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覺得這位時節使一來,他的離家之日便在眼前了!
懷着此等心情,吉南弦匆匆來到了前廳,衡玉和寧玉陪着孟老夫人略遲了一步。
很快喻氏也興致勃勃兩眼放光地牽着阿姝趕了過來——上回時節使來時,她受了坐月子拖累未能在場,只能氣得捶腿,這回說什麼都不能再錯過了!
“師母近來身子可還康健?”姜正輔擡手向孟老夫人行禮。
“一切無恙。”孟老夫人含笑看着他:“姜大人今日怎得了空閒過來?”
姜正輔看向身旁正施禮的時敬之,嘆道:“自是帶我這不成器的侄兒登門賠罪來了。”
聽着這“不成器”三字,吉南弦心中滋味難辨。
雖知是謙虛之辭,但,若這位都算“不成器”的話,那他豈還配活着?
下意識地看向廳外人影,只見一羣兵衛搬擡着那些賠罪禮走來,很快便將廳外幾乎擺滿。
“……你們怎麼都過來了?”此番跟着一同入京,近日回了吉家住着的吉吉聞訊趕來前院,尋到了蒙大柱,看着滿院子的禮箱,不由問:“這是做什麼來了?”
“來賠罪。”
吉吉一頭霧水:“賠什麼罪?”
“我也不知道……”蒙大柱悄悄看向廳中:“但這是夫人交待的,讓我們都跟着過來,說是能顯得有誠意些。”
“莫說是咱們了。”印海抄袖而立,看向守在廳外的王敬勇:“沒瞧見麼,便是府裡的狗都逃不過,也被夫人勒令一併押來了——”
吉吉看向王副將身邊蹲着的神色茫然的黑狗,不禁愕然。
印海則嘆息着看向廳內那位眼下還未撈得着坐下說話的自家將軍。
廳中,時敬之神態誠摯恭謹。
姜正輔正滿臉無奈地擡手對這位侄兒指指點點,神色慚愧:“……歸根結柢,都怪我家這小子太不像樣,此前竟當着老夫人與郎君的面,說出那般混賬之言。”
時敬之只覺得自家世叔那根手指太過較真,下一瞬便有可能戳到自己鼻子上來,偏他又不敢也不能躲。
見他站在那裡,一副立正捱打的模樣,衡玉只覺手中少了把瓜子。
“縱然是因形勢所迫,情非得已,你卻不該說出那般欠考慮的話來!”姜正輔看向孟老夫人與衡玉:“我這侄兒,少時家中遭變,遇到此等事,難免有些……”
微妙的停頓嘆息後,搖頭道:“但無論是何等原因,此事錯皆在他,這些時日我亦代他那早去的阿父狠狠地訓斥過了!”
寧玉聽得訝然。
這是指責嗎?
分明是苦肉計吧?
姜令公這算盤打的,她縱是站在千里之外也能聽得到了!
可怎麼說呢……
雖說有演的成分,但的確令聞者心軟,這一點,且看她家阿兄便知道了——
吉南弦站在那裡,看向那即將要害他“妻離家散”的未來妹婿,眼底已是七分同情,三分理解,彷彿一個壓制不住,下一瞬便要倒過來衝着自己祖母跪下,好替那經歷悲慘的妹婿說情了。
“有一點,師母定可放心……”姜正輔那廂已保證道:“雖說我這侄兒家中已無甚親人父輩在,但往後,若他再敢胡言,予阿衡委屈,我定第一個饒不了他。”
守在廳外的王敬勇聽得這一句,只覺這保證實在多餘——畢竟,若果真出現姜令公所說的這種情況,莫說夫人手中的刀隨時等候上場了,便是將軍自己也饒不了自己。
將軍如此好強,豈會假手於人,給別人機會?
他家將軍本人也再忍不住,微微轉頭看了世叔一眼。
雖說已提早定下了計策,但世叔這般表現,話裡話外……怎好似都在無形中擡高自身形象?
錯都是他的,世叔走的則是明事理、通人心,且幫理不幫親的無私人設。
心中確有預謀,欲爲與太子爭奪媒人而鋪路的姜令公,罵起侄兒來,自然是格外地不遺餘力。
待到末了,纔不滿地看向時敬之:“你這孩子,怎啞巴了一般,還不快些賠罪?”
時敬之:“?”
他倒是有插話的機會?
收拾了一下心情,他看向衡玉。
少女站在自家祖母身側,也看着他。
諸事落定,人也放鬆下來有了胃口,她看起來總算是長了幾兩肉,氣色好了起來,那雙眼睛便也格外烏亮。
同這雙杏眸對視着,時敬之腦中一時打結,路上想好的說辭全了個一乾二淨,只一句話脫口而出:“阿衡,我錯了。”
“錯哪兒了?”
衡玉:“?”
衆人:“?”
見一雙雙視線皆朝着阿姝看過來,喻氏趕忙彎身捂住了女兒的嘴,尷尬地向時敬之笑了笑:“見諒,見諒……”
阿姝不解地眨着眼睛——平日裡阿爹每每說前一句,阿孃便都是這麼問的啊?
時敬之重新看向衡玉:“我錯在不該……”
他還真答?
衡玉趕忙打斷了他的話,上前道:“你隨我來——”
時敬之雖不解,卻也立時點頭。
看着二人離開了前廳,孟老夫人含笑道:“也好,他們年輕人的事,便叫他們自個兒解決去吧。”
聽得此一句,姜正輔心中穩當至極,卻也未曾閒着,繼續爲自己的媒人大業而努力。
“將軍怎麼跟着吉畫師單獨出來了?”
“看這架勢,該不會要對咱們將軍動私刑吧?”
院中有士兵見狀小聲交談起來。
時敬之隨着衡玉一路來到了花園內,直到衡玉在一座木橋上停下腳步。
“你可知我氣你什麼?”
聽得衡玉此問,時敬之只覺與阿姝方纔那句“錯在哪裡”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他態度端正地答:“知道。”
但無需他細說,衡玉已自行將話說白了:“我氣你不能將我視作共患難之人,要於關鍵之時將我遠遠推開——時敬之,在你眼中,我竟是無法與你並肩嗎?”
“不是。”時敬之頓了一下,道:“彼時母親生死未卜,我的確鑽了牛角尖,但只是一瞬而已,在與你‘對峙’的過程中,我便已經後悔知錯了。”
他一直都知道,他們是並肩的夥伴。
但那一刻,他心中只一個念頭——決不可再讓身邊之人陪着他陷入險境,他無法承受再一次失去最重要之人的後果。
“我錯在不該以欲保護你爲說辭,行不尊重你意願之舉。”他看着衡玉,鄭重保證道:“從今後,再不會了。”
尊重比自以爲是的保護更重要。
尤其是她——
她從來不是藏在他人身後尋求保護的弱者,強行如此,便與將她生生折斷無異。
衡玉只側首微微歪頭看着他,未說話。
好一會兒,她將頭轉回,雙手輕扶在木橋上,看向橋邊垂柳。
“阿衡……”見她不說話,時敬之不禁開始反思是否自己的態度仍不夠端正,亦或是沒說到她想聽的話——
然而卻聽她問:“你說,第一座書院,我是建在京師,還是范陽好呢?”
時敬之微怔。
橋下窄溪流水叮咚,夏風中混進了一縷花香,將她耳邊的一縷碎髮拂起。
“都好。”他露出笑意,溫聲道:“你做主便是。”
衡玉狀似不滿他的“敷衍”:“日後這可是我們倆的事了,你怎一幅局外人的模樣?”
偏那人理直氣壯,甚至略顯不解地反問她:“正因是我們倆的事——家中之事,難道不該由你全權做主?”
他渾然一副“你竟想推卸責任”的模樣。
衡玉恍然,當仁不讓地挺直了背:“哦,這倒是。”
她眼中到底溢出一絲笑意。
下一刻,一隻大手,覆在了她放在木橋上的手上。
“阿衡。”
“嗯?”
“真好——”
衡玉聞言轉頭看向身側之人,只見他眉宇間的笑意是從所未有的滿足與純粹,平靜而乾淨,說出來的話也格外質樸無飾:“我就是覺得,當下如此,真好。”
衡玉嘆道:“我還以爲你說我真好呢。”
“你自然更好。”時敬之含笑注視着她:“是最好,最好纔對。”
衡玉給予肯定地點頭:“你也是最好的,尤其是眼光。”
驕陽下,少女笑意粲然。
見她白皙面頰被曬得微微泛紅,瑩白鼻尖也冒了細汗,時敬之笑着擡手替她擋去日光:“走吧,莫要讓祖母和阿兄他們久等。”
“你喊得倒是早……”
衡玉牽着他的手下了橋,邊道:“不過說到這兒,我家嫂嫂倒也將日後之事早早打算好了……祖母阿姐她們都要陪着我去范陽呢。”
“如此我當真該設宴同嫂嫂道謝——”時敬之笑道:“此提議於我當真是及時雨。”
讓她離家隨他遠去范陽,他心中難免愧責,然他受封范陽王,又實在無法久留京師。
如今聽得這番話,只覺於己再圓滿不過,只是總歸還是委屈了吉家人——
“若此事定下來,我便着人於范陽王府附近另置下一座宅院,以備來日祖母長住。當然,若她老人家願住在王府,便更好不過了。”
衡玉點頭:“宅院還是要置辦的,備着吧……萬一就此慢慢紮根了呢。”
“不過……你若舉家遷往范陽,我家中卻勢單力薄,豈非等同我嫁予你了?”時敬之忽然問道。
衡玉看向他,思索了片刻:“對哦……”
片刻後,二人相視而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