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頭,姜哲和葛秋文兩個老兵油子抱着槍遛達了一陣,踱到城樓位置時,見小旗官不在,便貼着碟牆坐下,開始享用夜宵。姜哲從懷裡掏出媳婦兒給他烙的大糖餅,扯開一半分給葛秋文,葛秋文也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裡邊是兩個饅頭,還有些鹹菜以及碎肉沫兒,兩個人就着衣襟擦擦手,一口餅一口菜地吃起來。
姜哲嚼了口大餅,幸災樂禍地道:“噯,我聽說齊王爺前天把咱們青州都指揮分司、布政使分司和青州府衙門的幾位大老爺喚了去,劈頭蓋臉一頓臭罵,聽說是因爲前些天本城秀才楊旭在家中遇刺的事被王爺知道了,王爺大怒,訓斥衆位大人說青州府境乃是他的藩國,若是諸司衙門治理不力,連青州府城裡面都匪患橫行,王爺就要調三護衛的兵馬來負責青州治安啦。嘿,這可好,要是王爺來真格的,咱們就不用整晚站在這兒嗆風了,也能回家摟着婆娘快活夠了美美地睡大覺嘍。”
葛秋文撇嘴道:“屁!這是齊王爺藉機發作而已,真要是由王爺派兵負責青州治安,動動腦子好好想想,會有你的好處嗎?”
姜哲納罕地道:“這怎麼不是好事呢?有三護衛的兵馬巡城守城,咱們輕輕鬆鬆幹拿餉錢,還不是好事?”
“你傻啊!”
姜哲啃了口大餅,翻着白眼訓斥自己的老夥伴:“別的咱不知道,就說這城門稅吧,要是三護衛守了城,還有你的事嗎?人家想收多少收多少,收上來多少是多少,還能分給你不成?咱們兄弟站夜崗時是辛苦,可守城門時也有油水啊,真要換了王府護衛兵馬,你喝西北風去啊?光指着軍餉,你媳婦兒捨得給你烙白麪饃饃夾肉沫兒?”
葛秋文摸摸腦袋,嘟囔道:“敢情你有兩兒子,飽漢子不吃餓漢飢了。我家可就三個丫頭片子,我寧可趁着年輕力壯多跟老婆膩着,怎麼着也得生個兒子出來,要不然賺了錢給他孃的誰用啊?”
一說到兒子,姜哲眉開眼笑起來:“要說兒子啊,我那兩個兒子都出息着呢,噯,老薑啊,再過一年功夫,我家老大和你家二丫頭的歲數就都到了婚嫁之齡了,咱們拉個親家怎麼樣?我那婆娘你是知道的,三腳踹不出個屁來的老實人,你家二丫頭要是嫁到我們家來,絕不會受婆婆欺負。”
葛秋文哼哼唧唧地道:“嫁你們家?成啊,彩禮呢?你能出多少,我家大丫頭嫁了北城汪家油鋪老掌櫃的小小子,那聘禮可是……”
姜哲氣道:“你怎麼就認錢吶,咱們哥倆談錢多傷感情,你光說汪家給的彩禮多,你咋不說你家大丫頭在汪家多受氣呢?婆婆厲害、妯娌擠兌……”
葛秋文哼道:“那也比窮受氣強。”
正說着,城下有人叫道:“開門!開門!”
兩個人一開始沒搭理,可城下那人仍然在喊,姜哲站起來,趴在城頭上沒好氣地向下喊:“夜間閉城,不曉得規矩嗎?蹲着吧你,明早再開城。”
城下那人厲喝道:“馬上開城,放我進去,我是齊王府的人,有要事報與王爺,耽擱了王爺的事,你有幾個腦袋夠砍的!”
“齊王府的人?”
葛秋文吃了一驚,忙收起吃食站起來,往城下看看,隱約可見一條人影,形貌五官全看不清楚,便道:“你有什麼憑據說是齊王府的人?”
城下那人道:“我身上有齊王府的穿宮牌子爲證!”
姜哲和葛秋文對視一眼,忙去取了個筐子,用繩子系下去,葛秋文向下面喊道:“勞您駕,把牌子放在筐裡,我們得先驗過了你的身份才成。”
那人依言把腰牌放進筐中,二人把筐提回來,就着燈光看那腰牌,果然是齊王府的穿宮牌,還是象牙制的,沉甸甸的摸着十分的光滑細膩,看這樣子,城下這位爺在齊王府裡職司官階不低。
雖說夜間閉城,禁絕出入,可規矩是人定的,就算是天子腳下的金陵城,也不是鐵打的規矩絲毫不得通融,更何況是這山東地面上的青州府。以前也不是沒有過達官權貴夜間出入的事情,此刻驗過了腰牌,葛秋文忙把筐子又放下去,說道:“這位老爺,要開城門,那得請了總旗大人的令才行,小的不敢作主,老爺請坐到筐裡,我們拉您上來。”
說着趕緊向姜哲招呼:“快點,快點,過來幫把手,怠慢了貴人,少不了挨一頓排頭。”
那人依言坐在筐裡,讓兩個人用軲轆架兒拉着,緩緩升上城頭。
這青州城此前千餘年來一直是山東地面上的政治、經濟、軍事中心,每次中原大戰,青州都是戰事最頻繁的地區,所以歷經千百年的經營建設,青州城池高大堅固,易守難攻。城牆高有五丈六,上半部分是微微向外傾斜的,極難攀爬,那筐升高一半,就已不再貼着城牆,微風吹來,稍稍有些動盪。
筐提到城頭,未等姜哲和葛秋文伸手相拉,那人就一攀城牆,俐落地跳了進去。城頭二人一瞧,這夜入青州的人頭戴一頂瓦愣帽,直壓至眉際,頜下一部鬍鬚,看模樣該有三十五六歲上下,身上穿一件短褐,腳下是一雙抓虎的百納布鞋,正是步行趕長趟的打扮。
這人上了城頭把手一伸,葛秋文忙畢恭畢敬地把象牙腰牌遞過去,那人揣在懷中,一言不發便大搖大擺地走開了。姜哲衝着他的背影輕輕呸了一聲,低聲罵道:“神氣什麼,鳥人一個,不仗着齊王府的勢,爺們都不正眼看你。”
兩個人收好了筐子,又貼着牆根坐下來,繼續吃着東西,談他們的兒女親事。至於今夜的城頭來客,不過是他們生命中一個微不足道的一個小插曲,他們扛槍站崗僅僅是爲了混口飯吃而已,懶得多加理會。
夜深了,馮西輝已經睡下。
馮西輝不嗜酒,不好澀,一直保持着良好的生活習慣。因爲堅持不懈地勤練武功,雖已年逾四旬,他的體能卻是剛剛達到一個男人的巔峰狀態。
“咚咚咚!”窗上傳來一陣叩擊聲,馮西輝猛地醒過來,這一醒立即發覺有些不對。劉旭和安員外沒有資格主動與他取得聯繫,只有張十三……,而張十三早已化作一坯黃土。深更半夜,這是誰在敲窗?
馮西輝霍地坐起,低聲喝道:“什麼人?”
“馮兄出來一見,不就知道了?”
窗外那人說話的口音很怪,馮西輝也算是見多識廣了,卻從未聽過這樣的口音。他當然沒有聽過,因爲這口音是六百多年後的普通話,與這時候的吐字發音自然有着一定的區別。馮西輝還待再問,只聽腳步聲悉索響起,那人已然向外走去,馮西輝無暇多想,急急起身穿了衣裳,便向外追去。
馮西輝沒有攜帶兵器,他的繡春刀藏得極爲穩秘,取用並不方便,而且他不是巡檢官,沒有隨身的佩刀,不過馮西輝藝高人膽大,就憑一雙肉掌,自信也沒有幾個人能把他怎麼樣,所以他夷然不懼。
馮西輝取下門閘的橫木,打開房門立即向旁邊一閃,看看沒有異樣,這才閃身出去,就見一道人影直挺挺地立在他家院前的矮牆頭上,見他出來,向他招一招手,便縱身跳了下去。
馮西輝沒有再開院門,立即縱身過去,伸手一按牆頭,騰身飛掠出去,這一刻他雙腿蓄力,已然做了防備,只恐那人伏在牆下偷襲,不想竟是安安穩穩地落地,稍一定神,銳利的目光一掃,就見那人已在淡淡的月光下向遠處奔去,馮西輝懊惱不已,立即拔足追趕。
馮西輝懊惱,是因爲有種被人牽着鼻子走的感覺,他不喜歡這種感覺。可他又不能不追上去,他的心中藏着太多的秘密,不搞清這個人的身份來歷和目的,他真要寢食難安了。
馮西輝的住處本就偏僻,那人拔足所逃的方向更加偏僻,這倒正合馮西輝的心意,因爲他也不想被巡夜更夫看到他夜間行動的身影,只是如此一來,馮西輝也更加警覺。兩個人一個跑一個追,很快到了西城一片極空曠的地方,這裡本來是一片樹林,拜齊王所賜,爲了建新王府,最近在這裡又是掘土、又是移樹的,挖的地面坑坑窪窪。
那人在林邊站定,負手等着馮西輝,馮西輝追到近處,先放慢了腳步,機警地左右看看。因爲挖掘和砍伐的原因,這裡的林木已變得極稀疏了,而且那些樹沒有合抱的大叔,如果藏了人,是難以逃脫他耳目的。馮西輝細細一察,確定只有眼前一人,登時心中大定。
馮西輝隔着兩丈多遠站定身子,沉聲道:“閣下到底是什麼人,爲何深夜引本官至此?”
“本官?”
那人輕輕一笑,扶了扶瓦楞帽沿兒,挪揄地道:“不知你這位官,到底是青州府的檢校官呢,還是錦衣衛的總旗官?”
馮西輝一聽攸然變色,他在青州已潛伏四年多,時至今日,卻突然被人一口叫破身份,揭開了藏在他心裡的最大秘密,這一驚幾乎駭得馮西輝跳起來,他鐵拳一緊,顫聲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那人道:“想知道我是什麼人?接着!”一揚手,一件東西便向馮西輝拋來。
那東西是呈拋物線的角度揚過來的,縱是暗器也難傷人,可馮西輝仍然十分小心,他一甩袖子纏在手上,隔着衣袍將那東西接住。這時正是月初時分,天空雖然晴朗,卻只有一彎弦月,馮西輝將那東西接在手中籍那稀薄的月光仔細看看,又輕輕一摸上面的字跡,不由駭然叫道:“齊王府?”
那人慢條斯理地道:“我已去過知府衙門,仔細查勘過了你的房間……”
說到這裡,他故意頓了頓,卻沒發現馮西輝露出什麼驚慌異樣的神態,心中頓時大定:“果然,所有機密要害的東西,都藏在他的住處。”
既已探出自己想要知道的東西所在,這人便呵呵一笑,說道:“馮總旗,你很小心啊,在你的簽押房里居然找不到任何可以捉住你把柄的東西。”
馮西輝心中暗暗泛起殺機,獰笑道:“你是怎麼查到我身份的?是齊王令你前來的麼?你既是齊王府的人,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爲何不率大隊人馬前來,卻把我叫到這裡問東問西?”
“哦?我該喚人來擒你麼……”
那人似乎有些意外,隨即輕啊一聲,好象突然想通了什麼,遲疑着說道:“馮總旗,你好大的膽子!皇上早有明諭頒下:錦衣衛除儀仗、宿值之責外,其他職司全部終止,你竟然改頭換面,潛赴青州,圖謀不軌,該當何罪呀?”
馮西輝何等老辣,窺其神態,聽他說話,不由心中大恨:“他媽的!原來這個混賬東西只是知道了我是錦衣衛,並不知道我來青州的真正目的。可恨!我竟自己說漏嘴了。”
從眼前這古怪口音的人表現出來的反應和試探性的問話,馮西輝已判斷出這人定是不知從什麼門路查到了他的身份,甚至有可能是當初在應天府時認識他的人,因爲識破了他的身份,所以對他就職青州檢校感到事有蹊蹺,這才引他出來相見。
此人想必正打着主意,套出他的目的以奉迎齊王,甚至從他身上撈取什麼好處,可恨自己一時不察說漏了嘴,簡直是擺明了告訴對方,自己此來青州是有見不得人的勾當,對方肯就此善罷甘休纔怪。
“且慢!”馮西輝心中一動,忽然想::“這人既然不知我來青州的真正目的,半夜引我出來詐問消息,那麼此刻就應該只有他才知道我的身份,不會已然稟報了齊王,從他別無幫手只有一人來看也是如此,他不是還拿不定主意如何對我,也是想獨吞這份好處,如果我殺了他……”
心念一動,馮西輝雙足立刻開始凝力,一面有意無意地向前靠近,一面答道:“馮某在青州待了整整四年,想不到今天竟被這位朋友看破了身份,實在是天意。可是,識破了我的身份,對閣下實無半點好處,你要知道,我來青州,乃是朝廷的一個大秘密……”
那人急道:“什麼秘密?”
馮西輝陰笑道:“既然是秘密,自然就不應該叫人知道,否則,那還是秘密麼?”
那人忽有察覺,驚叫道:“站住說話,不要過……”
他還沒說完,馮西輝縱身一躍,五指箕張如爪,便向他狠狠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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