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倆有說有笑地穿過庭院,再從堂屋往東次間那邊拐去。
沈芷在裡面就聽到了兩個女兒的說笑聲,即便她沒有聽清她們到底說了些什麼,但光是那愉快熟稔的笑聲已經讓她感到十分驚訝了。
沈芷與陳嬤嬤不由面面相看,皆是愕然。
陳嬤嬤不知道楚千凰經歷的那些事,所以很是欣慰,心裡感慨着:大姑娘之前果然是因爲姜姨娘纔會走歪了。經過這麼多風風雨雨,她總算是幡然醒悟了。
母女哪有隔夜仇,現在大姑娘不僅和夫人和好如初,而且與二姑奶奶這個親妹妹也和解了。
太好了,實在是太好了!
陳嬤嬤熱淚盈眶,摸出一方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覺得自家夫人總算是苦盡甘來了。
沈芷是真的高興,心口激盪:幸好她的凰姐兒回來了!
沈芷含笑看着這對姐妹花一前一後地走了進來,兩人的臉上皆是笑容璀璨。
這個年紀的少女芳華正茂,正處於最美好的年華,她們也不需要太多華美的首飾與衣裳,笑容就是她們最好的妝飾。
姐姐清麗,妹妹嬌美,各有千秋。
“凰姐兒,塵姐兒,快過來坐。”沈芷壓抑着心裡的激動,若無其事地對着姐妹倆招了招手,滿臉笑容,“沐哥兒呢?剛剛冬梅告訴我,他聽說塵姐兒來了,就跑去迎了。”
楚千凰與沈千塵分別坐在沈芷的左右兩側,楚千凰笑道:“娘,我把沐哥兒打發了。”
下一句,沈千塵接口道:“我們有話想問您。”
姐妹倆瞧着一唱一搭,十分默契。
楚千凰還對着陳嬤嬤使了個眼色,陳嬤嬤看出了姐妹倆要說的話不便讓外人聽到,就默默地退了出去。
屋子裡已經只剩下了她們母女三人。
沈芷一頭霧水,想着楚千凰特意打發了沈雲沐,還以爲她們要說什麼跟這小子有關的事。
楚千凰清了清嗓子,還在斟酌言辭,就聽沈千塵已經單刀直入地問出了口:“娘,您喜歡裴霖曄嗎?”
沈芷:“……”
楚千凰:“……”
周圍靜了一靜,楚千凰差點沒被口水嗆到,她以爲沈千塵就算要問,也會很委婉,一步步地試探,一步步地推進,沒想到這丫頭說話竟然這麼直接。
沈芷也傻住了,就像是耳邊突然有炮仗炸開似的,一時沒反應過來。
於是,沈千塵一字不差地又問了一遍:“娘,您喜歡裴霖曄嗎?”
沈芷:“……”
沈芷雙脣微抿,依舊沒說話,雙手更爲用力地攥緊了帕子。
沈千塵笑眯眯地接着道:“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全看您的心意。”
“當初您嫁給楚令霄是父母之命,這一次,全看您自己。”
“人這一輩就這麼點時間,難道要等到臨老一隻腳踏進了棺材再去後悔嗎?”
說着,沈千塵溫柔地一手覆在了沈芷的手背上,盯着她的眼睛,正色道:“喜歡就嫁,再簡單不過。”
沈芷:“……”
沈芷垂下眼簾遮住了眸中的異色,眼睫微微顫了顫。
她已經三十歲了,再不是那個二八年華、天真單純的小姑娘,她當然看得明白自己的心意。
裴霖曄是她的表兄,雖然她與他沒有血緣關係,但是因爲她的表姨母嫁到了裴家,沈、裴兩家逢年過節也常常會走動。
許多年前,當她待字閨中時,也曾對那個丰神俊朗的裴家表哥有過朦朧的心動,從未言破,也從未逾矩。後來,裴霖曄在她十四歲那年就去了北地從軍,杳無音信。再後來,永定侯府上門求親,她知道先永定侯對父親有救命之恩,她不想父母爲難,就應了這門親。
她退了,從此,那顆還沒萌芽的種子就徹底枯了。
想起這些往事,沈芷的眼眸中如浮光掠影般閃爍不已,喉頭微微發緊。
她當然不是想爲楚令霄守一輩子,楚令霄還不配!!
但是,她更擔心她成爲沈千塵的話柄。
她也是聽說過的,當人們談論沈千塵時,都難免會提及她和楚令霄和離的事,說些陰陽怪氣的酸話。
他們說,就算夫有過,爲妻者也不該輕言和離;
他們說,嫁夫隨夫,斥她不夠恭順,說有其母必有其女。
他們還說,皇后母儀天下,應該是天下女子的表率,皇后之母和離實在是有失體統……
話裡話外,其實都是在說沈千塵不配爲後。
沈芷相信,既然連她也知道了這些個閒言碎語,顧玦身爲天子,耳目衆多,肯定也是知道的。
因爲顧玦一心護着女兒,那些個嘴碎的人全都不敢在顧玦的面前亂說,只能暗地裡碎嘴,也動搖不了女兒的地位。可是這些話畢竟不好聽,要是自己再嫁,他們又會怎麼說女兒?!
她可以想象的出來,那些個流言蜚語只會更難聽,更刺耳……
沈芷的嘴脣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直線,微微發白。
沈千塵一眼就看得出沈芷在想什麼,有些心疼她。
不過,換個角度想,沈芷會顧忌這些,其實也就說明了某個問題。
如果她的答案是不喜歡,那麼,也根本就不用去擔心這些個有的沒的。
沈千塵看出來了,楚千凰也同樣看出來了,姐妹倆默默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都看懂了彼此眼中的意思。
她們的孃親對裴霖曄肯定是心動的。
那就夠了。
沈千塵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嬌聲道:“娘,‘裴叔叔’現在是錦衣衛指揮使了,以後誰要是敢說我的閒言碎語,他可得幫我撐腰。”
沈千塵對裴霖曄的稱呼改得很快,從前稱呼裴霖曄爲表舅,到方纔直呼其名,再到現在改口稱裴叔叔。
她這一聲“裴叔叔”無異於表明她的態度,裴霖曄不再是表舅,而是一個與她的母親談婚論嫁的長輩。
沈芷身子微微一顫,終於擡眸看向了沈千塵。
她知道沈千塵的這句話其實是在安慰自己,但是,她也把這番話給聽了進去。
因爲太過在意女兒,導致她有些一葉障目了,這段時日她一直在往消極的方向想,覺的她要是再嫁的話,對女兒有百害而無一利。
可真的是這樣嗎?!
並不是。
裴霖曄是錦衣衛指揮使,她要是嫁給裴霖曄的話,裴家也可以變成女兒的孃家,讓女兒多一個靠山,多一個助力。
否則,萬一將來有什麼事,沈千塵豈不是要一個人單打獨鬥了?!
沈芷的表情有所動容,低低地喚了聲:“塵姐兒……”
沈千塵嫣然一笑,又道:“娘,您若是願意,就嫁給裴叔叔吧。”
“若是不願意,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您就再去找個您喜歡、中意的人。”
“你不用擔心我們三個。”
當沈千塵最後一個字落下的同時,楚千凰也把伸手覆在了沈芷與沈千塵的手上。
“娘,我也跟您姓‘沈’好不好?”楚千凰把頭輕輕地靠在沈芷的肩頭,依偎在她的身上,一如小時候一般。
她在用這種方式告訴沈芷,如果當初沈芷與楚令霄和離時,她也在場的話,她跟沈千塵、沈雲沐一樣,都會站在沈芷的這邊。
他們姐弟三人都會尊重沈芷的意願。
“……”沈芷微微睜大了眼,眼眶中浮現一層淚光。
雖然她把楚千凰從宮中接回了沈宅住,卻從來不曾與她討論是否要改姓這個話題,也沒問過她要不要回侯府,不得不說,沈芷心裡多少也在逃避這個問題。
而此刻楚千凰的態度也在表示着,她想與過去這一年多發生在她身上那些匪夷所思的事做一個終結。
沈芷的眼眶有些灼熱,有些酸澀。
她的女兒很勇敢,這孩子主動踏出了“回來後”的第一步。
她的兩個女兒都很勇敢!
“我會好好想想的。”沈芷終於點了點頭,聲音因爲激動有些沙啞。
她也都這麼把年紀的人了,還要兩個未及笄的孩子爲她擔心,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沈千塵與楚千凰再次彼此看了看,對她們來說,沈芷答應會想想就夠了,過猶不及,她們也就點到爲止地沒再勸。
“汪!汪!”
這時,簾子外傳來了奶狗奶聲奶氣的叫喚聲,還有男童爽朗明快的聲音:“霜影,跑快點!”
下一瞬,湘妃簾被人“刷”地撩起,一人一狗橫衝直撞地跑了進來。
“汪!汪!汪!”
還沒月影大的白團子撒着四條小短腿跑動着,就像是滾進來的一樣。
沈雲沐一眼就看到母女三人的手好像疊羅漢似的覆在一起,他也不甘落後,激動地喊着:“還有我呢!”
“汪!”
一人一狗的到來讓屋子裡一下子就變得熱鬧起來,連光線似乎都變得更明亮了。
沈雲沐的小胖手覆在了楚千凰的手背上,好奇地問道:“你們揹着我在說什麼?”
他目光灼灼地來回掃視着三人,認定了她們一定是揹着他在說什麼秘密。
沈芷清了清嗓子,正想矇混過去,就聽沈千塵先她一步說道:“我在跟娘、大姐姐說下個月秋獵的事。”
秋獵?!沈雲沐的眼睛霎時間更亮了,激動地說道:“我要去!”
“娘,您帶大姐姐和沐哥兒也一起去吧。”沈千塵笑眯眯地接着道,“這次不走遠,就近去萬林苑。”
萬林苑距離京城不過六十里路,今天出發,明天就能到,來回也方便。
沈千塵的眼裡盛滿了笑意,心裡琢磨着,反正裴霖曄肯定要隨駕的,也是正好了。
沈雲沐簡直快高興瘋了,覺得他姐對他實在是太好了。
於是,他又連忙去看沈芷,雙手去扯她的袖子,撒嬌道:“娘,您就答應吧。”
沈雲沐覺得自己的箭法這幾個月大有長進,早就想去試一試身手了。
他養的那隻奶狗甩着毛絨絨的白尾巴在沈芷的裙裾邊打轉,“汪汪”地叫了好幾聲,似乎在幫主人敲邊鼓。
沈芷拗不過他,笑着與他談條件:“那你這些天可要好好表現,不能鬆懈了。”
言下之意是他要是這段日子表現不好,就不讓他去秋獵。
“好好好!”沈雲沐直接跳了起來,又樂呵呵地把小奶狗從地上抱了起來,舉高高,繞圈圈,樂得簡直找不到北了。
衆人皆是笑語盈盈,唯有楚千凰眸光閃爍,目露遲疑之色。
她櫻脣微抿,欲言又止。
沈千塵看出了她的心思,卻是話鋒一轉:“擇日不如撞日,大姐姐,乾脆明天就去把改姓的事辦了吧。”
上一次,沈千塵與沈雲沐改姓時,要說服楚氏族長,還要與沈氏一族這邊協商,花了一些功夫周旋,事情纔算辦成了。今時不同往日,現在無論是改姓也好,還是改兩家的族譜也罷,都是沈千塵一句話的事,沒人會說不。
“……”楚千凰怔了怔,眼神漸漸沉澱了下來。
是了,她明明已經下定決心拋棄“楚”這個姓氏,怎麼反而又躊躇了?!
既然邁出了第一步,那也該繼續邁出第二步,第三步……
覆水難收,已經發生的事,她也無法改變,只能直面,只能一步步地試着走出去……
剛剛她還在勸母親接受裴霖曄,到了自己身上,她就又怯懦了。
母親可以重來,她也可以的!
楚千凰握住了沈芷的手,笑着點頭:“娘,我也去。”她又跨出了第二步。
沈芷的眼眶又是一陣發酸,心口有一種洶涌的情緒劇烈地起伏着。
她的這一雙女兒都太不容易了。
沈千塵已經從過去的陰影中走出,而楚千凰還站在“陰影”中,試着邁向陽光。
所幸,楚千凰年紀還小,下個月才滿十五歲,她還有時間,也還有機會,時間總會漸漸磨掉人的記憶。
“太好了!”沈雲沐更高興了,歡呼着,大笑着,又跑去拉楚千凰的袖子,還煞有其事地教導起她來,“大姐,我跟說,打獵與我們平時射靶子完全不一樣,靶子不會動,獵物可是會跑的,所以我們必須瞄準獵物後,就快、狠、準,一擊即中。”
小話癆一說起自己感興趣的話題,就喋喋不休,沒完沒了,還把上次他與裴霖曄、顧錦夫婦他們去打獵的事也告訴了她。
沈芷本來想留沈千塵用晚膳的,可是沈千塵答應了顧玦回去陪他用膳的,在夕陽落下前,就回宮了。
哪怕到了七月下旬,天氣還在不斷地變熱,似乎是要在處暑前抓住夏季最後的尾巴。
京城中越來越熱鬧,參加下月會試的舉子們陸續都抵達了京城,此外,各衛所的武將們也開始從四面八方抵達京城,紛紛去兵部述職。
文武相輕,自古有之。
舉子們看武將們不順眼,武將們看舉子們也帶着偏見,基本上彼此看到對方就繞道走。
這也讓京城的氣氛起了一種微妙的變化,最高興的大概就是京城的百姓了,感慨着京城已經許久沒這麼熱鬧了。
武將們直到抵達京城才知道新帝要在下月初舉行秋獵,不禁都有些躍躍欲試,隨天子秋獵,是武將除了戰場外,展現自己實力最好的機會,而且各衛所的這些武將多與顧玦不熟,也想借着秋獵跟這位新帝混個眼熟也好。
就在這種熱鬧的氣氛中,秋獵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初二。
這次秋獵,顧玦並不打算興師動衆,因此太后以及大部分文臣都沒有隨駕,只帶了宗室、勳貴以及武將們,由錦衣衛、旗手衛與金吾衛護駕。
御駕在途中的駐蹕之地歇了一夜,次日也就是八月初三下午就抵達了萬林苑獵宮。
白露已經到了,京城的天氣還是很熱,但萬林苑獵場這一帶卻很涼爽,那密密匝匝的綠蔭彷彿一道屏障般把炎熱的陽光隔絕到了山林外。
這裡的天氣實在是太舒服了,沈千塵忍不住感慨地說道:“我應該帶月影一起來的。”
貓最怕熱了,天氣一熱,貓每天都不動,懶洋洋的,沒幾個月就胖了一大圈。
顧玦失笑,揉揉她的頭髮道:“明年夏天,我帶你去避暑。”他纔剛登基,瑣事繁多,今夏實在是抽不開身。
沈千塵乖順地一笑,伸出了一根尾指:“說定了?”
“說定了。”顧玦很自然地去勾她的尾指。
“九爺,”驚風快步走了進來,稟道,“南昊三皇子與二公主來給您問安了。”
“讓他們進來吧。”顧玦淡淡道。
顧玦與沈千塵就在靠窗的兩把圈椅上各自坐好,顧玦還順手幫沈千塵理了一下鬢髮。
很快,驚風就帶着烏訶朗南和沙耶兄妹倆進來了。
這對兄妹此刻都穿上了白色的騎裝,只不過,他們南昊的騎裝與大齊不太相同,更爲修身,勾勒出人體的曲線,男的修長挺拔,女的窈窕玲瓏。
沙耶的臉上依舊蒙着面紗,眉心點了殷紅如血的紅痣,讓人不由被她那雙漂亮的碧眸所吸引,如綠寶石般的眼眸散發着一種神秘魅惑的氣息。
兄妹倆齊齊地給二人行禮,烏訶朗南得體地含笑道:“大齊皇帝陛下,皇后,多謝兩位的招待,吾與舍妹實在是不勝榮幸。”
後方的驚風嘲諷地勾了下了脣角,覺得這對兄妹還真是厚臉皮。
南昊三皇子烏訶朗南和二公主沙耶本來就是不速之客,在沒有遞送文書的情況下,偷偷潛入大齊,無禮得很。
他們四月下旬就抵達了京城,當時說是特意來恭賀顧玦登基的,可是道賀後,卻一直沒走,到現在也有足足三個月了,說什麼昊帝烏訶度羅想和大齊交好,又說昊國想學習大齊科舉取士,想在京城多留一段時日云云。
顧玦淡淡道:“烏訶三皇子不必客氣。”
顧玦的態度冷淡至極,可是烏訶朗南的臉上卻依舊噙着不卑不亢的笑,沒有一絲尷尬與惱意。
烏訶朗南不動聲色地對着妹妹沙耶使了一個眼色。
他們到京城已經三個月了,也足以打探出一個事實,新帝顧玦與他的皇后一起走過了最艱難的一段歲月,因此夫妻感情篤深,顧玦甚至爲了皇后拒絕納妃。
而且,他們每次來求見新帝時,皇后也都在,就像今天一樣。
沙耶立即意會烏訶朗南的意思,含笑道:“皇后娘娘,聽聞娘娘擅騎射,我也略通幾分,不如改日與娘娘一起到獵場玩玩,比劃比劃。”
不笑時,她的美讓人覺得極具侵略感,此刻她微微一笑,氣質一下子就變得親和力十足,讓人生不出惡感。
沈千塵隨意地笑了笑:“總會有機會的。”
她既沒應,也沒拒絕。
烏訶朗南兄妹倆也沒有久留,似乎僅僅是來寒暄請安的,說了這兩三句後,就主動走了。
屋子裡又只餘下沈千塵與顧玦。
沈千塵看着前方搖晃的門簾,忍不住說道:“九遐,他們到底是來做什麼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