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皇宮,又是蕭旃的不眠之夜,燈影綽綽之中,這位登基方纔一年多的女皇正在批閱着奏本,每天她只有在天快亮的時候纔去休息一會,到第二天她還要精神抖擻地去打理朝政會見大臣。
對於蕭旃,她肩膀上揹負的責任太多,整個南朝的生死存亡近乎都繫於她一個人身上。惠王蕭翎成天紙醉金迷,就算如今掌握着軍權的是她的這個皇叔,她也察覺不出蕭翎會給她怎樣的幫助,反倒有些時候會給她幫倒忙,幾次蕭旃爲了軍政上的事派人去請蕭翎進宮,蕭翎都以身體不適爲由拒絕。
年初的刺殺之事給蕭翎造成一定的影響,以往蕭翎還經常走出府門,可在那之後,蕭翎就好像是躲進洞穴裡的耗子,任憑外面發生什麼事,他也不會輕易探出頭。就算曾去過一次揚州,回來後還是龜縮進惠王府,什麼事都是安排他的那些擁躉來做。
正因如此,南朝各處的軍事防禦做的很差,差到讓蕭旃想拍桌子,北朝要舉兵南下,可是提前了幾個月公告天下,就算這樣南朝人除了揚州一地有司馬藉安排防務,別的地方都近乎於不設防,甚至無法形成有效的防禦和支援體系,北朝數十萬兵馬南下,到時候南朝拿什麼來抗衡,是蕭旃最憂慮的。
夜過三更,外面已經很安靜,蕭旃獨身一人打量着手頭上剛從南邊過來的奏本。
蕭旃原本要調嶺南的駐兵北上,一方面是要鎮守長江防線,更重要的是勤王維護京師,誰知她的皇命下達到地方就背地方守將所駁回,各路軍將近乎都是同樣的口吻,以地方匪患未除爲名不奉詔。其實說到底,他們是沒有得到惠王府的詔令,嶺南之地,有不少地方都是惠王的家兵,而就算不是的。現如今執掌朝廷兵權的是惠王,地方將領不敢爲了女皇而得罪惠王。
倒是有能奉詔的,好像是忠君愛國的明臣,但他們卻提出了爲難之處。沒有軍費軍餉,糧食物資缺乏,地方兵馬不適應長途跋涉,總歸是要跟朝廷要錢要糧,這些都是蕭旃所拿不出來的。
謝汝默爲獨相十幾年。齊朝看似外表浮華,但其實早就是空心的,南朝也有錢有糧,但都在地方士紳和商賈手裡,國庫空虛,百姓貧苦,因爲賦稅的不合理性,使得朝廷就算加收稅收也只能將壓力攤派到地方百姓身上,這是蕭旃所不願見到的。而她又沒有絕對的皇權,無法從那些士紳和商賈手中納來糧食。眼下最合適的辦法莫過於施行改革,但改革費時日久,如今北朝兵馬將至,她實在是沒有辦法解決。
“陛下,有位使臣從北方而來,說是要見陛下。”一名穿着小太監服裝的人走進來,怯生生說道。
蕭旃擡頭看,那穿着小太監衣服的其實是個小宮女,宮裡的規矩,守夜的必須是小太監。可蕭旃對於那些太監有很懷疑,反而覺得小宮女沒出過宮,沒有名利之心,反倒不會去跟外面的臣子勾連。所以她也把近身的小太監都換了。連親衛也都是女兵。
“使臣?”
蕭旃想了想,她之前曾在司馬藉的推薦下,派出李方唯作爲南朝使節往北方去出使,到如今也有四個多月時間,料想也該回來了。可李方唯好像知道事情沒辦成,一直都沒消息。小宮女所說的使節,似乎是從北方而來。
“帶人進來。”
蕭旃沒那麼拘泥,既然使臣都到了皇宮門口,見見也無妨。
蕭旃一直等了小半個時辰,人才在女兵的陪同下過來,等人進到大殿中來,站定,蕭旃往下看了看,可惜光線暗淡她瞧不清楚人到底是誰。但卻覺得,好像是個女子,而並非是男子。
“你是誰?”蕭旃稍微緊張了一些,莫非是刺客?
卻聽那人道:“在下奉北朝皇帝之命,特地送來一封密函,請陛下御覽。”
聲音果然是女聲,蕭旃示意讓侍衛把宮裡的燈全數點燃,整個大殿內終於有了光亮,蕭旃這纔看清楚來人,不是別人,正是韓健最爲信任的情報系統的頭領,也是北方在南朝十數萬細作的掌舵人,大西柳。
蕭旃在北朝爲細作時是認識大西柳的,那時候大西柳對她的日常生活多有照顧,雖然她知道那都是韓健的安排。現在大西柳親自來送信,蕭旃也動了將她拿下拷問的念頭,要知道這人對北朝來說是何其重要,要是能從她嘴裡套出什麼話來的話,那該有多大的收穫。
可惜蕭旃並未那麼做,因爲大西柳是作爲北朝使節而來,兩國交戰尚且不斬來使,更何況現在兩國還沒有正式交兵,她這麼做的話只會令天下人恥笑,讓北朝入侵有了更合理的藉口。更着緊的,是蕭旃現在還在重用司馬藉,她還不想爲大西柳而失去司馬藉這樣的幫手,所以也就將心頭的想法所按捺下去。
“呈上來。”
隨着蕭旃一聲令下,馬上有侍衛女兵把信函呈上。
等蕭旃打開,方知道是北朝皇帝韓健親筆所寫,除了基本的問候,韓健在信函中倒也很客氣,最後卻點明要幫南朝解決內患,同時是要爲當初朱同敬領兵出征豫州之事而報復,準備出兵打江贛,在信的最後,韓健甚至承諾,只要將朱同敬所部全數擊潰,那北朝的兵馬將會秋毫無犯撤回北方,從此兩國將訂立盟約,永修舊好。
蕭旃看過這信,怒從心起,一拍桌子道:“爾是奉了你朝天子的命令,來送戰書?”
聽到是戰書,連旁邊的侍衛也要上去押解大西柳,卻見大西柳仍舊氣定神閒。反倒是蕭旃阻止侍衛有進一步的侵犯。
大西柳道:“朱賊趁我朝內亂未休之時,與謝賊勾結,出兵北上犯我疆土。時天子言,來日必當報之,如今我天子日隆,揮兵百萬兵馬北上驅除胡虜,正是日盛之時,也是報當年朱賊之恨。還請陛下海涵。”
蕭旃冷笑道:“海涵?出兵到我境內,竟要替我朝掃除內亂,可曾問過朕的意思?你們的皇帝。就是如此的霸道,甚至連最基本的禮法都不懂?”
大西柳行禮道:“外臣之是奉天子命前來送信函,其他之事一概不知,若陛下有疑問。大可親自去信問詢我朝天子。此非我等一介外臣所能回答。”
說的都是外交辭令,這話讓蕭旃也頗爲無語,她知道韓健爲人霸道,但也不能說韓健沒人情味可講,否則當初就不會明知道她回來是要繼承皇位。是要與北朝爲敵的,還會派人親自護送她南下,沿途保護她的周全。別人有情,她不能無義,現在已經不涉及到私交的問題,是要兩國交戰,就算她感謝當初韓健的成全,現在也要狠下心腸,把韓健當作是她最大的敵人。
蕭旃擡起筆,將她的質問之言都以文字表達。她就是想問清楚北朝的皇帝,到底爲何要不顧當初兩朝的盟約,出兵來犯。要知道當初韓健在江都起兵之時,南朝曾給過江都不少的援助,而那個押送援助糧草去的人,也正是在韓健口誅筆伐的朱賊朱同敬。
把信寫完,蕭旃打了火漆,才讓侍衛轉交給大西柳,道:“爾回去面見你朝天子,將此信交於他。朕倒想知道。他有何話可說!”
大西柳再行禮,揣着蕭旃的親筆信函出宮而去。蕭旃想來北朝來使的事必然會有人知曉,讓大西柳這麼出去恐怕會對大西柳不利,現在倒是她要保着大西柳不能出事。
明擺着的。若是北朝來使在南朝出事的話,北朝就有足夠的理由出兵,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假模假樣找藉口說是要報復朱同敬。這時代的戰爭最講求的是師出有名,當然跟草原上的蠻夷民族沒那麼多道理可講,但若是內戰,名不正言不順。百姓也不會支持。
大西柳被送出宮後,蕭旃心中仍舊不安,這也算是北朝正式下達的第一份戰書,就這麼要跟北朝人交戰,她心裡還是有很大的不甘心。雖然北朝的皇帝也是剛登基,但韓健已經全面掌握了北朝的政治軍事,一呼百應,更重要的是北朝人內患都已除,內部的政治鬥爭也都平淡下來,連魏朝的女皇楊瑞也做了韓健的妃嬪,甚至此次韓健出巡江都,楊瑞還是伴駕而行。就算楊瑞還有復國之心,可在楊瑞遜位之前,她的皇帝位早就名存實亡,在經過四王爭鋒以及楊餘的叛亂,再有林恪一黨被滅,以及寧原與韓鬆氏對洛陽舊派的清洗,楊瑞也沒什麼親信會幫她。
可南朝卻是在風雨之秋,女皇和惠王之間尚且不能做到融洽相處,惠王手下的人更是挾主自重,外有朱同敬黨羽謀亂,地方的官員和將領更是想隔岸觀火,就這種狀態之下,如何與北朝交兵?
……
……
大西柳一去三十天,等大西柳回到韓健身邊把蕭旃親筆書函呈上時,已是四月十二,此時鑾駕一行已到江都地面,幾天後鑾駕將抵達江都,這也是韓健出巡的終點站。但那也是韓健御駕親征的起點。
韓健打開信函,上面的字跡很娟秀工整,韓健不常見到蕭旃的親筆信,之前李方唯曾呈上一份,拿出來對照一番,字跡完全一樣。
“卿勞苦,先退下休息,明日好隨駕往江都。”韓健對大西柳說道。
大西柳行禮告退,她這幾年也習慣了東奔西走,要負責情報的調查,事必躬親,否則所作就會令韓健不滿意。可以說是大西柳撐起的江都的情報體系,但整個情報體系缺少了大西柳卻照樣可以運轉自如。
這就是韓健的用人之道。
韓健看過信上的內容,滿是質問和斥責之言,但看過之後卻也覺得蕭旃言語中的無奈。除了質問,竟然沒有任何有建設意義的話,蕭旃在南朝地位很尷尬,甚至還不如他執掌朝政時候的楊瑞。韓健好歹把文政上的事交給楊瑞處置,楊瑞再不濟也有洛陽的親兵數千,文臣武將也都還尚在。
可現在的蕭旃,身邊能信任的大臣一個都沒有,甚至連個心懷鬼胎的“林恪”都不存在,反倒是蕭旃所能憑靠的,唯獨只有司馬藉,司馬藉還被她派到江北去鎮守揚州。
“可憐女人爲江山哪。”韓健嘆口氣,這時候正好楊瑞也進到帳篷裡來。
韓健並不在中軍大帳內,而是在自己的睡帳,韓健出巡的沿途,韓健不能每天都去找女人,路上韓健晚上都要批閱奏本到很晚,但凡想親近身邊的女人,也要將身邊女人召到他的睡帳裡來侍寢。也只有偶爾韓健沒那麼太拘泥的時候,纔會親自往楊蓯兒她們的寢帳去留宿。
楊瑞這一天也是得到韓健的“傳召”過來,但若是她不願意的話,就算韓健派了小宮女過去通傳,楊瑞也不會給他面子。
楊瑞剛進帳簾就聽到韓健的感慨,登時站定腳步不往裡走,身後的小宮女倒是已把帳簾合上,並且固定好。
“這話是說給我聽的?”楊瑞蹙眉問道。
韓健坐在牀沿上,笑了笑,把拿着信的手往外探了探。楊瑞這才走上去拿過一看,方知道是南朝女皇寫的類似於國書的信函。
但因爲這國書不是在正式的場合所遞交,好像裡面的內容也過於的尖銳。
“你看,人家也是當皇帝的,說話氣度就是不一樣,說了半天,用一句話總結,就是‘爾到底要作何才肯放過我江南百姓’。你說,我都把兵馬殺到她的家門口,她只能這麼問,那不是逼着強盜進她家門?”
韓健說完,楊瑞卻一直在打量着那信函。
最後楊瑞好像是明白過來什麼,將信函放下,帶着幾分不解的口吻道:“看來,你還是故意說給我聽。女人當國又如何?她現在勵精圖治,爲的就是保住祖宗的基業和江山,現在我已經辜負了祖宗的社稷,怕是她……也難保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