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的意外之後,晏泯笑了笑:“也對,蕭侯與小十七這般交心,小十七知曉之事,蕭侯必然更是一清二楚的。”
“蕭侯若對晏某的身世過往感興趣,大可直接相問,本不必如此煞費苦心去暗查。”
晏泯垂眸望着手中茶盞內微微晃動着的清徹茶湯,似笑非笑地道:“沒錯,我幼時便失雙親,有幸爲舒國公父子所救,在時家長大,如今所做一切也皆是爲了替時家枉死的滿門冤魂討一個公道——此中目的與意圖,也無甚不可與蕭侯明言的。”
蕭牧看着他,聲音微低:“我從前不知,這些年來,你竟一直揹負着這些,當年離開舒國公府歸家,你不過十歲稚齡而已——”
晏泯微眯起眸子,覺得哪裡不對,下意識地反駁道:“十歲稚齡又如何?時家是救我養我之地,那裡有勝似我親生父母的長輩,有護我安穩、教我讀書識字,與我一同長大的兄長……至於離開舒國公府‘歸家’?”
他諷刺地笑了一聲:“晏氏麼……那爲奪家產設計害死我父母的魔窟算什麼家?所以,蕭侯說錯了——”
他看着蕭牧,緩聲糾正道:“十歲那年,我是離家,而非歸家。”
言畢,他饒有興致地擡眉:“只是不知,於時家舊案中,蕭侯另查到了什麼值得一提之事,竟能被小十七稱之爲會令晏某‘悔之晚矣’?”
看着那一提起當年往事,便如何也掩飾不住內心執念與恨意之人,蕭牧眼底情緒繁雜:“當年父親將你送回晏家,便是不願你牽扯進時家禍事當中——”
晏泯面色凝滯,一瞬不瞬地看着蕭牧:“——父親?”
他捏緊了手中杯盞,眼底有暗涌在翻動。
有些異樣,長久以來,他並非毫無察覺。
但妄想之所以是妄想,便是因爲清楚地知道不會成爲現實——
因此,縱是有過一瞬的妄念,卻也會出於本能選擇迴避,不敢讓自己沉溺其中,以防那極不容易豎起的防線崩塌之後,徹底淪爲一個瘋子。
不,他也不是全然迴避着的……
他執意要選擇與面前之人合作,潛意識中,何嘗不是因爲對方身上有一絲兄長的舊影?
但也僅限於此了!
“前路漫漫,終有一歸。諸事落定,即重逢時。”蕭牧看着他,眼中有一絲慚愧:“當年未能守諾接你回家,是我食言了。”
晏泯瞳孔一震,手中茶盞跌落,猛地站起了身來。
“你爲何會知曉兄長當年予我的臨別贈言!”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那面容與記憶中差別甚大的青年,洶涌的情緒推動下,終還是試探地問出了口:“……兄長,是你嗎?”
視線中,只見那道身影緩緩起身。
“阿錦——”他如幼時那般喚他,與他道:“許久未見了。”
晏泯眼睫一顫,雙眸登時紅透。
他一步步地朝那道身影走去,每一步似都踏在昔年舊日的殘破光影中。
“兄長……”
他的聲音忽然輕了,也不敢讓自己的神情太過震動,以免驚擾到什麼,讓眼前夢境破碎。
蕭牧擡手,落在他肩上,含笑看着他:“幼時你因傷體弱,養了許久,遲遲不見抽條,彼時還曾擔心你會長不高。”
晏泯聞言,倏地扯起嘴角,紅着眼睛笑了笑。
“果然是兄長……”他這纔敢勉強露出一絲慶幸之色,伸手緊緊攥住了蕭牧一條手臂:“兄長還活着!”
抓着那條手臂,他如溺水之人終於重新抓住了救命的浮木:“兄長尚在人世……上天待我不薄!”
他於這巨大的驚喜中尋回一絲神思:“只是……這些年來,兄長爲何不曾與我有過隻言片語?爲何連我也要瞞着?”
蕭牧如實答他:“我乃叛臣之子,不宜牽累於你。之後聽聞你已掌管晏氏商號,只當你一切順遂,便不欲再將你牽連進舊事之中。”
晏錦神情似哭似笑,苦澀而無奈:“兄長果然還是和幼時一樣……”
說着,他忽地想到了什麼,雙手扶住蕭牧雙臂,緊張地問:“此前兄長中毒,如今身體恢復如何?可有留下什麼後遺之症!”
“已無大礙。”
“豈會無大礙!兄長中毒許久,那毒又是奇毒……”晏泯愧責難當:“都怪我蠢笨,竟向兄長使毒……我今日回去後便讓人尋來最好的醫士,爲兄長診治調理!”
蕭牧笑了笑:“不必了,最好的醫士已在我府上了。”
“是當初替兄長解毒之人?”晏泯愧疚至極:“我實在該死,竟險些害了兄長性命,兄長彼時遭刺重傷,若未能及時尋到解毒之人,只怕……”
此時思及此,他只覺渾身都是冷的——他究竟都做了些什麼蠢不可及之事!
若兄長當真因他的愚蠢而丟了性命,他縱是死一萬次,也是無法彌補的!
見他情緒激動自恨難當,蕭牧道:“此事不必再提了,坐下說話吧。”
“兄長,我當真無顏再——”
“坐下吧。”蕭牧打斷了他的話,按着他半邊肩,讓人坐了下去。
他態度包容溫和,仍如小小孩童記憶中那棵遮風擋雨的參天大樹——這讓晏泯的情緒逐漸得以平復些許,紅着眼睛悵然笑道:“兄長如今除了沉默寡言了許多……其餘的,當真分毫未變。”
“阿錦,你變了許多。”蕭牧也坐了下去。
“我……”晏泯苦澀一笑:“的確如此。”
他壓下眼眶中的淚意,看向蕭牧:“兄長……這些年來都經歷了什麼?可否能同我說一說嗎?”
“我的事不着急,日後慢慢說與你聽。”蕭牧看着他:“不如先說一說你的吧。”
“我的……”晏泯笑意複雜:“乍然見到兄長,一時倒有些不知該從何說起了……不如兄長來問,我來答吧。”
“好。”蕭牧便問:“當年晉王起兵造反,背後是否有你的鼓動慫恿?”
晏泯面色微怔了片刻:“原來兄長都知道了……”
他如實道:“當年晉王駐守北地,心中本就存了不滿,並且同樣也對時家遭遇難以釋懷,於是我稍加勸說,並允諾會資助他糧草戰馬……他便答應了。”
蕭牧未評價什麼,只又問:“彼時雲朝在晉軍營中遭人毒殺,是否也是你所爲?”
“不。”晏泯搖頭:“姜家郎君非我所害——縱其父姜正輔爲朝廷幫兇,但我自知他是兄長摯友,其前來勸降晉王之舉亦可見是重情義之人,我又豈會輕易便對他下手?”
“由此可見,當年除了你之外,也有人在暗中推波助瀾,欲使晉王非反不可。”蕭牧問:“你可知毒殺雲朝之人是誰?”
晏泯再次搖頭:“我試着追查過,但晉王都不曾查明之事,我一介商賈,自然也未曾查到什麼。”
“你鼓動晉王造反,說到底,是因不滿當今皇室朝廷——”蕭牧再問:“你爲何會如此肯定,時家之禍的始作俑者,一定就是皇帝?”
晏泯不由皺眉:“不是皇帝,還能是何人?若非是皇帝所爲,當年時家一案,他爲何連查都不再深查,便要急於定罪處斬?”
“皇帝固然並非無辜,但我所指,是密謀構陷父親通敵的始作俑者——”
晏泯眼神一震:“兄長是說……兇手另有其人?!”
“是。”蕭牧神態篤定。
“那會是何人!”晏泯眼神反覆着:“誰人會有這般手段本領……姜正輔嗎?”
“從前我也曾疑心過是他所爲。”蕭牧道:“但當下種種線索,卻漸漸指向了另一人。”
“誰?”晏泯定聲問。
蕭牧:“借你之手,鼓動晉王造反之人——”
晏泯不解:“兄長……此言何意?晉王之事,乃我一人之意。”
“縱無明言指引,於無形之中誘導也是利用,且被利用之人,察覺不到自己已爲人所用。”蕭牧看着晏泯,問:“你回到晏家之後,短短數年即執掌家主之位,將晏氏商號做至大盛第一商號,是否全憑你一人之力?”
晏泯頓了頓,答:“是長公主殿下暗中與我諸多相助,方能如此順利……”
聽到這個意料之中的答案,蕭牧眼中已無波動:“那你可知,當年我出京之後,於北地假死順利脫身,又是得了何人相助?”
晏泯眉頭緊鎖,意外至極:“莫非也是殿下?”
蕭牧點頭:“這些年來,有關我的一切,長公主皆再清楚不過——”
“可……殿下爲何從不曾與我提起過兄長尚在人世?”晏泯腦中有着短暫的混沌:“是兄長的授意嗎?”
“不,我亦不知你這些年來與她暗中往來頗密。”
晏泯一時怔怔:“這是爲何……”
蕭牧平靜道:“一顆棋子,自然沒必要知曉另一顆棋子的存在。否則的話,便不易被徹底掌控了。”
晏泯驀地擡眼看着他:“兄長……這是何意?!”
他陡然自椅中起身,斷然道:“不……不可能!”
“那兄長問你一句——”蕭牧點明道:“你當初向我下毒之事,她當真一無所知嗎?”
晏泯因激動而微微顫動着的身形頓時僵住。
那件事,雖非她示意,但她的確是知情的……
這些年來他的所作所爲,皆不曾瞞過她。
所以,當初她是默許了他,向兄長下毒?!
“如今想來,她一直在借時家之事,於無形中利用你我來對付當今朝廷。只是我固守己見,遲遲未能如她所願,她便放任你行下毒之舉推我一把。”蕭牧道:“但起初你計劃進展不順,於是,她又於營洲對我行刺殺之舉,並嫁禍至裴氏,使我通過裴家順藤摸瓜查到姜正輔身上,彼時姜正輔於朝堂之上對我諸多彈劾,如此處境之下,我生出反心,幾乎是情理之中的事——”
晏泯怔怔搖頭:“怎麼可能……”
蕭牧繼續說道:“而在那場刺殺中,阿衡意外尋得了一個至關重要的線索。”
“什麼線索……”晏泯幾乎是繃緊了每一根神經在問。
“阿衡一直在暗查當年晴寒先生之死真相,在九年前那場劫殺中,她曾記下了兇手手腕內側的刺青圖紋。”蕭牧道:“而在營洲那場衝着我來的刺殺中,她在一名刺客身上,發現了同樣的刺青。”
“而晴寒先生當年之所以遭人劫殺,是因在北地邊境察覺到了有人慾密謀對父親不利,傳信回京之後,在途中遭人滅口。”
“也就是說……殺害晴寒先生之人,即是構陷通敵案的主使?”晏泯面上幾乎已無血色:“但兄長又如何能夠篤定,那些帶有特殊刺青的刺客,他們背後的主人一定就是長公主殿下?”
“太子於城中遇害,那些刺客身上,亦有人帶有此刺青圖紋。”蕭牧反問他:“太子是聽聞長公主突發急症,情況危急,纔會臨時出宮。那些刺客動手的時辰,恰避開了城中衛軍巡邏,且早早備下了火油,就埋伏在離開永陽長公主府的必經之處——阿錦,你覺得,在這京城之內,皇位更迭之緊要關頭,當真會有如此巧合之事嗎?”
他真正得出這個結論,亦是在昨日太子遇刺之後。
有些久不得解之謎,只要尋得了一絲關鍵線索,即可抽絲剝繭,將過往一樁樁、一件件事皆串連起來,由此得出真正的答案。
無論這個答案看起來有多麼不可思議,多麼令人難以相信——
晏泯的聲音漸漸平直緩慢:“照此說來,蕭夫人之事……也是她的手筆,是嗎?”
“母親絕非是如此不謹慎之人,能引她獨自離開衆人視線的,一定是她極其信任之人,母親雖與長公主甚少謀面,但一直心存感激,將其視作恩人。”
說到此,蕭牧微垂下視線:“也是自那晚起,我與阿衡才真正開始疑心到她身上。”
“她借母親之死,逼太子在突厥與我之間做選擇——局勢愈亂,於她愈是有利。”蕭牧回憶道:“此前以河東王一案,使我身陷困境,逼反盧龍軍之心始終不死,當下看來,亦是她所爲了——甘心頂下這一切罪責之人,乃父親舊部,其臨死之前,知曉我身份之下,於我手中寫下了背後之人的身份,一橫之上一短豎,先豎而後橫,是‘李’字,亦有可能是‘永’字。”
“長公主早年同父親一同領兵,在軍中頗有威望,能驅動父親舊部者,也只有她了。”
說罷這些,蕭牧已無意再往下說下去。
也無需再多言了。
順着這個答案反推細思,所有的一切都將變得“順理成章”。
因爲這個答案,便是真相。
唯有真正的真相,才經得起如此推敲,而不似先前他疑心姜正輔時,總覺處處尚有蹊蹺。
晏泯站在那裡,許久才重新看向蕭牧:“可,爲何……她爲何要對時家下手?!又爲何要做這一切?她身體羸弱,手中早無權勢,甚至無子女……兄長,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麼誤會?會不會是他人圈套,故意栽贓於她!”
蕭牧未有回答,只是看着他。
“我不信,我不信從始至終竟都是她在佈局……”晏泯眼眶紅極:“我要去親自同她問個清楚!”
蕭牧擡手,攔住了他的去路。
“既殺太子,便是等不及要取想要之物了。無需問,只需看她接下來如何做,便可知我之猜測是對還是錯。”
晏泯腳下頓住,攥緊的雙手微微發着顫。
風穿過窗外竹林,四下唯有沙沙聲響。
……
次日晨早,衡玉不顧阿姐與嫂嫂出於擔心的勸說,執意入了宮。
她到時,東宮內,正一派慌亂之象。
“出什麼事了?”衡玉攔下一名眼熟的宮娥,忙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