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李慶雲夫婦匆匆登上南下的火車,被人問起,則稱三夫人多年未回孃家,此番只爲盡孝。不知道內情的附和兩聲,知道內情的也不會點破。
就算是一個從族譜上除名的女兒,到底也是親生骨肉,白髮人送黑髮人,發生在誰身上都不會好受。
李謹銘和陳姑娘一同接待拜年的客人,
現如今,陳姑娘是李府正兒八經的二少夫人,爽利的行事做派漸漸顯露。老太太對她的喜愛,更是讓她在府內徹底站穩了腳跟。
對於李錦書的事情,陳姑娘知道的不多,隱約聽聞是和婚事有關。歸根結底不是什麼光彩事,三夫人也幾次下令府內封口。
陳姑娘也讀過書,知道這樣的事放在現下並不“新鮮”。一些專門刊登桃色新聞的小報,隔三差五的就會寫出某名媛佳人,或是某青年才俊的風流韻事,私-奔,逃婚,休妻棄子……還曾有過家中一房,外邊一房,家中妻子孝敬父母撫養孩子,仍被棄如糟糠,外邊的男人卻心安理得,風流快活。
反抗盲婚啞嫁並沒有錯,畢竟婚事並非兒戲,事關一生幸福。但成親後卻拋妻棄子,追尋什麼所謂“擁有共同語言的進步愛情”,或是明知對方有妻有子,卻依舊高喊着口號靠上去,被人斥責不以爲恥反以爲榮,這也值得稱道?也該被頌揚?
這真是時代的進步,還是給腌臢東西披了層鮮亮的外皮?
“夏兒,你說二妹到底是怎麼回事?”
送走了客人,陳姑娘回房之後,坐到梳妝檯前,摘下了頭上的一枚金簪,就算被從族譜除名,到底也是李謹銘的親妹妹,不說帶孝,一些太過鮮亮的顏色還是要避開爲好。可偏偏又趕上過年,家中客人登門,太素淨也不好。
“少夫人,我打聽過,好像是這麼回事……”
夏兒湊到陳姑娘的耳邊,如此這般低聲說了一番話,陳姑娘的聽着聽着,兩彎柳眉就蹙了起來,等到夏兒說完,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這都是什麼事!她真是李家的姑娘?”
“我原本也不信的,太太身邊的人嘴巴緊,二姑娘身邊的丫頭也走的走,散的散,還是幾個老-婆-子喝醉酒嚼舌頭,我才聽了幾句。
“嚼舌頭?未必可信。”
“少夫人,她們可是說得有鼻子有眼,還說有堂少爺在,二姑娘什麼好親結不得?非要自-甘-下-賤-跑去給人做小老婆,不夠丟人……”
“行了。”陳姑娘擡手止住夏兒的話,“這些話千萬別在少爺跟前說。”
“少夫人放心,我曉得輕重。”
“恩。”
陳姑娘點點頭,聽到門外丫頭來請,又有拜年的客人上門,忙照了照鏡子,理了理鬢髮,見沒有不妥便要起身,片刻間又像是想到了什麼,從首飾盒裡取出剛放進去的金簪,重新簪到了頭上。
“走吧。”
這樣的一個人,不值得她盡心。死了,倒是省心了。
穿過迴廊,看着已經枯萎的花木,陳姑娘有瞬間的恍惚,若她處在李錦書的位置,若她有大帥府這門親戚……想到這裡,腳步頓住。
“少婦人?”
“沒事。”
搖搖頭,她今天是怎麼了,竟然會這樣胡思亂想。
世人不同命,沒福的未必過不好,有福的不惜福,也未必能稱心如意。
大帥府裡格外的熱鬧。
由於白老和樓大總統夫婦在關北過年,樓家的女兒女婿再次齊聚一堂。
各家都把孩子帶來了過來,一屋子的小豆丁湊在一起,最大的已經十歲,樓二少這個小舅舅,年歲反倒要靠後。樓五的小胖墩很黏李謹言,樓六的姑娘不再那麼愛哭,樓七也終於傳出了好消息,肚子還沒顯懷,行動間卻已多了份小心翼翼。
樓二和樓三分別坐在樓夫人的兩側,一個剝着橘子,另一個說着笑話,不只逗笑了樓夫人,也讓圍坐在旁的姨太太和小姐們笑得前仰後合。
榮登“孩子王”寶座的李謹言聽到笑聲,轉過頭去看,他懷裡的小胖墩,緊挨着他坐的樓二少,加上一屋子的豆丁也隨着轉頭,齊刷刷的一片。這個場景落在衆人眼中,又是一陣大笑。
正在隔壁打牌的樓家姑爺們聽到笑聲,都有些好奇,六姑爺起身去看,回來一形容,把屋子裡的人也都逗樂了。
“還別說,可真是不一樣。人都說李三少是個錢耙子,怎麼孩子緣也這麼好?”二姑爺和六姑爺一樣,家中有個兩歲的女兒,可惜,甭管他怎麼哄,小姑娘就是不樂意親近他,親一口,張嘴就哭。
“這事羨慕是羨慕不來的。”三姑爺一邊說,一邊摸起一張牌,眼睛一亮,將面前的麻將牌一推,“自--摸,糊了。”
“三姐夫手氣這麼好,開家賭場也一定生意興隆。”
“哎,老七,你可別亂說。如今政府正嚴查各地煙坊賭館,我那裡都有兩個開煙館的上吊了,開賭場的也縮着脖子過日子,連堂子裡都在查被拐賣的姑娘,姐夫家做的可全是正經生意。“
“開個玩笑,三姐夫莫怪。”七姑爺笑笑,給一旁的戴建聲讓出位置,“五姐夫,你也玩兩圈。”
“我就不用了。”戴建聲擺手,卻還是被七姑爺按坐在了椅子上,“五姐夫,玩兩圈,別總在一邊抽菸。”
其他人也勸,戴建聲只好應下,坐下摸牌。
七姑爺和三姑爺打了個眼色,笑着比劃了一下,三姑爺點頭,拱手,“當姐夫欠你一回。”
樓三和樓五是一母同胞,自小感情就好。
戴建聲鬧出的事,樓三比樓五更氣,但樓家和戴家這樣的人家,樓五不可能和戴建聲和離,就算能,樓五也放不下她的孩子。樓家勢力再大,也不可能讓上了戴家族譜的孫子和樓五離開。
況且樓大總統和樓少帥還要用戴家,戴建聲也有悔過的意思,樓五的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
這次回關北,樓三就是想着勸勸樓五,哪怕回不到以往,也別總在心口憋着氣,捏着戴建聲的把柄,公公婆婆想偏袒也不好太過,將來還不是她說東,戴建聲就不敢向西?何必還憋着氣讓自己不好過。就算要不好過,也該是姓戴的,不該是她。
姑爺們繼續打牌,樓家的女眷也開了牌局,樓大總統和樓少帥在書房,白老也被請了過去,李謹言被一干豆丁圍着,乾脆也放開了,挽起袖子,讓管家收拾出一個房間,把他從玩具廠帶回來的玩具全都擺出來。
有了去年的“經驗”,今年剛進臘月,李三少就着手準備,甭管有多少豆丁和麪糰子,全都放馬過來!
“言哥。”樓二少拉了拉李謹言的長衫,“到時辰了。”
“什麼?”李謹言低頭,“睿兒說什麼?”
“練字。”
樓二少話音剛落,牆上的自鳴鐘就當當響了起來,設計精巧的兩扇小門打開,幾名或提着花籃,或手捧蟠桃的仙女依次出現,李謹言看看時間,再看看仰頭看他的樓二少,時間怎麼掐這麼準?
“睿兒,今天過年,過年休息。”李謹言彎腰想把樓二少也抱起來,可他高估了自己的實力,左手抱着小胖墩已經夠吃力,再想單臂把樓二少抱起來?
可能性趨近於零。
忽略現實挑戰高難度的結果是,李謹言給小胖墩和樓二少成功做了一回肉墊,三個人一起倒在地毯上。一旁的幾個麪糰子還以爲是在玩遊戲,小炮彈似的衝過來,壓上。
樓六的姑娘都在往這邊爬,照顧她的奶孃跟在後邊,頭上都冒出了汗。
一羣麪糰子疊羅漢,看得牌桌上的樓家女眷笑得牌都打不下去了。
直到樓少帥從二樓下來,笑聲才漸漸停歇,疊成一摞的糰子也被分開,李謹言盤腿坐在地毯上,抓抓頭髮,他的形象啊……
白老和樓大總統也看到剛剛一幕,樓大總統摸摸光頭,哈哈大笑,白老卻沒笑,只是欣慰的點頭,“赤子之心,好孩子。”
“岳父?”
“爾乃莽夫。”
樓大總統:“……”他沒想問這個……
李謹言“自暴自棄”的坐在地上,對着幾個麪糰子做鬼臉,面前卻突然多出一隻大手。
“少帥?”
“起來吧。”
樓少帥單手將李謹言拉起來,轉身又把樓二少“拎”了起來,或許是幼小生物的第六感都比較強,樓老虎一下山,甭管是山豹還是麪糰子,全都老實了。
“哥。”
“舅舅。”
“啊啊。”
“咿呀。”
華夏語和火星語摻雜,卻無一例外的都在和樓少帥問好。
李謹言再次撓頭,這些麪糰子見到他就往身上撲,見到樓少帥就乖乖問好,平平都“長輩”,這差別怎麼就這麼大呢?
“言兒,隨我來。”白老開口道:“逍兒,看顧小輩。”
讓樓少帥看孩子?
不只李謹言滿臉驚訝,樓家一干女眷也都面露詫異。
樓夫人開口問道:“爹,怎麼……”讓逍兒看孩子?不怕水淹大帥府嗎?
“就這麼定了。”白老負手道:“言兒還不快走?今日五篇大字可曾寫完?”
沒等李謹言說話,樓二少在一旁道:“稟外祖父,今日初二。”
“哦?”
“過年,理當休假。”
“睿兒從何得知?”
“言哥說的。”
白老頷首,李三少捂臉。話說山豹弟弟啊,就這麼把你言哥賣了?白疼你了啊……
最終,李謹言乖乖跟在白老身後上了樓,渾身冒冷氣的樓少帥帶着豆丁們去遊戲房。
片刻之後,樓夫人道:“大總統,還是讓小五和小六跟去看看吧。”
“夫人說的對。”
讓自己那個整天放冷氣的大兒子看孩子,怎麼想,都相當的不靠譜。
書房裡,白老並未馬上讓李謹言寫字,而是將剛剛三人談論的政事一一講給李謹言聽,其中就包括趙福仁一事。李謹言只是聽,並沒有插言,白老說完,端起茶杯潤了潤嗓子,“可明白了?”
“是,多謝外祖父教誨。”
“於政治官場一途,不需精通,卻要懂。”茶杯放下,沒有絲毫的聲響,李謹言突然間發現,樓少帥喝茶時的樣子,竟與白老有七八分的相似。
“外祖父,謹言受教。”
“再有不懂,可以問逍兒。”白老慈祥笑道:“今日即是初二,不需外出,習字便增加到六篇吧。”
李三少:“……”
遊戲房中,縮小版的火車軌道,發出嗚嗚聲的火車頭和綠色車廂,十幾盒拼圖,放大版的絨布娃娃,還有佔據了地板五分之一面積的“戰場”,坑道縱橫,木質士兵玩偶,火炮,甚至有裝甲車和縮小版的飛機。
戰場模型做得十分逼真,玩具廠耗費了整整一個月,也只做出了兩套。一套被李謹言當場打包帶回了大帥府,另一套卻被北六省6軍軍官學校的校長要走了,說是這麼好的東西,只當做玩具太浪費。
“國外訓練指揮作戰的沙盤,都沒有這個精巧。”
聽到玩具廠廠長的轉述,李謹言開始思考,將這款玩具推向市場是否合適。最終決定,沙盤還是要做,不過供應的對象暫時轉向國內的各所軍校。
這樣的玩具,可以豐富軍校學員的“課餘生活”,也不會被軍校教官斥責玩物喪志。
當然,錢還是要付的。
製作的地區也可以擴大,例如朝鮮,日本,俄國……都可以在內,有備無患嘛。前提是能得到準確的地圖。
進-到遊戲房後,豆丁們一陣歡呼,讓人預料不到的是,豆丁們最感興趣的,不是布偶也不是火車,竟然是戰爭玩具。
等到李謹言寫完六篇大字走下樓,卻發現客廳裡空無一人,循着聲音走向遊戲房,寬敞的房間,樓家人幾乎全都聚到一起。幾個姑爺看着鐵路玩具雙眼放光,三姑爺手下也有一家玩具廠,不過只做些市面上常見的積木和布偶,見到這個火車玩具,就像看到了金山。
火車能做,汽車應該也能做,那飛機呢?
“弟妹……不是,謹言,三姐夫有事想和你商量,你看?”
“玩具的事?”李謹言笑道:“正巧我也有話想和姐夫說。姐夫覺得這個玩具怎麼樣?其實還有更多種類可以開發。”
三姑爺是聰明人,聽到李謹言的話,馬上聞絃歌而知雅意,臉上的笑更加真誠了。
七姑爺也是生意人,卻對玩具一途沒有多大興趣,頂多看個熱鬧,看過後,就和二姑爺等人回到客廳繼續打牌。樓家的女眷們也覺得房間裡的這些都挺新奇,興趣卻不會太大,看過後也就不再駐足。倒是樓大總統和樓少帥,此刻正踞“沙盤”兩端,分別指揮着幾個小豆丁調兵遣將,大殺四方。
別看這羣麪糰子年紀小,天分卻不少。
樓二少和小胖墩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不需要多教,兩人就知道要用裝甲車去“揍”對方的步兵。至於飛機,樓二少看過,小胖墩卻沒有,可在見樓二少怎麼做之後,也有樣學樣,到後來,樓大總統和樓少帥反倒沒了用武之地,只任憑几個麪糰子在“戰場”上廝殺。
李謹言于軍事上一知半解,也能看出戰鬥雙方的佈局都有模有樣,並不是在“胡鬧”。
該感嘆家族興盛不是沒有道理的嗎?
戰鬥最終以樓二少一方勝利告終,正巧樓夫人派了丫頭來傳話,該用晚飯了。小胖墩也沒氣餒,站起身,霸氣十足的一揮手,飯後再戰。
一月二十六日,大年初四。
李慶雲夫婦抵達了蘇州火車站,下車時,來接他們的是孫清泉的副官。
“師座公務繁忙,夫人也出門會客。”
副官的解釋有些乾巴巴,李慶雲和三夫人也沒心思計較,他們現在只想儘快見到李錦書,不管女兒生前做了什麼錯事,死後總要入土爲安。
老太太堅持不許李錦書進李家的祖墳,李三老爺只能將她的骨灰帶回去另作安葬,三夫人哭腫了眼睛也沒有辦法。
車子最先開到孫家宅邸,既然是藉口探親,總要先見見家人。
孫清泉和三夫人的父親已經仙逝,家中只有老母,也同李家老太太一般,整日吃齋唸佛。
母女倆見面時,孫老夫人看着紅腫雙眼的三夫人,嘆息一聲,“清荷啊,娘當初是怎麼教你的?好好的一個女兒,怎麼就教成了這樣?”
“娘……”
“行了,事情過去也就罷了。人死萬事皆空,葬了罷。”
三夫人不出聲,只是哭,老夫人搖搖頭,扶着丫頭的手轉身回了佛堂。
孫清泉只是匆匆見了一面,孫夫人帶着李三老爺夫婦去了李錦書的住處。簡單的靈堂裡,只有一個丫頭和一個婆子守着。
李錦書是臘月二十九出事,被人兩刀紮在了胸前和腹部,臉上也被劃了三刀,送進醫院後,醫生盡全力也沒能救回來。
刺死李錦書的人已經抓住,另外在場的一個人卻跑了,孫清泉盡力彈壓,蘇滬兩地的報紙上還是登出了“佳人爲情殞命”的消息。
添油加醋之下,李錦書簡直成了人盡可夫,行事-放-蕩-女-子的代表,幸虧報紙上沒有登出姓名,否則孫夫人都要沒臉出門了。
“清荷,錦書死時,還有了三個月的身子。”孫夫人看着三夫人,沒有錯過她眼中的埋怨,既然如此,她還做什麼好人?“許家人不承認,牢裡那個也一口咬定不是。從錦書死到現在,許逸文都沒露面。”
三夫人聽了這番話,猶如晴天霹靂,孫夫人卻不再言語,藉口還有事起身離開了。
孫夫人走後,三夫人呆坐半晌,幾乎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一月二十七日,大年初五,李慶雲和三夫人帶着李錦書的骨灰踏上北歸的列車,孫清泉和孫夫人都到車站來送。
一月二十八日,樓家的女兒女婿6續離開關北返家,聞知李錦書的死訊,李謹言派人去李家弔唁,卻被告知,李家根本沒有開設靈堂,李謹言聽了,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派人去給豹子傳話,在南方的行動撤銷。
二月一日,俄國各城市再次舉行罷工運動,爆發了大規模的反戰遊-行,部分國家杜馬議員也出現在了遊行的人羣中。
同日,德國宣佈再開無限制潛艇戰,目的是爲逼迫協約國同意和談。兩日後,美國總統伍德羅威爾遜宣佈斷絕同德國的外交關係。
此時,距離俄國爆發二月革命只有一個月,而距離美國正式參戰,也僅剩下兩個月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