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風仙谷裡四季如春,珠兒被瓏夜帶回之時正值盛夏時節,一晃眼間時間飛逝,惟有日升日落,能讓珠兒知曉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粗略算一算,竟然已經過去了月餘。谷中縱然風景如畫,景色宜人,日日相看,卻也應感到無味。然而珠兒最不怕的,恰恰便是寂寞,她生性安靜,這月餘的日子住下來,也不覺得厭煩。只是……這谷中雖然花樹繁茂,卻讓人覺得莫名的清冷。
瓏夜鎮日沉默寡言,每日裡便坐在那巨大平石之上,要麼沉思,要麼便是翻來覆去吹那一首笛曲。
那一日,他照往常一般坐在那巨石上橫笛,一曲終了,便覺衣角處有人輕輕拽動,他側首,看着捏住他衣袍的珠兒。
“你什麼時候才能讓我離開這裡?”她仰着頭髮問。
他冷冷一瞥,不予迴應。
見狀,珠兒微微聳肩,她早已知道瓏夜天性冷清淡寡,這一問,本也沒有期待他會答她。她不是沒有試着離開薰風谷,只是這薰風谷既然被稱作“仙谷”,自然不是人人想來便來,想走便走的。珠兒一人不識道路,誤打誤撞,從天亮走到夜幕降臨,竟只是來來回回在一片樹林中徘徊。
第二日天明之時,蒼梧纔打着哈欠閒閒現身,將已疲累無比的珠兒帶回了竹舍,那以後,珠兒便老老實實地住了下來。只是有時候見了瓏夜,會問上一句“何時才能讓我離開?”想當然,惜字如金的瓏夜不會回答她的問題。漸漸的,這句“什麼時候讓我離開”便成了珠兒與瓏夜之間唯一的對話——也是她的自說自話。
這一日珠兒又這樣問了,瓏夜卻是仍舊不答她,只睨了她一眼,便又將那青竹笛子橫在嘴邊,幽幽咽咽地吹了起來。然而,他身後的素衣少女,這一次,竟然跟着笛音輕聲哼唱了起來。她的嗓音清淺嬌脆,低低哼唱的時候,卻柔軟靡麗,甚至還帶着幾分甜糯。
笛聲漸漸淡去,珠兒的哼唱卻沒有停止,她垂頭擺弄衣帶,口中似是隨意低聲哼唱着,全然沒有注意到瓏夜黑色的眸子裡劃過驚詫之色。
瓏夜從沒有告訴任何人,他日復一日吹的這隻曲,是夢中的女人一遍遍哼唱的曲子。而他每次吹奏的,卻都只是曲子的上半闕。可他帶回來的這個名叫珠兒的少女……卻將下半闕完完整整地哼唱了出來!
“你可曾聽過這首曲子?”驀地,冷凝語聲響起,問得淡淡的。
哼唱之聲片刻之後才頓住,珠兒面上滿是不可思議之色,“啊你、你居然同我說話了!”
“回答我。”他冷冷淡淡地道。
“噢……我自然是聽過。”珠兒因爲他的語氣微微撅了嘴。
“在何處?”他將她的不滿神情看在眼裡,話卻依舊說得簡短,隱隱帶了急切之意。
“你日日都吹這首曲子,我就是再笨也會啦!”
瓏夜聞言緊緊皺眉,“我從未吹過這曲子的下半闕,可你方纔卻唱了出來。”
“嗯?是嗎?”珠兒卻似未曾注意自己剛纔都做了些什麼,她歪頭想了想,便道:“你最初吹這支曲子之時,我聽着十分熟悉……現在想來,許是小的時候,我孃親唱給我聽的吧。”
“你娘?她在哪裡?”他急急追問,隱藏在心底多年的疑問,今日也許便有答案!
然而珠兒卻搖搖頭,有些黯然地笑了起來,“她早就死了……死了很多很多年了。”
“死了……”他輕聲重複,無悲無喜,卻面露困惑之色。
這世上竟然還有事情,能困住這個孤傲潔淨的第一術師麼?珠兒心頭一動,微微擡了頭去看他。她與他站得很近,她卻是第一次這麼近的看着這個永遠一身玄衣如同暗夜的男人。
他的髮色,黑得像鴉羽,深邃五官更是俊美之中融入了冷峭,整個人凜冽如冰雪,讓人難以接近。然而那雙同他的髮色一般黑亮的雙瞳中,除了寒冷,居然……好像沒有任何的情緒。
而他也在看着她,只是那雙眼眸似乎已經穿透了她單薄的身體,怔怔然望向虛無。
“你在看什麼?”
她睜着鹿兒般的清潤雙眼,盯着盤膝而坐的黑衣術師。然而瓏夜卻在無回答。珠兒見狀,自嘲一般苦笑,轉身回了竹舍。
然而從那以後,瓏夜注目凝視她的時候卻是越來越多,而珠兒,每每便在男人那雙深沉冰冷的凝視中,閉了嘴不再哼唱那首笛曲。
除卻瓏夜吹笛子,這谷中最吵鬧,也是唯一吵鬧的,便數沉香木精蒼梧。
珠兒支起窗子,單手支頜坐在牀邊閒閒發呆,那金髮的妖精便興匆匆地飄飛過來,唧唧呱呱地開始講述自己曾經是怎樣與瓏夜一同降服強大的神怪妖魔。蒼梧的口才極好,講起故事來舌燦蓮花,端得是娓娓動聽,然而無論過程多麼驚心動魄或是精彩紛呈,那些妖魔仙精的結局,無非都是——在瓏夜的黃金劍下授首。
珠兒一次一次聽着,便覺的,那被世間敬畏爲第一術師的男人,似乎無善無惡,只是……專司殺戮而已。
“喂喂,女人,你到底有沒有認真聽我說話?”蒼梧白皙的手在珠兒面前揮舞。
“嗯?”珠兒回神,“你方纔說什麼?”
“你你!你想氣死我麼!”少年皺攏了眉毛,習慣性地叉腰,“你做什麼發呆?”
她下意識地答:“我在想你們什麼時候讓我走。”
“走?幹嘛要走?薰風谷裡景色多美,日子多自在!有多少人想來卻還來不了,你竟然想走?”蒼梧鄙夷地撇撇嘴,大發慈悲一般地道:“看你一臉無聊無趣,要不要我找些事情給你做?”
薰風仙谷,美輪美奐,只是這裡,只適合那個不食人間煙火又冷寂如冰的他吧……
“既然這樣……”珠兒聞言,擡頭衝他微微笑了起來,“那便勞煩你給我找些草藥或者花樹種子來吧。”
蒼梧做事效率卻還是十分高的,第二日便將一包鼓鼓囊囊的種子交給了珠兒,珠兒當即便在房前闢了一小塊地,也不管此地的主人——瓏夜允不允,便勤勤快快地將那些種子種了下去。然而不知蒼梧從何處弄來的那些種子,居然日日生長得極其迅速,三日之後便已出土發芽,再不過十幾日有餘,便爲滿是金紅色樹林的薰風谷,添上一抹盎然綠意。再數日之後,那片珠兒闢出來的小圃,居然林林總總長出了各色仙葩。
這日晚間,蒼梧來看珠兒時,居然也嘖嘖稱奇,言道他本是故意刁難珠兒,便找了些最是不易養活的嬌貴花種,誰成想居然讓珠兒侍弄得這般好。
珠兒只當他這是在誇獎自己,抿嘴笑着站在一旁。忽見蒼梧伸手指向小圃一角,奇道:“那是什麼花?我怎地沒有見過?”
“天下花草這般多,有些你沒見過的,也是稀鬆平常的吧。”珠兒笑着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角落裡,那一支瑩白潤色的花兒,花瓣輕卷,竟是剛剛纔綻放。
蒼梧哼聲道:“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吧!我可是有六百年道行呢,”他伸手拍拍胸脯,“放眼天下,哪有我沒見過的奇花異草!”
“哦,可那一株你便沒有見過呀。”珠兒淡淡吐槽他。
“這、這……”
蒼梧窘紅了一張俊秀的面龐,一時語塞,猛地一拂那寬大袍袖,“我現在便叫那些花精草靈的出來問個清楚。”他口中唸唸有詞,未幾,便有數個着了各色豔麗衣衫的小小花精,在清輝月光之下顯現出來。
她們個個不過是手掌大小的小人兒,然而卻俱都面目嬌美,嘻嘻哈哈地圍在蒼梧身旁,一臉崇拜地嬌聲喚他“沉香大人”。珠兒袖手站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少年的臉上,那副洋洋得意,志得意滿的神情,便倏忽想起了那紅衣如火的狐狸精,那一日……他爲了一碗白粥在她面前顯現人身之形的時候,那張絕色容顏之上,便是這樣一副神情……
珠兒的輕嘆引起那幾個小小花精的注意,她們好奇地震動着薄如蟬翼的翅膀飄飛過來,似乎是十分喜愛珠兒,將她團團圍在中間,嘰嘰喳喳地不知在嘀咕些什麼。而後,一個淡藍色的小花精竟湊上小小的脣兒,在珠兒嫩頰之上“吧唧”親了一口。隨後另外幾個也有學有樣,湊上來親吻珠兒的面頰。
珠兒被她們可愛的舉動逗得呵呵直笑,蒼梧看得眼紅,故意重重咳嗽一聲,叫道:“喂喂,我有六百年的高深道行,你們不來親我,怎地、怎地去圍着她?”
“嘻嘻嘻,沉香大人吃味了呢,”一個小花精掩嘴笑了起來,“這位姐姐身上的‘氣’與‘靈’都好乾淨,好清澈,在她身邊很舒服,我們大家感覺得到哦!沉香大人一定也能察覺到吧?”
“是、是又怎樣?”蒼梧抱臂,一雙靈動大眼溜來溜去,忽地用下巴指了指角落裡那株瑩白的花兒,“那傢伙沒有精靈守護嗎?”
小花精可愛地搖搖頭,“大家都從來沒有見過她呢。”
“奇了怪了……”蒼梧搔搔那頭金黃色的長髮,突然對珠兒道:“喂女人,那花看來無主無名,不然就由你來取個名字吧?”
“這樣啊……”珠兒在那株白潤剔透如玉般的花兒旁邊蹲下,細白的食指輕輕撫弄過嬌軟花瓣,“既然它素白不如其他的花兒奼紫嫣紅,不如……就叫它離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