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樂山的實驗室傳來了好消息,磺胺,終於研製成功了。不過,成功的同時,也出現了一個問題。還是個十分不好解決的問題。
喬樂山抱着雙臂,聳了聳肩膀,李謹言站在他對面,也有些無語。
李謹言大量購買的紅色染料中,並沒有百浪多息,喬樂山和他的助手,通過李謹言提供的資料,在實驗室中合成了百浪多息,又通過藥物裂解,得到了無色的磺胺。在小白鼠身上做了實驗,得到的實驗結果,十分令人滿意。
唯一的問題是,他們找不到人體臨牀實驗的對象。
磺胺類藥物有一個特點,只有進入生物體內,才能產生作用,在試管內則不行。而這,恰恰是擺在喬樂山和李謹言面前的難題。
喬樂山摘下眼鏡,捏了捏鼻根,語氣中充滿了無奈,他已經能說一些簡單的國語了,從他國語英文交雜的話中,李謹言大致能聽明白,他是在說:如果不能做人體臨牀實驗,就沒有辦法確定這種藥物對人體疾病的治癒作用。但這很難,國人的思想還很保守,沒有人願意相信,對老鼠有用的藥,對人同樣有效。
“李,我不得不說,這是個難題。就算是西方人開設的醫院,也很難相信,一種染料,竟然可以治療肺炎和敗血症。”
這個難題如果不能得到解決,就算他們說破了嘴皮子,也沒用。
沒有經過臨牀試驗,只在小白鼠身上發揮了作用的藥物,誰敢用?
“真的沒有辦法嗎?”李謹言嘆了口氣。
樓逍卻在這時開口問道:“傷口感染,也可以治療?”
“可以。”喬樂山點點頭。
“那好。”
樓少帥走出實驗室,叫來了隨行的季副官,低聲吩咐了幾句,隨即回到室內對喬樂山和李謹言說道:“問題很好解決。”
不只是喬樂山,李謹言也頗感詫異,樓少帥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很快,季副官就帶着兩名軍醫來到了實驗室,李謹言似乎明白了,樓少帥找到的臨牀試驗對象,是誰。
在獨立團的駐地,有一間單獨的營房,這裡安置着從滿洲里戰場上帶回來的傷兵。一部分傷勢較輕的已經痊癒了,可仍有不下二十人,忍受着傷口感染的折磨。
在二十世紀初,青黴素和磺胺類藥物沒有問世前,傷口感染,幾乎成了傷兵的催命符。
雖然這裡的傷員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顧,可情況仍舊每況愈下,所有的人都清楚,他們,不過是拖日子罷了。
喬樂山將裝有磺胺的盒子交給了軍醫,並按照在小白鼠身上用藥的比例,建議軍醫該如何用藥。
“我必須讓你們知道,這種藥物,之前從來沒有用在人的身上。”喬樂山開口道。
傷兵們聽着喬樂山磕磕巴巴的話,都咧了咧嘴,其中一個腹部受傷,傷口已經開始流膿的傷兵說道:“我們早晚是死路一條,用了,說不定還能活下去。能活着,誰願意死啊。”
喬樂山不再說話,軍醫按照喬樂山的叮囑,先給傷勢最重的幾個傷兵用了藥,接下來,就是觀察了。
李謹言站在營房外,可以清楚聽到裡面傳出的聲音,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一隻大手按在了他的發頂,微微用力,李謹言低下頭,用力搓了一把臉。
喬樂山從營房走出來,看到兩個人的情形,咳嗽了一聲,忘記了自己正在努力練習國語,開口就是一串德文,還曖昧的擠了擠眼睛,李謹言聽不懂他說的話,卻也知道,肯定沒“好話”!
接下來的工作,就要交給軍醫了。
樓少帥下令,這件事要絕對保密,不能泄露給任何人知道。至於軍營裡的其他官兵,不需要樓少帥特地下令,只要軍醫發話,這些兵哥是絕對不會自找麻煩的。
畢竟,對當兵的來說,有兩種人絕對不能得罪,一個是自己的上峰,再一個,就是軍醫!
磺胺的事情暫時告一段落,只需要等軍醫傳回消息就行了。喬樂山和他的幾個助手依舊整天呆在實驗室,他告訴李謹言,這次工作給了他靈感,讓他明白了自己究竟該做些什麼。
李謹言不太明白喬樂山的話,卻能從他的表情中,看出他很認真。
樓少帥握拳用力捶了一下喬樂山的肩膀,李謹言差點下巴掉在地上。他很想說:少帥,您的拳頭,會給這位捶出內傷,他還指着他的實驗室發財呢!
沒想到,喬樂山卻閃電般的後退一步,單手接住了樓少帥的拳頭。
李三少掉在地上的下巴短時間內是撿不起來了。他突然有了一種比卡丘變身奧特曼的荒謬感。果然馬大爺說得對,必須要透過現象看本質!堅決不能犯形式主義的錯誤……
五天後,李秉送來消息,縫紉機已經送到,洋人的技師正幫忙安裝,教給工人們使用的方法。原來布莊的掌櫃走了兩個,留下來的,大都是有真本事的。老師傅和夥計也大多留下了,按照李謹言之前提出的,工錢都漲了一到兩個大洋。
李謹言告訴李秉,第一批製作的軍被和軍服,只當是試手,讓大家習慣一下使用縫紉機,若是效果好,李謹言打算再從美國洋行買進二十臺。
想起之前和樓少帥提過的傷兵安置,目前他手中的工廠肯定是不夠的。年後家化廠建成開工,可以再安置一批,餘下的,就要另想辦法。
現在北方還沒有出現移民潮,當真是地廣人稀,土地肥沃,最適合種植商品糧。土地價格也很便宜,李謹言打算多買些土地,種植大豆玉米,養殖禽畜。他清楚的記得,在九一八事變前,東北產的大豆,曾經在國際市場上佔到百分之八十的份額!
可惜的是,後來日本侵華,再加上一系列別的原因,華夏失去了這個優勢。
不過,現在一切都沒有發生,他還有機會。
發展農場經濟,僅憑人力明顯不夠,他和美國洋行的訂單,可以再加上兩臺拖拉機。最初的坦克,好像就是拖拉機改裝的?
想到買地,李謹言就打算再去一趟城郊。看看時間,還早,晚飯前應該能趕回來。結果房門剛打開,卻和站在門口的樓少帥撞個正着。軍裝上的銅紐硬邦邦的戳-在他的臉上,李謹言疼得呲牙,捂着腮幫子擡起頭:“少帥?”
樓逍沒說話,一把抱住他,兩條鋼鑄似的手臂,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少帥,到底怎麼了?”
樓逍還是沒說話,一腳踹上房門,直接抱起他,幾步走到牀邊,將他按倒在牀上。察覺到樓逍的情緒有些不對勁,李謹言咂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能讓樓少帥激動成這樣?
難道……腦中閃過一道靈光,李謹言開口問道:“磺胺……”
話沒說完,脣就被堵住了,下巴被有力的手指鉗住,生疼,李謹言氣得直拍樓逍的肩膀,倒是讓他把話說完啊!
可是很快,他連抗議的表情都擺不出來了,布帛的撕裂聲再次響起,修長的腿,被架在了樓逍的肩上,金屬的肩章,劃破了肌膚,一道鮮紅蜿蜒而下……
等到樓少帥終於肯讓李謹言說話時,李三少已經累得連坐起身的力氣都沒用了。
幾乎是強撐着問了一句:“是不是磺胺的事情成了?”
“恩。”樓逍抱着他,“成了。”
李謹言呼了口氣,不難理解,樓少帥爲什麼會激動成這樣了。迷迷糊糊的想要睡着,卻聽樓逍在他耳邊說:“謹言。”
“啊?”
“謹言。”
“恩。”
“謹言……”
“哦。”
“……”
室內的溫度陡然下降五度,樓少帥不說話了,李三少再一次被按倒在了牀上……
李謹言城郊沒去成,事實上,等他醒來,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如果不是肚子餓,他恐怕會繼續睡下去。
丫頭們端着熱水和洗漱用品走進室內,李謹言注意到,今天丫頭們身上都換上了桃紅色的棉襖,辮子上也繫了紅繩,鬢邊簪了小朵的絨花,看起來,愈發的水靈。
“今天是什麼好日子嗎?”
李謹言用水潑了兩下臉,清醒了許多。
“言少爺,今天是除夕啊。您忘了,夫人前兒還說呢。”
李謹言一愣,今天是除夕?來到這個陌生的年代,從李家到樓家,他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這段時間,更是忙得像個陀螺。除夕,新年……原來,已經要過年了嗎?
“言少爺?”
“沒什麼。”李謹言取過毛巾擦了臉,笑道:“既然過年了,我也湊個喜氣,等下午,我讓皁廠送些香皂花過來,一人一朵。”
“謝言少爺!”
丫頭們樂得眼睛都彎成了月牙,香皂花,可是個稀罕物,三朵加起來就一個大洋!就算大帥府給的工錢豐厚,也不是她們能輕易用得起的。
樓夫人正和幾個姨太太說着晚上除夕宴的安排,見李謹言走進來,忙招招手:“言兒,過來。”
自從樓逍讓下人改口之後,樓夫人漸漸不再把媳婦一類的詞掛在嘴上,一開始是叫謹言,更親近了,就叫言兒,和二夫人叫李謹言時一樣。只有樓大帥,樓夫人提醒了幾次,還一個勁的忘。
“娘。”
李謹言走到沙發旁坐下,笑着和幾個姨太太問好,六小姐和七小姐安靜的坐在一旁,樓夫人和姨太太們說話時,從不輕易插嘴。李謹言有些驚訝,七小姐的性子,好像改了不少?這段時間他一直在外邊跑,很少有機會見到樓家這兩個小姐,冷不丁的看到這麼安靜的樓七小姐,臉上不自覺的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樓夫人笑了笑,拍拍李謹言的手,有些話,不好當面說。她已經和杜夫人定下了樓七小姐的婚事,對方是杜夫人的外甥,家裡有六七家商行,主要經營豬鬃,桐油和茶葉一類的生意,每年的盈利,也有七八萬大洋。那孩子和小七年紀相當,長得不錯,性格也老實,是個知道上進的,樓夫人見了,就和樓大帥提起,把七小姐的親事定了下來。
這樣的人家,不沾軍政,就算和杜夫人有親戚,也總是有限,就算樓七小姐今後故態復萌,也不會對樓家產生多大的影響。
“今年除夕,是小六和小七在家的最後一年了。”樓夫人感嘆一聲,轉了一下手腕上的翡翠鐲子:“總是要辦得熱鬧些。做姑娘的時候,在孃家是千好萬好,等進了婆家,可就不能再任性了。”
五姨太聽得眼圈發紅,六小姐忙做過去安慰,七小姐自己坐在那裡,低着頭,也不說話,看起來有幾分可憐。
二姨太滿臉慈和,四姨太磕着瓜子,誰也沒想着和七小姐說兩句話,倒是樓夫人,拉過七小姐的手,對李謹言說道:“兩個妹子出門子了,今後能照顧的,總是要照顧些的。”
李謹言點頭,樓七的眼圈開始發紅,叫了一聲:“夫人。”
樓夫人拍拍她的胳膊,在樓七要靠進她懷裡時,卻不着痕跡的躲開了。樓夫人做得十分自然,沒人察覺出不對,連樓七也以爲只是湊巧。
樓夫人繼續和姨太太們商量過年的事情,李謹言坐在一邊,覺得渾身不自在,藉口有事想離開,卻被樓夫人一把拉住了:“這些事,以後都要你來忙的,老實的坐在一邊聽着,不許躲懶。”
李謹言無奈,耷拉着腦袋坐回到沙發上,故意擺出一副苦臉,見樓夫人看過來,又趁機做了個鬼臉,逗得樓夫人和幾個姨太太都樂了。
不過,就算李謹言把樓夫人逗得合不攏嘴,樓夫人卻異常堅決,不許走!
李三少只得繼續苦着臉,坐在沙發上,老實的聽着。
書房中,樓大帥聽到樓逍說的事情,直接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下碰到了茶杯,滾燙的茶水濺到他的手背上,都一無所覺。
“真的?”樓大帥虎目圓瞪,聲音都有些顫抖:“你說真的?!兒子,你可不能誆你老子!”
“是真的。”樓逍將軍醫送來的報告放在樓大帥面前,“這是傷兵們用藥的詳細記錄。”
樓大帥迫不及待的拿起報告,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的看着,樓少帥繼續說道:“我另外派人找到了幾個肺炎病人,用藥的情況,過些日子就能送來。”
樓大帥一遍遍看着軍醫的報告,神色從激動,變得茫然,懊惱,然後又是一陣激動,最後,他擡起頭,“逍兒,這事,除了你和你媳婦,還有誰知道?”
樓逍示意樓大帥翻到報告最後一頁,上面列出了所有知情人的名字。
“父親,喬樂山絕對沒問題,這上面的人,也都信得過。”
樓大帥點點頭,坐回到椅子上,想要喝口茶,卻發現茶水都沿着桌子流到了地上,也沒心思去管被茶水浸溼的文件,開口問道:“這事,你媳婦是不是早就告訴你了?”
“是。”
“多早?”
“在去滿洲里之前。”樓少帥實話實說:“喬樂山,是我找來的。”
“你媳婦……還真是向着你啊。”軍火再加上西藥,樓大帥不知道自己該慶幸兒子娶了個好媳婦,還是該把那個小兔崽子也叫來,狠狠罵這兩個小王八蛋一頓!要是早上十年,不說罵,直接架下去抽一頓鞭子!
瞞得這麼緊,一點口風都沒漏,當他老子是什麼人?
樓逍面無表情,嘴裡卻吐出了險些把樓大帥氣得吐血的話:“我媳婦,自然向着我。”
過了一會,樓大帥堵到心口的鬱氣總算散開了,他不停的告訴自己,不能和這小兔崽子生氣!
將軍醫送來的資料小心收起來,樓大帥開口道:“潘廣興那件事,你知道了嗎?”
“恩。”
“知道我爲什麼沒弄死那個吃裡爬外的嗎?”
“父親有父親的考慮。”
“少和我打馬虎眼。”樓大帥哼了一聲,“那幫小東洋不是第一次玩這手,不說北六省,只說關北城,去年的一家玻璃廠,前年的一家油漆廠和一家洋灰廠,都是被這些日本矬子玩手段弄垮的,如今還想依樣畫葫蘆?嘿!”樓盛豐的眼中閃過一抹陰狠:“早晚得讓他們知道,我姓樓的,可不是好惹的!”
樓逍附在背後的雙手一握,目光沉冷,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