也不可能在段時間內和禮部尚書、侍郎什麼的打上關係,那麼就只能從皇室宗親這裡下手。
禮親王身爲宗令,本來是合適的人選,可是他年歲已大,經不住舟車勞頓,不可能去送嫁的。
再撇除幾個閒散親王以及任軍職位的親王郡王,楚千凰覺得最大的可能就是在禮部任職的靖郡王了,畢竟他去年也曾爲永樂郡主送嫁。
皇親這邊,太子應該也會去送嫁,可是太子妃這個人心胸狹隘,她要是去求太子或者太子妃,指不定太子妃以爲她在對太子自薦枕蓆呢。
思來想去,最方便她下手且漏洞最大的人就只有靖郡王了。
她必須利用她所能利用的一切,竭盡所能。
這時,楚千凰終於走到了儀門處,儀門處空蕩蕩的一片,一輛馬車也沒有,只有無數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
這場雪下了也沒一會兒,地上已經積起了一層薄薄的積雪,隱約可見一些足印。
門房婆子看到了她們,快步走了過來,附耳對着那個給楚千凰引路的小丫鬟悄聲說了一句,小丫鬟這才知道這大風雪天的,楚千凰居然不是坐馬車來的。
小丫鬟有些驚訝,若無其事地提議道:“楚大姑娘,請稍候,奴婢令人備馬車送姑娘回侯府吧。”
“不必。”楚千凰落落大方地泰然一笑。
她今天來郡王府沒坐馬車來。
沈芷近來對她管得很嚴,她一旦用侯府的馬車,肯定會被沈芷發現她來了靖郡王府。
想到這裡,楚千凰就心生厭煩,但秀麗的面孔上依舊淡淡地笑着。
見狀,小丫鬟也沒勉強,只是道:“那奴婢送姑娘到門口吧。”
楚千凰笑着應了。
小丫鬟和門房婆子很快就把人送到了東側角門,楚千凰與抱琴一起離開了,恰好與一個騎着黑馬的人交錯而過。
對方似乎心急如焚,看也沒看被油紙傘擋住了臉的楚千凰主僕倆,楚千凰卻是注意到了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