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北的官道上,一支天然透露出肅殺氣息的騎兵正在前行。鮮紅的戰袍、鋥亮的盔甲、威武的戰馬和寒光耀眼的單邊戟說明了他們的身份:大魏北疆總督府下燕雲衛騎兵是也!
紅色的戰袍自然鮮豔奪目,不過被這支騎兵護擁在中軍,此刻騎着一匹高大的黑毛白蹄駿馬的雲錚卻對這戰衣頗不滿意。
大魏尚火德,也稱炎魏,是以魏軍衣甲俱爲火紅。
聽過楚漢爭霸那段評書的人都知道,劉邦起家的時候做過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就是斬殺了一條白蛇。話說那日劉邦走到半路,前面有手下回報說咱們繞道吧,前面好大一條白蛇呀。劉邦不是許仙,沒興趣同船撐傘眉來眼去,只見他大喝一聲老子不怕,抄着西瓜刀——不是,是提着三尺劍就過去把那蛇斬成兩段。到了晚上,有人在蛇死的地方碰到一老太太在哭,就過去問怎麼回事,那老太太說我兒子是白帝,剛剛被赤帝斬成兩段兒了。
太史公寫到這,加了一句“後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獨喜,自負,諸從者日益畏之。”這故事真僞如何,諸位可以自己找條白蛇來試試,咱不加詳考。不過爲啥一聽到這個又白又紅的故事,劉邦心裡就美滋滋的,而周圍的人更敬畏他了呢?這就涉及到中國曆代王朝所要關心的一件無聊的大事:德性。
前年雲錚旅遊在北京擠公共汽車,不小心踩了旁邊大姑娘一腳,大概是道歉的時候不夠誠懇,當時人家就瞪了他一眼,罵了句“看你那德性。”不過這裡所說的“德性”可不是那個意思,而是別有深意在裡頭。
西方講究“君權神授”,中國講究“受命於天”,兩者雖然意思差不多,不過具體操作起來區別就大了。中國的“天”是個虛的概念,就好象“道”一樣,虛無飄渺而又無處不在,彷彿《1984》裡的老大哥,隨時偷窺着君王的行爲:假如君王做了什麼狗屁倒竈,這天就會——當然,只是理論上——颳風下雨打雷鬧點洪水瘟疫什麼的;如果君王多做善事,老天爺就會陽光普照天下太平。古人們認爲,人類和大自然是相互聯繫的,尤其是君主們,他們的聯繫直接影響到天的各種異象。所以後世的人看歷史書,經常看到只要天下哪兒遭災了,皇帝就趕緊又是下罪己詔寫檢討、又是節衣縮食停建樓臺亭館啥的,就是這個原因。——皇帝也不敢跟老天爺玩個性不是?
既然天和君王之間是有心靈感應的,那麼這種心靈感應當就是有規律可循的。於是古代大賢人或者大閒人們就開始琢磨開來,他們的原則是:洞察這一個規律,並將之理論化;如果沒有這麼一個規律,那就杜撰一個出來……
最初這種思潮十分混亂,大家各說個的,誰也沒準數。到了戰國晚期,涌現出了一位承前啓後的大理論家鄒衍。這位仁兄是戰國時代的齊國人,稷下學宮的優等生,諸子百家裡的陰陽家就是他開創的。諸子百家的理想都是天下太平,不過每一家的手法不同,道家的老子說:“大家都回去睡覺吧”;儒家的孔子說:“大家都要懂禮貌呀”;法家的韓非子說:“大家要緊密團結在以老大爲核心的朝廷中央哦”;墨家的墨子說:“大家要好好勞動不打架。”不過身爲陰陽家的鄒衍另有主張,他綜合前人關於陰陽五行的研究成果,以《尚書?洪範》爲基礎開發了一套“五德始終說”,這套學說簡而言之,就是說世界的基本元素是金、木、水、火、土(亞里士多德同志大怒:靠,比我的多一種!)五行,這五種元素相生相剋,天下萬物都是出自他們克來生去的複雜關係。嗯,諸位讀者現在隨便去火車站地攤上買一本算命的書,都能找到這五行之間的規律:
金克木, 木克土, 土克水, 水克火, 火克金。
金生水, 水生木, 木生火, 火生土, 土生金。
其他還有五色五方五味五音五向啥的,都和這五行是一一搭配:比如木是東方,屬青色;火是南方,屬赤色;土是中央,屬黃色;金是西方,屬白色;水是北方,屬黑色,等等等等。
既然古人認爲皇帝跟大自然是有感應的。於是聰明的鄒衍就開始發揮了,他說這個朝代的興替,其實也是天人感應,有着規律可循的,這規律就是神秘的五德五行。每一朝代都有它的一德,就好象每一個人都有屬相一樣。一德克一德,所以一個朝代取代另外一個朝代。五德之間的彼此克生,就反映到王朝興替上面來,這就叫做“五行相勝”。(原文:天地剖判以來,五德轉移,治各有宜……土德後木德繼之,金德次之,火德次之,水德次之。) 而每一個朝代的德是怎麼知道的呢?這就要看上天會降下什麼樣的預兆祥瑞了。《呂氏春秋》舉了個例子:最早的黃帝,碰見過一條十餘丈長,幾米粗的大蚯蚓,還有一支螻蛄;蚯蚓和螻蛄屬土,所以黃帝是土德;而大禹曾經在郊外碰到過青龍,青是木色,木又克土,所以夏朝就是木德;而取代了夏朝的是商朝,趕上過山上冒出來銀子的好事,故而商屬金;金克木,於是商就是金德;到了周代的時候,周王曾經看到過好大好大一個火流星在宮殿上空盤旋一週,變成無數的火鴉,是火,火克金,周自然就是火德了。五德就是這麼循環交替,貫徹始終。
“五德始終說”是個大大的好東西,因爲這套理論有點象LINUX,開放度特別高,誰都可以去按照自己的需求去修改。按它的本意,只有擁有正德的勢力才能推翻前朝創立新政權;但是大家全都反着用,先捏掉前朝,然後再給自己配一個合適的“德”,以證明自己是受命於天的合法政權。這就好象是先上車後補票,先生孩子再領結婚證,先打下伊拉克再找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全都是一個道理。既然有了這一個先進理論來武裝和指導,那麼大家吹噓起自己的“神膺天命”就更理直氣壯了。首先發現這種好處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呂不韋,他不僅讓人把這套理論寫進《呂氏春秋》,而且按照這套“五德始終說”爲今後的王朝積極籌備理論基礎:周是火德,水能滅火,水克火,那麼取代周朝的自然就是擁有水德的王朝嘛。當年秦文公出去打獵的時候,打到一條黑龍,黑色屬水,那麼統一天下的必定就是秦王了。
《呂氏春秋》在計算的時候,是從周直接往後跳的,沒把春秋和戰國的N國諸侯算進去。爲什麼呢,因爲他們只是周王朝治下的封建割據勢力,名義的周天子臣下——包括那個不服王化的楚國——沒有統一天下過,自然沒資格擁有正統地位與“德”的屬性,所以被自動無視了,這就是配角們的苦命下場。
後來秦王贏政掃蕩六國,一統天下,開創了大秦王朝。贏政是個很迷信的人,特別信陰陽五行這一套,於是就找來他便宜老爸呂不韋的春秋一查,周朝是火德,我大秦是取代了周朝的,那自然就是水德呀。於是乎,秦朝的水德就這麼確定下來了,五色裡配合水德的顏色是黑色,於是大家都紛紛把衣服染黑,穿的有如保安一般。嬴政還特意把黃河改名爲“德水”,以炫耀自己的正統性。以往的夏商周的“德性”都是後人追認,從秦朝開始,中國王朝才第一次真正“以德治國”。
秦朝歷二世而亡,這水德終究沒有保佑中國第一個大一統王朝傳至萬代。接下來就是楚漢相爭,而這“五德之說”也開始掀開了亂七八糟的一頁。
結果大家都知道,楚霸王烏江自刎,老流氓劉邦建立了漢朝。想劉邦和他那幾個手下人乃是黑社會出身,文化水平不高,這一天忽然做了上層人士,明顯就有些不知所措,還要叔孫通這個禮儀教師手把手的教,才學會點皇家規矩。劉邦的老婆呂雉對此也是糊里糊塗,不知道穿什麼衣服好,只能找秦朝的黑保安服先湊合着穿。新朝初立,有人想到了那個五德之說,就問劉邦咱們漢朝德什麼呀?劉邦看了看披着保安服的呂雉,心想也別換衣服了,怪麻煩的,於是傻呵呵地說,我當年不是黑帝(這個請百度,故事不細說,不是赤帝之子那個說法)嗎?水德配合的顏色是黑色,那咱們漢就是水德吧,我看挺好。
估計當時如果旁邊有一百個人,只怕能倒下九十九個。想那秦朝是水德,那你漢朝身爲戰勝國,好歹要找個能克水的德才行;這位壯士倒好,拷貝不走樣,直接就把秦的水德CTRL+C外加CTRL+V給粘貼到漢朝頭上來了。從“屬性”上說,水德寓意是“剛毅戾深,事皆決於法,刻削無仁恩和義”,漢初老百姓最煩就是這東西。劉邦選這麼一個德,這就等於宣告天下:俺們和暴秦就是一夥的,都是一個模子裡出來的。這人可就丟大了。
不過周圍的人雖然倒下九十九個,還真有一個沒倒的,這個人叫張蒼。這位老兄當年當過秦朝的御史,長的又白又胖,精通天文曆法,也算是劉邦麾下的一個級別很高的知識分子。按道理這五德之說他應該是爛熟於胸的,可人家會做人、會做官,一見皇帝開口,他怎會說皇帝說錯了?於是張大神棍裝模做樣地推演了一番,然後言辭確鑿地說漢正應水德,陛下您說的對。他這一說話,別人也不好意思反對,於是漢應水德的事就確定下來了,所以漢初的時候滿宮殿裡看見的都是黑壓壓地一片穿黑衣服的保安到處溜達,不知道的還以爲大秦平叛成功了。
後來張蒼生怕天下人笑話,理直氣壯地解釋說:“暴秦那根本不能算是一朝,只能算一個國統。咱們漢家出身正統,直接承繼的是周代的正朔。周代是火德,我們是水德不正合適嗎?”劉邦聽了以後直點頭,爲此還特意立了個天水祠,以資紀念。
別看張蒼這藉口牽強,卻爲後世無數王朝開創了一個先例。以後經常就有人拿這個做爲理由,把不順眼的前朝忽略掉,改繼一個比較光彩的朝代,充分顯示了五德始終說的可塑性,那根本就是一塊橡皮泥。
一千多年以後,大魏太祖皇帝在半生征戰終於統一天下,迫不及待地找到了自己的“德”,也就是火德。火德尚紅,所以大魏不僅官員服飾尚紅色,全軍上下,無論中央軍還是邊軍,也都是統一的紅色戰袍。
大魏爲何是火德?這裡頭當然有原因,什麼原因呢?
問題起於唐朝,唐朝的“德行”有點亂。怎麼亂呢?唐朝是從隋朝手裡得的天下,而隋朝只認準了前面是“木德”,於是自稱火德,尚赤。這麼說唐朝就應該尚土德。結果唐朝果然尚了土德,但是人家唐朝說了:隋朝不能算一“德”,所以它不跟着隋朝老楊家往下混,雖然它是尚了土,說自己是土德,但大才子王勃有解釋:我大唐的這個土德,那承的是漢的火德(東漢,非西漢),而非隋的火德;爲什麼呢?因爲從曹魏以降到隋,歷代都沒有統一過中國,他們都是沒有資格參與“五德循環”的,不過是些五行“沴氣”(就是類似汽車尾氣的玩意,文人罵人歷來最陰損,大家都理解吧)。
這就開了個不好的先例,導致的結果是唐朝還沒完呢,麻煩就先出來了:武周的武則天認爲自己繼承了周文王,是火德。而唐朝復國後,唐玄宗則只認周,漢,唐三朝爲正統。其他朝代通通被降至列國這個級別。
到了歷史的分岔口,安史之亂以後,天下紛紛亂亂鬧了十幾二十年,烏七八糟的“德”如雨後春筍一般層出不窮,那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一齣戲接着一齣戲,於是這個“德”也弄不清究竟該怎麼排了。
大魏太祖皇帝覺得唐朝挺窩囊——沒錯,他是真這麼覺得——連着內亂好幾次,終於把大好河山都給亂沒了,不值得一提,所以他老人家也按照前人的慣例,把那些個看不順眼的和看不上眼的都給自動過濾掉,直接接了周文王的班,也稱火德。——可憐前朝李唐,忽略了別人,自己也給後來人忽略了。
但是火德的紅色似乎歷來不是雲家所喜歡的顏色,雲峰原是關中人,在九州中屬西方,所以他喜歡金德,尚白色,雲家人也多着白衣。不過後來雲峰鎮守燕京,封地(不是封地的封地)在北,北屬水德,是以也頗愛黑色——總之跟林家的火德不怎麼搭調。
當然這點特殊愛好是不能明言的:雲家可不是皇朝,所以只能憋着,雲家軍的服飾也只能按照朝廷的要求來。
不光軍隊的打扮,其他的裝飾也是如此:譬如此次雲錚回燕京,作爲新婦的淮安公主林玉妍自然也要隨行,萬昌皇帝給她配備的車駕就是清一色的硃紅,一同過去的丫鬟侍女之類,也全是穿得火紅一片,看得雲錚眼睛都累了,一路上感慨還好着是古代,植被沒被破壞,路邊全是綠蔭成林,不至於太苦了眼睛。
雲錚這裡苦於林家皇朝的火德,萬昌皇帝卻在宮中面沉如水,苦於雲家可能的“金”德或者“水”德。
金德是白色,雲家軍的戰旗就是白雲黑鷹旗,當初雲家最開始並沒有這旗幟,正是從七十年前雲家勤王成功,實力聲威大漲的時候纔有的。雲家並沒有解釋白雲黑鷹旗的寓意,只說雲家尚鷹,鷹是其家族圖騰,所以有此一旗。但在敏感的萬昌皇帝眼中卻就另有想法了:白底,象徵着雲家出身西方,乃是金德;黑鷹,象徵着雲家獨霸北疆,乃是水德。
萬昌皇帝心裡極其憤怒,什麼時候起,你區區一個藩鎮也敢自以爲有“德”了!
後來萬昌皇帝年歲見長,發現雲嵐雖然手握重兵,獨霸一方,但總的來說仍然是忠於朝廷的,似乎並沒有自立一“德”的意思,這樣的心思也就淡了下去。
但這一次秋狩,卻把萬昌心裡從來沒有完全消失的疑雲又勾了出來:那就是雲錚射到了一匹奇怪的白狼。
白狼一物,從何而來,無人可以說得明白,但白色正是金德的代表色。想當初秦文公出去打獵的時候,打到一條黑龍,黑色屬水,秦就自認是水德。如今雲錚射殺的則是一頭白狼,白色屬金,正好應了雲家乃從西方而生的前事,莫不是老天爺果真有所暗喻?
萬昌皇帝面沉如水,寒聲道:“先生怎麼看?”
御書房中安坐着下方的那黑衣人語氣一點波動都沒有,道:“除了陛下所慮兩點之外,還有一條:雲鈞、雲鋼、雲錚,這三兄弟的名……”
萬昌皇帝森然接口,語氣冷得像萬載寒冰:“都是金字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