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沉眠
當日,嚴明陪着姜雪昔離開姜府,去了城外莊子上。
不足兩個時辰的路程,已叫姜雪昔疲憊到了極點。待到了莊子上,勉強用了些吃食後,便睡下了。
這般一昏睡,再睜開眼時, 她只見窗外青黑一片,已不知是什麼時辰。
室內留了一盞燈,她轉了轉頭,只見牀邊有人在守着自己,他就這樣坐在牀邊,頭靠在牀柱上, 睡了過去。
姜雪昔伸出手去, 手指輕觸了觸他滿是倦色的眉心。
這輕之又輕的動作,卻也叫他立時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四目相觸,他眼中不見絲毫初醒的朦朧,只有無盡溫柔:“醒了?”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姜雪昔嘴角有淡淡笑意:“現下什麼時辰了?”
見她要坐起身來,嚴明遂將人扶起,邊道:“再有一個時辰,快要天明瞭。”
姜雪昔看向窗外,興致頗佳地道:“那咱們去後山看日出可好?這麼多年,我再未曾看過日出了。”
嚴明不多說,只點頭應“好。”
女使青衿聞聲走了進來,眼底雖是紅彤彤的,卻先露出了個大大的笑容:“婢子侍奉姑娘洗漱穿衣。”
姜雪昔點頭。
青衿繞去屏風後,片刻後,捧着一套做工繁瑣的青色深衣走了出來,笑問道:“姑娘可想試一試禮衣嗎?”
所謂禮衣, 便是喜服。
“怎麼……還帶上了禮衣?”姜雪昔頗覺意外。
“是我讓青衿帶上的。”嚴明笑着道:“正巧試一試,若有不合身之處,便還有一日修改的時間。”
青衿捧上前來:“姑娘試一試吧?”
姜雪昔擡手輕撫了撫那樣式繁瑣而精緻的羅紗細綢青綠喜服, 輕輕點了頭。
青衿便將人扶去屏風後, 爲自家女郎裡裡外外、一層層仔仔細細地穿上。
待姜雪昔被扶着自屏風後而出——
“好看嗎?”
“好看嗎?”
她與嚴明幾乎同時開口問對方。
姜雪昔看着也已換上了絳紅喜袍的嚴明,笑着點頭:“好看。”
他笑望着她,也點頭:“好看。”
他走過去,朝她伸出了手。
姜雪昔將手遞上,交由他握住的一瞬,被他彎身輕輕打橫託抱而起。
嚴明將她抱到了房外備好的黃梨木四輪車椅上,蹲身替她悉心整理好裙裾廣袖,復才推着人緩緩往後山而去。
待來至後山前,天光已經透亮,提燈在旁的青衿未再跟上去。
“容濟,咱們還去那兒坐着吧?”姜雪昔伸手指向河邊那塊昔年巨石。
嚴明便將她抱過去,二人同坐,望向河那邊的低矮青山——那裡是朝陽即將升起的地方。
“一年之中,便數此時的氣候最是宜人了……未進暑日,還有些涼意,景緻也是最佳。”
姜雪昔望着四下朦朧景色,感受着此中幽靜與生機,含笑道:“能在此時與我家容濟同坐此處,靜待日升,真是幸運。”
嚴明擁着她,使她靠在自己身前, 道:“四季輪轉,各有好景,往後你若不想住在城中,咱們便在這處莊子上長住終老。”
“終老啊……”姜雪昔輕聲道:“我時常想,人活一生,不曉得有多少變故病痛……能平安終老,需得是多大的福氣啊。”
她的福氣也很大,但許就是太大了,於是太早便用光了,便只能支撐着她走到當下了。
這沒什麼可埋怨的,她已經比太多人要幸運了。
不知是否察覺到了她的想法,嚴明無聲將她擁得更緊了些。
“容濟,我好像又有些想睡了。”
“再等等,很快便能看到日出了。”
她微微揚了揚嘴角:“那咱們說說話吧……”
“好,我陪你說說話。”
“我給你看個東西……”姜雪昔動作遲緩地從袖中取出了一張水波紋紙,笑着緩聲道:“伱看了可莫要笑話我。”
嚴明接過,認真看着其上一行行纖秀的字跡,直到看到最後那一行時,眼睛顫了顫——找到嶽言,知他平安,見他一面。
“這上面,皆是我想做之事。”姜雪昔拿手指輕輕點給他看,“生辰宴,去茶樓聽戲,去西市,看戲法雜技……這些,都是阿衡妹妹陪着我完成的。”
“這最後一條麼……也是得了衡妹妹指引。”
“衡妹妹,當真是我的貴人。”
“本只是想見你一面的……沒成想,竟還能靠在你身前等日升,與你談婚論嫁……”姜雪昔說着,笑了笑:“就是沖喜贅婿這個名頭……實在不甚好聽。”
“所以——”嚴明聲線微繃:“你是故意拖延了婚期,對不對?”
“也怪白先生的藥太好使了些,竟又讓我多賺了好幾日……”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我這一生,只到此處了,可你的一生還有很長的路……若我這麼不管不顧地拖着你成了親,之後的日子你要怎麼過啊。”
“你休要說這些不中聽的胡話。”嚴明握緊了她的肩,聲音微啞:“婚聘已定,禮衣着身,天地山河爲證,你已是我的妻子了。”
“這樣啊……”姜雪昔輕輕閉了閉眼睛,允許自己沉浸於這份短暫卻註定伴她長久的妄念之中:“好,那就這樣吧。”
嚴明不知何時已紅了眼眶,與她一同看向青山後的魚白之色。
“容濟,還有一事……”
“你說,我聽得清。”
“我知道,當年時家之事,你一直未能釋懷,且認定是我阿爹從中使了手段,縱非主謀,也是幫兇……”她的聲音很弱,還有一絲畏冷般的顫意:“我亦無證據可證阿爹清白,阿爹亦從不願對任何人再提舊事……但是,我敢斷定,此事必另有內情……他是我的阿爹,我知道自己的阿爹是個怎樣的人。”
嚴明將她抱得更緊更貼向自己,下頜抵在她發頂。
“我知道,空口無憑,阿爹有諸多可疑之處……我也非是想要爲他開脫……我只是不想讓你錯恨了人。”
嚴明閉着眼睛,低聲道:“好,我記下了……我必會用心分辨。”
姜雪昔嘴角泛起一絲安心笑意:“如此……我便可放心了。”
“先不要說這些了。”嚴明道:“你看,太陽就要出來了。”
姜雪昔艱難地擡起眼睛,朝遠處看去。
山後隱隱發亮,有一絲光芒破雲而出。
應當,很快便能看到太陽了——她只能在心裡這般說道。
因爲她想留些力氣,對他說一句:“容濟,能將你找回,且與你待在一起這麼久,我常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嚴明顫顫地在她額上印下一吻。
“如果你覺得尚且算是個好夢……那便一直做下去吧。”
他想再將她抱得緊些,卻漸漸放輕了力氣。
晨風輕拂,朝陽出岫。
萬物初醒,亦有氣息於此長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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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家姑娘在成親前一日離世而去的消息,很快傳遍了京師。
有人感慨遺憾,亦有人說些不合時宜之言,但這些均無人在意了。
嚴明不在意,姜正輔更顧不得再去在意。
嚴明將姜雪昔送回姜家之後,青衿取出了兩封姜雪昔的親筆信箋。
“這是姑娘臨去莊子前寫下的,讓婢子於……於事後交給郎主。”
姜正輔看似鎮定地接過,尚且未能讀通文字之意,單只是看了一眼那熟悉的女兒家字跡,已有淚水奪眶而出。
宦海沉浮多年,喪妻而又喪子,至這般年歲,此乃平生第一次於人前失態落淚。
半晌,他艱難地閉上眼睛,聲音悲顫:“我便知道……她是不願讓我親見她離去,才尋了藉口去了別莊。”
嚴明靜靜立在一旁,片刻後,朝那髮髻花白的老人深深施禮:“雪昔說,令公本就不信所謂沖喜之說,此番不過是爲成全我們二人……容濟感激不盡。”
姜正輔站在那裡,未有迴應。
他拿着那封信箋,轉過身,步履遲緩地走向了昏暗的書房中。
一貫鎮定沉穩,不知經了多少大風大浪的姜令公,甚至無法親自料理女兒的後事。
嚴明有條不紊地安排着一切,將佈置好的喜堂撤去,改換爲了靈堂。
此舉遭到了姜氏族人的聲討與奚落——
“分明還未拜堂,這親事便做不得數,一個外人,豈能插手我姜氏家事!”
“什麼甘心爲昔兒沖喜,果真有那般癡情,又豈會在昔兒離去之後,尚有如此心力行如此大包大攬之舉?”
嚴明對此充耳不聞。
姜正輔聽聞此事,吩咐了管事,以“靈前擾了昔兒清淨”爲由,將一應族人轟出了府去。
次日,衡玉登門弔唁,於靈堂內待了許久。
裴家一貫以姜正輔馬首是瞻,裴無雙曾聽衡玉提起過嚴軍醫與姜家姑娘之事,因此也跟着家中舅母一同過來弔唁。
看到了在旁守靈的嚴明,裴無雙並未表現出與之相識之色。
阿衡告訴過她,嚴軍醫爲了替姜家姑娘沖喜,改換了身份。
蕭牧也差了印海前來——定北侯府雖與姜正輔不睦,但官場如此,凡事都有禮俗規矩需要遵循,此舉便也不算醒目。
印海唸了句佛,對嚴明道了句“節哀”。
裴無雙的視線穿過弔唁的人羣,看向了他。
印海有所察覺,轉頭看去,便撞上了那道目光。
姜正輔的身份擺在此處,前來弔唁者頗多,二人隔着熙攘人羣對望着,女孩子微紅的眼睛有着不同於往日的安靜。
這份安靜裡,似乎第一次有了對生死相隔的思索。
銅盆裡燃着紙錢燒料,棺前香霧嫋嫋,二人於朦朧間對視良久。
衡玉離開姜府前,女使青衿將另一封信交予了她。
在回家的馬車裡,衡玉打開了信細讀。
信上多是對她的謝意及祝願,字裡行間,溫柔暖善。
當真是一個溫善到骨子裡的女孩子。
衡玉不覺間溼潤了眼睫。
古來有關生死二字,總有諸多和解的道理,其中總是滿含禪意真諦。
可身爲俗人,總是難以真正看破。
她與姜雪昔相識短短時日,尚且如此,更遑論是其真正的身邊之人了——
姜家姑娘下葬前夕,姜正輔便病下了。
這一病久久難愈,一連十日餘,早朝之上百官都未能得見姜令公身影。
幾名親近的心腹前來探望,見得那倏然染上了沉寂老態的令公,皆心生不安。
因此,朝中各派暗下難免起了些異樣的聲音,而又因姜正輔無後,以姜氏爲首牢不可破的士族勢力分佈,便隱隱有動搖之象。
晚年喪女,孤身一人,故叫人唏噓同情。
然而人情歸人情,朝堂爲朝堂。
東宮裡的數位幕僚不止一次在吉南弦面前表露過看法——皆認爲姜正輔於此時病倒,實爲一樁利事。
若對方就此一蹶不振,趁此時機,東宮一派便大有施爲之地。
除此之外,東宮近日亦在爲另一件事做着準備。
“太子妃……這個時候要辦誕辰宴?”寧玉聽聞此事,有些吃驚,壓低了聲音道:“小玉兒,上回你和阿兄不是說聖人中風,已是動彈不得了嗎……”
衡玉將誕辰宴的請柬合上,道:“此時諸國使臣都在京中,此前是聖人自己放出去的話,要大賀千秋節——如今這般局面,南境又起了亂事,皇室已是最忌露出頹態,所以太子妃這誕辰宴,哪怕是爲給那些人看,也是非辦不可的。”
太子妃的誕辰宴,定在了五日之後。
接下來數日,太子妃常是從早忙到晚間。
雖說並稱不上是如何大辦,但因此番參宴之人與往年大有不同,諸多細節免不得皆要一再仔細。
直到誕辰宴前夕,一切才總算大致敲定。
思及明日便是太子妃生辰,太子特意擠出空閒,與妻子共進晚食,嘉儀郡主也在旁陪同。
丈夫與女兒在側,太子妃心情自是頗好。
然而飯用到一半,近日晨起之際那時有時無的不適之感,卻忽地加重許多。
“阿孃怎麼了?”嘉儀郡主見母親面色不對,以手輕按住了胸口,不由地問。
太子放下雙箸:“瀅瀅可是哪裡不適?”
太子妃強壓下胃中翻騰:“臣妾無妨。”
“可是近來太過操勞之故?還是請個醫官來看一看爲好——”太子說着,便吩咐了宮娥去請醫官。
晚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