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7章 除擋路芝蘭
耿定向和一個死了的王本固割袍斷義,在明眼人看來當然滑稽之極,試問爲何王老兒生前你們倆好得蜜裡調油,收了許多門生故吏,一塊兒結黨營私,直到他身死名滅,你才突然和這麼個開不了口的死人翻臉?
不過,絕大多數人並不這麼看。
這個時代,輿論牢牢的把握在士林清流手中,比如嚴嵩是個殲臣,天下盡人皆知,可揚州府興化縣前湖村的張老實,一個大字也不認識,連縣城都沒進過幾趟,更別提讀朝廷邸報了,他咋知道有個殲相嚴嵩,咋知道嚴嵩拿金子打夜壺,拿銀子做淨桶?
哦,張老實是聽村口開的私塾李秀才說的,在前湖村,識文斷字的李秀才那就是村裡的文曲星哪,他說的話,那是萬萬不會有假的。
李秀才又是從哪兒知道的?縣學教諭趙舉人告訴他的。
趙舉人的消息來自南京國子監的齊監生,太學、國子監的風向,則從來緊跟着翰林院和都察院……不還有說書先生和南戲班子嗎?嗨,說到底書段子和戲文,還是王世貞們編寫的呀!
耿定向自己身爲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弟弟耿定力是京師都察院僉都御史,王本固死後清流言官裡面就屬耿家兄弟門生故吏最多,可謂登高一呼羣山響應。
所以他的舉動雖然滑稽可笑,半分也瞞不過有心人,但是無論朝廷、士林還是民間,都異口同聲的贊他老人家所作所爲堪比管寧割席,實是清艹高潔,尤甚遼東冰雪。
原屬於王本固的門生故吏,也漸次投入耿定向門下,本來王、耿就是一黨嘛,也算不得改弦更張,那是一點兒也不會臉紅害臊的。至於那位倒黴催的王都堂——嘿,您別哪壺不開提哪壺啊,咱都裝着不認識呢!
王本固雖然死得突然了點,前面有夜行人闖入、王老兒夜不能寐做鋪墊,中間有若干目擊證人證明他是自殺,後頭還有那份親筆所寫的遺書,被想擺脫責任的應天府尹王世貞拿着當衆大聲念,“畏罪自盡”的結論完全就是鐵證如山。
當然官場上仍有人懷疑秦林,只不過終究無法推翻這般般鐵證,也只能在心裡疑惑一下:咋王本固早不死晚不死,錦衣衛秦長官上門他就死了?莫非秦某人果真是地府裡的勾魂無常、索命閻羅,走到哪裡就把殺氣帶到哪裡?
朝廷聖旨發下來了,內容和張紫萱給秦林看的底稿一字不差,除了褒揚瀛洲土司金氏慕我王化千里來歸的耿耿忠心之外,又在杭州開放海禁,重設市舶司和提督市舶太監
。
霍重樓和黃公公兩位,臉上真是喜形於色,他倆一個接的東廠公文,從司房升了領班,一個是奉了司禮監的調令,出任杭州提督市舶太監。
朝着秦林深深一鞠躬,霍重樓感慨萬千:“老霍在東廠蹭蹬二十年,只得一個檔頭,自打認得秦長官,由檔頭而司房、由司房而領班,都是長官所賜!”
黃公公更是樂得嘴都合不攏,他是宮中半紅不黑的一個低品太監,現而今一躍成爲提督市舶太監,掌握海關大權,雖說權柄連司禮監、御馬監那些老公公的小手指都比不上,可架不住市舶司油水大啊!
在這裡撈上幾年,若有心巴結上進就回京師,給馮保重重的送上一筆,還怕沒有好位置嗎?要是幾年後功名心淡了,就在江南花花世界終老,置辦良田美宅、美姬歌娃,那也舒服得很吶。
“秦長官,小的能有今天都託了您老的福,小的在杭州替長官立長生祿位,”黃公公趴下去朝秦林磕了兩個頭,才笑嘻嘻的爬起來。
旁人見了覺得詫異,提督市舶司太監雖和司禮監秉筆、御馬監掌印這些大太監還差得遠,可也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了,往杭州城裡一放,知府、布政使都要讓他三分,何以像奴僕跪主似的朝秦林一個錦衣衛副千戶磕頭?
那從京師出來傳旨的中使卻是曉得內情的,一個個看着黃公公羨慕嫉妒恨,眼睛裡都快冒出火來:要是咱家也能弄到個提督市舶司來做做,莫說給這位秦長官磕兩個響頭,哪怕把腦袋碰個血窟窿也願意啊!姓黃的咋這麼好命,碰上了及時雨秦長官?
“黃公公,你這可折殺下官了,”秦林一邊笑,一邊把黃公公扶起來,“將來下官還有事情,得求到公公您門下呢。”
黃公公把胸脯拍得山響:“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咱家皺一皺眉頭,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
瀛洲土司副長官權正銀也挺高興,朝廷不僅履行了承諾,開放了杭州港的海禁,還派遣和秦林交情匪淺的黃公公來做提督市舶太監,這就是張相爺有意行個方便,給五峰海商創造良好環境嘛。
在這一點上,司禮監馮保和內閣張居正的利益是站在同一邊的。
當年嘉靖年間全國設立了不少銀礦監、稅監、市舶太監,都是內廷派太監前去徵收稅賦,當然這些太監也會貪污受賄,但總的來說貪墨五成,還剩下五成送往朝廷嘛。
可權貴官商們不樂意了,這些稅監都是在他們身上拔毛啊,於是清流言官一再上奏,以“擾民”、“貪墨”爲理由,逐步將其取消。
好嘛,太監是沒機會貪污了,可朝廷連過去的那五成稅賦也收不到了,因爲全都進了權貴官紳的腰包……張居正要把銀子重新從官紳富商集團的腰包裡挖出來充實國庫,馮保要替內廷重開財源,兩人自是一拍即合,就近放“辦事得力”、“才幹卓著”的黃公公做提督市舶太監,也就順理成章。
就張居正來說,更有一層考慮,他和五峰海商存在密約,放黃公公過去任職,那就是替五峰海商開了扇大大的後門嘛。
權正銀朝着秦林拱手:“下官回去之後,立刻安排通商各項事宜,爭取今年能向國庫貢獻十萬兩的稅賦
!”
霍重樓湊上來,不明就裡的問道:“對了,怎麼咱們各有升賞,就是秦長官沒有消息?莫非是兵部直接下了部照?”
豈止部照,連協掌南鎮撫司的委札都下來了,只不過又被秦林退了回去。
秦林摸了摸下巴,有意無意的瞧了瞧北面京師方向——
京師相府,建築富麗堂皇,水渠九曲迴環,處處擺設着奇花異石,景色之別緻奇巧,直叫人以爲置身仙境。
然而姿容宛如九天仙子的張紫萱,卻雙膝跪在書房門前,白嫩的雙頰因憔悴而消瘦,碧波婉轉的眸子蒙着深深的焦慮,貝齒重重的咬着嘴脣,那漂亮的脣瓣已因乾燥裂開了道道血絲。
張紫萱已經在這裡跪了五個時辰,以柔弱之軀,生生阻住了大明帝師首輔的雷霆之怒。
砰!書房中又傳來了瓷器摔碎的聲音,不知張居正是摔碎了那隻價值千金的鈞窯荷葉瓷杯,還是世上罕見的唐三彩粉畫筆洗。
波斯美女布麗雅和阿古麗捧着茶水點心站在一邊,她倆從來沒有見過主人如此怒發如雷,就算過去和尚書、侍郎爭執,老爺也沒有像今天這樣生氣。
書房中的張居正最初從兒女口中得知王本固“被自殺”的消息,正所謂聖人怒發不上臉,那時候他白皙清俊的臉上只是微微色變,談笑間已手書一道鈞旨,叫掌錦衣衛事劉守有把秦林逮捕拿問。
可唯一的女兒張紫萱跪在地下求他收回成命,兩個兒子也從旁相勸之後,張居正徹底發怒了,他像一頭雄獅似的咆哮起來,趕走了兩個兒子,呼喚管家遊七拿鈞旨去找劉守有。
張紫萱也是外圓內方的姓子,竟和父親卯上了,就在書房外頭長跪不起,兩位兄長也在旁邊相陪,這種樣子,闔府管家誰敢來拿鈞旨?
現在,兩位公子又進書房去勸解了,張紫萱則始終長跪不起,五個時辰滴水未進,身子已是搖搖欲墜。
“小姐,小姐,”阿古麗艹着略爲生硬的漢語,把茶水捧過去:“您喝一點吧,您就像沙漠裡乾渴的旅人,需要清泉的滋潤哩。”
布麗雅也捧着精緻的點心:“小姐,吃一點吧,穆聖說過世界上沒有不愛兒女的父親,老爺他只是一時氣急……”
張紫萱搖頭苦笑,雖然疲憊至極,仍在苦苦堅持,她在和父親比着耐心——她可以放棄,但那首輔帝師親筆寫下的鈞旨,一旦放出去便有雷霆萬鈞之勢,從劉守有開始整個錦衣衛系統都要和秦林作對,千里之外的事情難以控制,大錯一旦鑄成,那就難以回頭了。
她以女兒的直覺發現,父親已經變了,他爲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以燃燒生命的方式推行着新政,同時朝堂之上的權謀、各種各樣的交易和權衡,已經使他的姓情發生了極大的變化,爲了推進改革,他可以和魔鬼做交易,也可以毫不猶豫的除掉擋路之人。
“雖芝蘭擋路,吾除之而不悔”,這是當年那個慈愛的父親會說的話嗎?張紫萱眼角一粒晶瑩的淚珠滾落。
阿古麗和布麗雅對視一眼,無奈的搖了搖頭,這一對父女的脾氣真是一模一樣啊,認準了的事情,八匹馬也拉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