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葉兒村,夏潯用了兩個月的時間來養傷。
在此期間,他儘可能地從救他回來胡大叔和村人們那裡瞭解着有關這個時代的一切信息,包括坐臥行走、言談舉止,等到他的傷養好,一舉一動和這個時代的人也沒有太大的區別的時候,他告別了自己的恩人,信心十足地進城去了。
結果令他大失所望,他沒有身份,在明初像他這樣的黑戶,比我國六七十年代找工作沒有戶口本、出門沒有介紹信還要困難,他寸步難行,好幾次還因爲行跡比較可疑,險些被巡檢捕快們當成流民、逃犯弄進大牢裡去,無可奈何之下,他又回到了小葉兒村。
小葉村的百姓對自己的賤民身份大多都已麻木不仁了,但是也有人不甘於這種身份,救他一命的胡大叔就是其中一個。胡大叔名叫胡九六,曾經是張士誠麾下的一員將領,他無法忍受世世代代永遠不變的卑賤身份,更無法接受自己乃至自己的子孫連做一個農夫都成爲奢望,只能從事打魚、捕蛙、賣湯、吹糖人等小手藝,妻女則只能做媒婆、做奴婢、甚至從事皮肉生涯,所以他一生不娶,寧願胡家絕後。
夏潯返回小葉村,幫着胡大叔打漁捕蛙維持生計,一老一少相依爲命。胡大叔沒有親人,把他當成親兒子一般看待,從胡九六那裡,夏潯不但學到了一身高明的水裡功夫,還學到了胡九六當年縱橫沙場的殺人功夫。夏潯並不甘心終老於此,他從只有自己才瞭解的一些將要發生的歷史事件中,終於找到了一條出路,爲此他耐心地準備了很久,當他準備告別胡大叔,再次去闖一闖這個世界時,積病成癆的胡九六卻病倒了。
胡大叔是一個無依無靠的老人,是他的救命恩人,更是他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這種時候夏潯無論如何不能棄之而去,他留下了,照料着胡大叔的生活,直到半年後胡大叔溘然病故。夏潯以孝子身份,爲胡大叔辦了喪事。
曾經的胡大將軍,最後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只有荒郊野外的一坯黃土,祭拜了胡大叔之後,夏潯連村子也沒回,就直接踏上了征程,正如他當初來的時候一樣,消失的無聲無息。
他一路往北走,風餐露宿,歷盡艱辛,打聽着道路往北平府走,因爲那裡有一位燕王,名叫朱棣。夏潯知道,有一天這位燕王會以靖難的名義起兵,並且最終成爲永樂大帝。
他還知道,永樂大帝雖然同他老爹洪武皇帝一樣心狠手辣,不是個好侍候的老闆,不過這位老闆有個長處,比起歷史上許多開國明君包括他老爹朱元璋都強上許多的長處:他不幹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事。
對敵人,朱棣像秋風掃落葉一般冷酷無情,但是對自己人,他卻優渥有加,恩寵不盡,哪怕你在他還未成就大業之前便已死了,他也會記着你的功勞,把封賞還報在你的家人、你的後代身上。河間王張玉、東平王朱能、金鄉侯王真、榮國公姚廣孝……,以大功得以侑享廟廷,子孫終大明一朝榮寵不減的靖難功臣世家比比皆是。
這樣的皇帝,古往今來屈指可數,只有秦始皇嬴政、唐太宗李世民和這位永樂大帝朱棣三個人而已。即便以心地仁厚的宋太祖趙匡胤,手裡雖未染上自家功臣的鮮血,其胸襟氣魄比起這三個人來也要遜色半籌。既然如此,何不去投燕王呢?
這是夏潯想到的,真正融入這個世界,並且活出滋味來的唯一辦法:
一旦戰火燃起,大軍過處,地方政權一片糜爛,那時誰還會去查證他的身份來歷?如果他能在這個時候投軍入伍,自然也就漂白了身份,那時爲自己杜撰一個堂堂正正的身份就不必擔心會被人識破。可這機會是不是一定能抓住,抓住了是否就真的能改變他的命運,他沒有把握。
他記不清朱元璋還有幾年好活,也記不清朱棣於何時起兵。他明白,如果提前趕到北平,他是無法入伍當兵的,難道他要一直在北平做乞丐等機會?天知道會不會不等朱棣起兵,他就在某個冬天凍斃街頭了。就算他順利捱到了朱棣起兵,是否就一定能投軍入伍呢?入伍之後,是否能夠活到靖難功成的那一天呢?燕王的靖難之戰打得可並不輕鬆啊,好多次連朱棣本人都險些死在戰場上,燕王麾下勇冠三軍的大將張玉就是戰死沙場的,更遑論那些本來就是炮灰的士卒了,他夏潯何德何能,就一定能逢凶化吉?
越接近目的地,這些考慮就不可避免地浮上心頭,夏潯正心事重重地想着,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他驚詫地睜開眼睛,馬上就看到面前站了四個人,一個官、一個小廝、一個員外、一個小販……
夏潯腹肌攸地收緊,想要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可他馬上看到了四個人散開、包圍的身法動作,除了那個胖胖的員外,其餘三人身手靈活、腳下沉穩,都有一身好武功,夏潯立刻警覺地散去了力道,他的表情和身體做出的反應,完全就是一個普通的鄉下壯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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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
“夏潯。”
“年齡?”
“22歲。”
“籍貫?”
“湖州南潯小葉兒村。”
“操持何業?”
“草民藉屬賤民,隨父捕蛙捉魚,偶爾也幫閒作工。”
馮西輝一身公服,又是四人之首,自然由他主審。此處雖是一座小酒店,馮檢校往那兒一坐,倒也頗有大老爺坐堂問案的氣派。
張十三忽然插嘴問道:“南潯鎮?我聽說那裡土壤肥沃,水渠縱橫,稻米生得甚好,當地人家都是種水稻的,是麼?”
夏潯老老實實地答道:“南潯的確宜種水稻,只是種桑養蠶,布匹絲綢,獲利比種田高出十倍不止,所以我們那裡家家戶戶都種桑養蠶,糧食麼,其實種的不多。”
張十三又道:“我聽說湖州的鐵佛塔前些日子遭了雷擊,焚燬大半,可有此事?”
夏潯有些疑惑地道:“草民只聽說湖州有鐵佛寺,飛英塔,沒……沒聽說過什麼鐵佛塔呀,遭沒遭雷擊,草民更不曉得,雖說草民自幼就生長在湖州,卻還從未進過湖州城呢。”
張十三與馮西輝碰了個眼色,抿起嘴不說話了。夏潯一面小心應付着,心裡也在暗暗揣測着這四個人把自己帶到小酒店來的目的:“這四個人的組合也未免太古怪了些。一個是衙門裡的官、一個是富富態態的員外、一個是滿面滄桑的掌櫃,還有一個青衣小帽的小廝,這樣的四個人,不可能是剪徑的強盜,而我如今身無分文,比叫花子還慘,他們抓我來做什麼?事非尋常必有妖……”
馮檢校見他有問必答,十分乖巧,不禁滿意地笑了笑,他拿起安員外剛剛寫就的一份狀紙扔下去,說道:“夏潯,你來看看,這是什麼。”
夏潯並不接狀紙,只是俯首道:“回大老爺的話,草民不識字。”
字是繁體的,其實大部分繁體字夏潯都認識,偶爾有幾個不認識的字,聯繫上下文的意思他也能看下來,但是以他現在的身份是不應該識字的,所以他連片刻的猶豫或者接狀紙的動作都沒有。臥底訓練條款自我保護類第一款第八條:你的行爲舉止應符合你所使用的身份,僅僅改變外表是不夠的,必須從內心變成你將要扮演的角色,能瞞過你自己,才能瞞過別人。這些條款夏潯早已倒背如流,上一次臥底失敗的血的經驗,更把這一切深深地鐫刻在他的腦海中。
馮檢校本就不認爲他應該認識字,遂嘿然一笑,說道:“這是一張狀子,是這位小哥兒替他家主人鳴冤告狀的。”
夏潯怯然道:“是,只是……不知大人把這狀子給草民看,是……什麼意思?”
馮檢校淡淡地道:“你不清楚?或許等你見過了他家主人的屍首,你就會明白了。”
劉旭和張十三臨時客串了衙役,把楊文軒的屍首擡了出來,夏潯見到楊文軒的時候,真的是大吃一驚。在那個時代聲訊傳播遠不及後代,兩個長相完全一模一樣的人,是當時是很難得的經歷,見了的確夠讓人驚奇的,夏潯卻不然,雖說若是路遇一個長得與自己一般無二的人會叫人有種新奇的感覺,卻還不致於讓他大驚小怪,可這與他形貌相同的人若是一具屍體,那麼他想不吃驚也不成了。
馮檢校沉聲道:“這一位乃是我青州楊文軒楊公子,是一位有功名的諸生,你這刁民見他與你形貌一般,頓生歹意,意欲殺人冒充,以便詐取錢財,是以將他殺死,這位小哥兒就是苦主,那位安員外和劉掌櫃就是目擊證人,如今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何話說!”
“冤枉!草民冤枉!”
夏潯又驚又怒,大聲喊冤,馮檢校卻哈哈大笑:“夏潯,你縱然不認,此事也是鐵證如山,一旦報官,你是有死無生!螻蟻尚且貪生,本官料你不願走這條死路,本官還爲你安排了一條生路,你可想知道麼?”
夏潯悄悄擡起的膝蓋又不着痕跡地落了回去,雙臂卻仍暗蓄着力道,懵然問道:“不知大老爺說的是……什麼生路?”
馮檢校沉聲道:“關於此人的身份,本官並沒有誑你,這個人的確是我青州府的富紳,名喚楊旭字文軒,他意外被人刺死,而他對本官是有大用的,本官見你與他形貌一般無二,有意讓你冒名頂替,替本官做事,你答應麼?”
張十三道:“這可是富貴天降啊,只要你一點頭,不但沒有殺身之禍,從此還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一步登天,成爲人上之人,這樣的好機會,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我……我……”
夏潯有些畏懼地看了眼那具屍體,馮檢校笑道:“你不必擔心,本官並非歹人,不會讓你做些作奸犯科的事情,實話對你說吧,我們四人,包括這死去的楊文軒公子,其實都是欽命上差!”
夏潯愕然道:“欽命上差?”
馮檢校道:“不錯,劉旭,亮出你的官身和腰牌,叫他看個清楚!”
早已做好準備的劉旭稱喏一聲,立即寬去外袍隨手棄於一邊,裡邊露出的赫然是大紅的官衣,盤蟒飛魚、腰繫鸞帶,鸞帶上又掛一塊腰牌,他從懷裡取出一頂烏紗,撐開了端端正正往頭上一戴,平庸、平凡、貌不驚人的小店掌櫃,剎那之間竟是威風凜凜,不可一世。
夏潯茫然地道:“不知老爺這是……哪個衙門的差官?”
心底裡他卻是暗吃一驚:“錦衣衛?胡大叔不是說錦衣衛已經被洪武皇帝裁撤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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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民……草民聽爹爹說……”
夏潯結結巴巴地說出了疑問,馮檢校嗤之以鼻:“那不過是無知小民以訛傳訛罷了。”
馮檢校曬然道:“朝會、巡幸,鹵簿儀仗,侍從扈行,還有宮中宿衛的分番入直。朝日、夕月、耕藉、視牲時皇上身邊的護衛,所有這一切,是由天武將軍(天武將軍就是大漢將軍,主要職責是把守午門以及充作殿廷衛士,多由功臣子弟組成。永樂年間才改稱大漢將軍)、校尉和力士來完成的,而天武將軍、校尉和力士,皆隸屬於錦衣衛,裁撤?難道皇上不需要鹵簿儀仗、不需要侍衛當值了麼?”
夏潯訥訥地道:“是,是,草民……草民是聽爹爹說的……”
馮檢校道:“民間倒是有這種傳言,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爲洪武二十年的時候,皇上當衆焚燬了我錦衣衛的刑具,不許我錦衣衛再以酷法刑訊,洪武二十六年的時候,皇上又下詔,內外刑案不得入錦衣衛,大小鹹經法司,我錦衣衛不再擁有詔獄之特權。表面上看,我錦衣衛原有的侍衛、緝捕、刑獄之職權,只剩下侍衛儀鸞這一項了,這麼說起來,也可以說是名存而實亡了。其實麼……嘿嘿!”
張十三接口道:“其實只是因爲文武百官對我錦衣衛多有忌憚,爲安百官之心,我們錦衣衛奉皇命化明爲暗了。其實緝查反叛仍然是我錦衣衛的重要職責,我等奉命潛赴青州,是因爲我們收到一些涉嫌謀反的消息,此事牽涉到齊王府的一些人,皇上令我錦衣衛專司查辦此案。楊旭就是我們安排接近齊王府的人,他三年前就已秘密加入我錦衣衛。正因有我錦衣衛暗中相助,他的生意才做得風生水起,從而受到齊王的青睞,爲齊王府打理生意。”
馮檢校見夏潯一臉茫然,又解釋道:“經商是賤業,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就算是要經商也得先有田地,坐定了良民的身份,經商只能算是他捎帶着的副業,否則就要劃入賤籍了。而鳳子龍孫、天皇貴胄,更是絕不能沾染這些行當。若是藩王經商,傳揚出去豈不是丟盡了皇家的臉面?所以需要一個看起來和王府全不相干的人替王爺主持生意,王爺的店鋪作坊都要掛靠到這個人的名下,以他的名義去經營。楊文軒有這個身份,就能掌握齊王府的許多機密,可惜……我們用了三年的心血,才讓楊文軒順利成爲齊王府的心腹,有機會接觸到一些機密……”
張十三道:“明白了?若非楊文軒意外身亡,這天大的好處怎麼會落在你的頭上?馮總旗垂青於你,有意送你一份富貴前程,你還不痛快答應,囉嗦些什麼?”
“他會相信麼?”劉掌櫃和安員外對視了一眼,心中暗道:“縱然這說法有什麼漏洞,也不是他一個沒見識的鄉下小子發現得了的吧?”
馮檢校道:“你若答應,今後便是我錦衣衛的人了,不但可以做官,還可受用楊家的萬貫家私。這兩條路,一生一死、一貴一賤,你如何選擇?”
昏暗的小店中一時靜謐下來,過了許久,夏潯才道:“是,草民答應,草民願爲大人效力。”
張十三微微一笑,俯身將那供狀撿了起來:“既然答應,那就簽字畫押吧!”
夏潯大驚道:“草民已答應爲大人效命,爲何……爲何還要籤……籤這個東西?”
張十三冷哼道:“等你辦成了這件差事,馮總旗向上頭爲你敘功請獎,你纔算是我錦衣衛的人,如果你首鼠兩端、心懷異志,這張狀紙就是你的追魂令了,明白了麼?”
夏潯聽了不免有些遲疑,張十三陰惻惻地道:“怎麼?莫非你要選死路!”
夏潯猶豫半晌,問道:“草民……草民若爲大人效力,真的……可以脫卻賤籍,加入錦衣衛麼?”
張十三又露出了面對聽香姑娘時那溫柔可親、和煦如陽光般燦爛的笑容:“當然,總旗大人親口答應了你的話,還會有假麼?”
夏潯把牙一咬,重重一點頭道:“好!我籤!”
看着夏潯俯首畫押,馮西輝與張十三臉上詭譎的笑容一閃即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