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氏一直迷迷糊糊的,處於一種行將就木的恐懼之中。
她不能死。
這輩子的福還沒享夠呢。
只是……連日的高燒不退,再加上止不住的咳嗽,若是幾日倒也罷了,可這樣的情況,已經維持了半個多月。
這個時候……這位算計了半輩子的老太太,其實已經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
她甚至在想,自己在彌留之際,是不是該爲自己的兒子和魏忠賢的兒子,向陛下請一道旨意,讓陛下給他們封爵。
她比誰都清楚,這是最好的時機。
陛下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答應的。
除此之外……家裡還有這麼多的土地,這都是她這麼多年,含辛茹苦的‘攢’下來的,如今……卻不知收成如何,這些土地以後又該何去何從。
等到了半夜,她越發覺得自己的呼吸不暢,頭沉得厲害,此時連最後一丁點的力氣都沒有了。
想到方纔,好像是有人將什麼東西扎進她的手腕裡,她疼得幾乎要昏死過去。
竟還紮了兩次。
臨死之前,竟還要受這樣的折磨和苦痛……
可她連一丁點反抗的力氣也沒有!
到了子時,客氏的身體越發的不好了。
竟是直接昏厥了過去。
御醫們慌得不得了。
一直折騰到了天光,客氏還是昏迷不醒。
不過這幾日,客氏都是如此反覆着,大家其實都已習慣了。
在這寢殿裡,蜷着身子在椅上將就地呆了一宿的天啓皇帝,雖依舊很是憂心,卻也只得退去。
耽擱了這麼多日,許多奏疏還需皇帝親自處理,天下的事也都在等着天啓皇帝裁決,此時此刻,心情低落的天啓皇帝只得拖着疲憊的身體去暖閣處置一下軍政事務。
魏忠賢眼看着客氏是真的不能活了。
只好再去確定一下後事的情況。
一些御醫正在忙碌,現在客氏這樣的情況,大家商量着,已經不能吃藥了。
畢竟……用了這麼多藥,都沒有效果,眼下要做的,就是等着料理後事,何苦還要折騰人呢?
這趙御醫與其他幾個御醫,低聲議論着,一面說一面搖頭。
寢殿裡好像冷清了許多。
可就在此時……
昏厥之後的客氏,卻是徐徐地醒來了。
她覺得自己好像一下子睡了很久很久。
久到足夠回顧自己的一生。
她清醒的那一刻,有的只是一種出於對死亡的無比恐懼。
越是經歷過生死徘徊的人,越是怕死,爲了活着,她甚至想過,自己要不惜一切代價。
於是……心底的恐懼開始蔓延開來。
以至於她渾身戰慄。
可就在這個時候……
她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這咳嗽……
很奇怪。
以往的時候,都是那種幾乎要將肺都咳出來的感覺,五臟六腑都被撕拉得疼痛了似的。
可現在……
居然只是輕咳。
客氏生出了奇怪的感覺。
因爲……
她感覺到有些不對勁。
因爲……那種高燒帶來的渾身疼痛,好像也不見了。
呼吸也變得比從前順暢了。
她甚至覺得……身子……挺自在,很舒服……
客氏的咳嗽聲,立即引起了幾個御醫的注意。
看來……奉聖夫人還需過兩天再死,她又醒過來了。
這樣的情況,很正常,經驗豐富的御醫們便鎮定地走到了客氏的面前。
客氏張開眼,大概昏睡得久了,反應似乎還有些遲緩。看着這些御醫半響,隨後,她居然發出了聲音:“皇帝呢,皇帝在何處?”
“呀,這是迴光返照了嗎?”趙御醫心裡想着。
趙御醫剛要回應。
客氏卻是道:“餓,餓極了。”
她說話很輕,還是有氣無力的樣子。
趙御醫和其他幾個御醫卻是面面相覷起來。
若是迴光返照,按理來說,不會只惦記着吃吧?
“夫人,我等先查一查夫人的病情。”趙御醫恪守着自己的職責。
宮中的御醫,託了太祖高皇帝的福氣,是世襲的,也就是說,老子幹完兒子幹,兒子幹完孫子幹。
當然,御醫的風險還是很高的,畢竟你若是治壞了,指不定就被人宰了呢。
但凡能活下來,並且還能延續香火和血脈的御醫,當然都有祖傳的絕活。
可能他們的醫術不怎麼樣,但是治療的態度還是很好的,比如治療的過程中,他們總是如春風拂面,噓寒問暖,態度往往都是恭恭敬敬。再比如,他們還有祖傳的推卸責任的手段。
可是在這種情況之下,還是要照例探視一下,也免得到時候少了這道流程,最後被人抓住把柄。
客氏氣喘吁吁的,覺得很疲憊。
御醫們要診治,她也沒有多說什麼。
隨即,趙御醫開始把脈。
趙御醫其實並沒有抱有什麼期望,前幾日,客氏的脈象一直都很亂,現在……大抵也應該是如此吧。
一羣御醫們也湊了上來,靜候趙御醫的診視。
“咦。”突的,趙御醫發出了奇怪的聲音。
這一句聲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大家紛紛朝着趙御醫看來。
趙御醫一雙眼眸微微張大了一些,他覺得很驚訝。
因爲……他的手輕輕地搭在客氏手腕的脈搏上,脈象雖然和從前一樣的微弱,但是……卻不似從前那般的紊亂了。
怪了。
看上去……好像是身體恢復的徵兆啊。
他面色越來越古怪,生怕自己診錯了,於是皺着眉頭,又凝神感受。
而後,他有些急了,不對勁,很不對勁,不但脈象不亂了,便連微弱的脈象,竟也有慢慢恢復的跡象。
下意識地,他忙是起身,直接沒規矩地拿手往客氏的額頭上去撫摸。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
顯然嚇壞了其他的御醫。
大家口裡嘖嘖的聲音,然後很果斷地紛紛朝後退開。
眼裡的表情,都是:你完了,你要完了。
原來御醫診視宮裡的貴人,都是有流程的,只要流程沒錯,那麼就算人死了,那也和你沒有任何的關係。
可你若是在流程中讓人挑出了錯,那麼你就死定了,本來大家就等着找個人來背黑鍋呢!
比如這種直接的方式去摸夫人的額頭,這就屬於……
御醫們立即從善如流地開始和趙御醫保持距離。
可趙御醫卻完全不以爲意的樣子,他很是用心的樣子,面色卻是變得越發的古怪。
良久之後……
趙御醫突然發出了一個驚訝的聲音:“退……退熱了……退熱了……”
這一下子……
原本還有小心思的其他御醫,個個表情訝異起來。
退熱了……
大家都知道,像這樣的病,一旦退熱,幾乎就相當於一切向好的方向發展的徵兆。
以至於……留在這寢殿中伺候的許多宦官也不禁激動起來,有人在外頭探頭探腦,也有人急切地衝進來,口裡問着:“病情如何,如何了?”
趙御醫面露潮紅,他這時候是完全已經確定了,於是又激動地道:“已經退熱了……夫人……夫人……”
客氏此時也覺得自己的頭腦,沒有那樣的沉重,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現在見御醫們確認,更覺得自己精神了許多。
或許……是得到了某種精神上的暗示,她這時候張口道:“我也覺得好了許多,咳咳……”
還是有些咳嗽……
可這咳嗽……卻沒有此前那樣難受。
於是御醫們一下子……亂成了一鍋粥。
一會兒工夫。
客氏居然道:“來人,攙我起來,一直躺着,腰疼得厲害。”
於是激動中的御醫再不敢耽誤,連忙攙扶客氏起來。
或許是大病初癒,所以客氏的精神居然格外的爽利。
客氏看了他們一眼,倒是道:“倒是有勞你們了,我要重賞你們……”
奉聖夫人說重賞,那當然是絕對不會含糊的。
這客氏雖只是皇帝的乳母,可在宮中能得勢,絕不只是靠天啓皇帝這樣簡單,她的手段很厲害,但凡是跟她不是一條心的,便狠狠的打擊。可一旦跟從她的人,給與的賞賜,也絕對不會含糊!
宮裡誰不知道,皇帝賞賜,尚且還要講規矩,可是奉聖夫人的賞賜,都是實打實的。
也正因爲如此,宮裡的人都願爲客氏效力。
現在客氏開了口……
這原是一件開心的事。
可幾個御醫卻好像一下子打了個激靈一樣。
他們居然面帶難色。
賞賜……
好像……這不是我們的功勞……
客氏此時則又道:“去取一些米粥來,我突然想喝粥了,飢腸轆轆的。”
猛地……她好像想起來了什麼來,於是又道:“昨日,我好像見着了一個穿麒麟服的人,拿竹尖扎我……口裡還唸唸有詞,說什麼殺豬,這是有的嗎?”
御醫們在面面相覷之後。
有人道:“那是錦衣衛百戶張靜一……”
…………
此時,天啓皇帝正在暖閣裡,黃立極幾個分明能感覺到天啓皇帝的心不在焉。
今日要議的事,還是遼東的問題。
遼東的問題日益的糜爛,讓天啓皇帝很是憂心。
可天啓皇帝卻依舊還是心不在焉。
就在黃立極侃侃而談的時候。
天啓皇帝突然道:“孫師傅……現在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