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府邸原來在臘月間,就已經是熱鬧非凡,李成樑的親兒子、乾兒子,一應親信軍將,帶着家人部屬都是聚集於此,每日裡戲班子從早到晚的演戲,大家酒宴賭錢,歡樂無比。
如今的府內,遼西總兵李如柏已經率領兵馬去往義州,李如梅一干子侄家將也都是前往,就剩下李成樑一個人孤零零的留守,悽清異常。
李如鬆是個好熱鬧的性格,他和李成樑之間的父子情誼實際上也就那麼回事,在這個冷清無趣的大宅裡帶着,李如鬆自己也很不舒服。
外面寒風凜冽,李家的正堂上卻溫暖入春,薄棉袍都穿不住,但偌大個正堂,只有李成樑和李如鬆兩個人對坐,卻讓人感覺到陰氣森森,李如鬆四下無聊打量,所看到的沒什麼變化,從小到大,這個正堂東西陳設就是不斷的以舊換新,可式樣玩意都是一種。
坐在正中的李成樑穿着棉袍,膝蓋上還蓋着毯子,身後站着一個四十多歲的管家,這個是內宅的管事。
在這樣的場合,按理說應該沒有第三個人的,可李成樑的身體需要別人來伺候,只能是選個最讓人放心的內眷。
李成樑白髮和皺紋,甚至腰背佝僂,老態盡顯,比起上次李如鬆見面,已經是衰老了許多許多,不過李如鬆心中卻沒什麼酸楚,甚至還有憤怒在,如果不是李成樑一門心思的要和王通攀比,又怎麼會在女真身上有這樣的大敗,家中的老底子損耗了太多,馬林和孫守廉又各自獨立出去,原本雄踞整個遼鎮的李家,現在只能在遼西一隅。
和王通爭這個有什麼意義,王通打完歸化之後,作爲李家的家主,李成樑就應該明白事不可爲,應該放低身段去交好,如果這麼做了,一切都能保持住的話,到了這個時候,不管禁軍能有怎樣的強悍,遼鎮李家自己就能湊出三萬戰兵,十餘萬兵馬,在這樣的形勢下,李家自己就可以擔負起入朝的重任,這偌大的功業也都是李家自己的,得了這個功業,也就能和王通相提並論了。
當時等不起,到現在的大好機會就把握不住,即便是李如鬆自己先到遼寧,可還是作爲王通的部將,這個能有什麼意思。
說“如果”是最沒有意義的事情,不過有這個想法,怨氣自然就在,自然也就沒有什麼太好的情緒了。
“這邊該打好招呼的,都已經打好了招呼,你去朝鮮,只管一路向前打,打下的地盤越多越好,將倭寇向南趕的越遠越好,馬林那邊和孫守廉那邊,或者給你幫忙,最起碼不會扯你後腿。
屋中靜默了一會,李成樑開口說道,李如鬆側身沉吟了會,開口回答道:
“父帥,京師那邊的意思是孩兒這邊先行攻擊平壤,讓倭寇沒有辦法在平壤集結大兵,等待遼國公率領大軍入朝,父帥所說的,又是那裡來的命令,兒子要是去做了,那可就是違背軍令軍法的大罪啊!”
說的是中規中矩的道理,不過父子間卻不應該打這樣的官腔,那邊李成樑的眉頭皺起,咳嗽了聲說道:
“違背軍令軍法,只要你一路凱歌一路大勝的打過去,誰會治罪,京師那邊的人也都找好了,只要你這邊打的爭氣,委任你爲入朝大軍的主帥都不是不能。”
李如鬆似乎沒有注意到李成樑的惱怒神色,只是繼續問道:
“父帥,倭寇那邊戰力非同小可,祖承訓五千騎還交待在那邊,孩兒率領的大軍萬一有個閃失?”
“混賬話!什麼叫萬一有個閃失,祖承訓那不成器的東西連打仗都不會了,一頭鑽進倭寇的口袋裡,那邊的軍情軍報老夫也不是沒有看到,倭寇這邊,你只要和他堂堂之陣的打,咱們勝的把握最少也有七成。”
李成樑聲音禁不住提高了些,說到這裡就有點氣喘,身後那管事連忙送了一碗茶湯過來,李如鬆在那裡輕輕搖頭,還是開口說道:
“冒失了些,冒失了些,咱們家的局面我知道,我手裡三千多算是老底子能用的,老二那邊帶去的恐怕也就是四千多人吧,馬林和孫守廉不扯後腿就不錯了,還能把他們的家兵拿出來?這七千多人…….”
頓了頓,李如鬆又是用這種質疑的口氣說道:
“七千多人,咱家當年一共才九千多人,在多倫、在建州都折損了不少,這七千多人裡恐怕也有二千多是後面選出來的吧,父帥,兒子雖然在宣府,可草原如今傳遞消息方便,兒子知道的事情也多,遼西的生意都要做到河套那邊了,這些人整日裡操持這個,那有什麼心思熬練,這樣的人上戰場能頂什麼?”
李成樑神色陰了下來,他肅聲問道:
“你想說什麼?”
“父帥,兒子要說的是,咱們家在九連城那邊號稱三萬戰兵,但真能打的有多少兒子心裡有數,這能用的恐怕不過萬數,騎兵能用的不過六千,這些人去…….倭寇那邊近二十萬兵,父帥你就敢確認沒有風險?”
李成樑盯着李如鬆卻不說話了,李如鬆搖搖頭,站起又是說道:
“父帥,如今天下間局面不同,咱們李家也不是從前的李家了,跟在那遼國公身後一步步向前,分潤些功勞多好,非要擔這個風險罪責的,何苦來,要不是您有這個心思,打建州韃子的時候又怎麼會!?”
剛剛反問一句,那邊李成樑猛地一拍椅背,直接站了起來,他腿上蓋着的毯子也是掉在了地上,身後那管事也被嚇得身體一哆嗦,李成樑身體顫抖,指着李如鬆吼道:
“畜生,老夫當年這麼拼命是爲了誰,還不是爲了你們兄弟幾個,還不是爲了咱們李家,別人到了老夫那個年紀,都是在家裡享福,老夫還要領兵犯險,爲的是誰,你以爲你那宣府總兵是你自己打拼出來的?要不是老夫在關外打仗,一點點功勞加在你身上,你能被放出去總兵……”
說到這裡,李成樑劇烈的咳嗽起來,身後那管事慌不迭的上前輕拍,低聲對李如鬆說道:
“大少爺,老爺這邊身子不好,可每日裡還是操心李家上下……”
”閉嘴,這裡沒你說話的資格!”
李成樑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喝了口茶湯壓下,呵斥了那管事一句,喘着氣坐在椅子上虛弱的說道:
“遼西格局太小,咱們李家這一脈的人又太多,外姓的人可以去他處,咱們李家的人能去那裡,日子久了必然會有麻煩,要是沒什麼功業,到了你們下一代,咱們連遼西總兵這個位置都是保不住,李家煙消雲散,沒了根基,你以爲你能在宣府呆下去?那邊還不是歷家和馬家管着大小事情……現在咱們李家需要獨自打個勝仗,要顯出來本事,若只能跟着別人後面打仗,那朝廷要咱們李家有何用”
斷斷續續的說着,說了幾句又是說道:
“現在下面已經離心,祖承訓他那五千騎怎麼積攢出來的,還不是琢磨着出去自立門戶,如鬆啊,軍功是咱們家的根本,現在不管是你還是你弟弟,都要有個耀眼的功勳來穩住自己的位置,讓京師中樞知道你們的能耐,老夫現在已經是這樣,這麼做都是爲了誰,還不是爲了你們?”
說到這裡,李成樑已經是老淚縱橫,嘶啞着說道:
“朝廷正在對各個邊鎮動手,李家如果不多立下功勳,將來你們只能做富家翁了,你們幾個若是做個無權無勢的富家翁,能傳兩代,就怕咱們李家就這麼煙消雲散了……”
李如鬆一直在那裡搖頭,等到李成樑不說話了,李如鬆低頭看着地上的波斯地毯,這應該是在天津衛買來,價值千金的豪奢之物,似乎在那裡看了看地毯的紋路,李如鬆又是擡起頭,長嘆了口氣說道:
“既然父帥這麼說了,兒子也明白怎麼做,兒子知道自己的榮華富貴是怎麼來的,兒子也不是忘恩負義之輩,軍情緊急,還請父帥保重身體,兒子明日就去遼南,儘早入朝。”
王通在一路急行之後,在十一月二十到達了京師,從松江府一路北上,所經過的區域都是京杭大運河的流域,這是大明最精華的所在。
沿途儘管大多數時間在趕路,不過也曾觀察沿途的市鎮城市,王通多次經過這個區域,前後有個比較,各處都比從前要繁華不少,沿途需要徵發民夫的時候,也從前要容易很多,這就是工商業的發展帶來了繁榮的體現,天津衛和松江府的開埠,並不僅僅是繁榮這兩處地方,他們兩個是頭尾,帶動了一整片的區域,最終將帶動整個大明。
不過是隨行所感,進京之後,王通甚至沒有時間和親朋故舊們寒暄,就被萬曆皇帝召見。
御書房中,萬曆皇帝、內閣首輔王錫爵、司禮監掌印太監田義、提督太監鄒義,還有遼國公王通,五人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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