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銀, 像九天上落下的霜華,洋洋灑灑地瀉了一天一地。
鼻端有越發清晰的血腥之氣縈繞不去,瓏夜從睡夢中倏然驚醒。劇烈的疼痛從頭上傳來, 深邃的黑眸半張開來, 他側首, 看見天罪跌在身旁不遠的地方, 在月色裡仍舊散發着凜然寒冽的氣息。他蹙緊了眉頭伸手過去, 卻驟然在劍身摸到了一手的猩紅。
視線下移的剎那,他猛然坐起身來盯住那滿手的鮮紅,腦海中電光石火一般竄過一絲難以捕捉的記憶——被撕裂的衣裳, 熄滅的火堆……嚶弱的哭求、慘白的臉頰與那雙逐漸失去光彩的美麗眼睛……
許多畫面就這樣在腦中飛快跑過。
涔涔的冷汗遍體而下,他、他都對她做了什麼!
洞中早已不見了珠兒的身影, 那遺留在天罪劍身上的濃紅讓瓏夜一陣陣的心驚!他攬了風麾追出洞去, 撲面的霜雪便在瞬間襲了上來, 亂舞飛墜的鵝毛大雪已在腳下鋪成了厚重的路,只是那原本應該無暇的霜雪, 卻有濃重的紅色血痕蜿蜒地一路延伸出去,那是……在地上拖曳爬行而過的痕跡……
當雙眼逐漸習慣了雪地之中耀目的光芒,朔風仍舊打着旋奔襲而至,瓏夜的視線的盡頭,是珠兒蜷伏在霜雪裡的身影。
破碎的衣衫早已不能蔽體, 凌亂地纏繞在她的身上, 少女埋首在霜雪之中, 原本皎潤如玉的脊背上, 那隻妖豔的血紅鳳凰消失了身影, 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片模糊的血肉!
這一地的殷紅, 便是她決絕地割去了自己背上的鳳凰紋身!血肉剝落的孱弱的脊背上,紅色的血與白色的雪糾纏着,瓏夜的手在不由自主地劇烈顫抖,心臟開始劇烈地疼痛起來——
他的眼中,只有這殷紅的血,從那溫柔美麗的身體流出,在慘白的霜雪地上化做鮮豔的紅色花朵,然後慢慢凝結成紅色的冰晶。
“……”
他張了張口,想要喚她的名字,可是乾啞的喉嚨卻不允許他發出任何聲音。掌心有淡淡的光暈籠罩,他試圖用術法止住那一點一滴帶走她性命的鮮血。
半晌之後,瓏夜卻徒勞地垂下了手掌。
濃重的黑色風麾輕而又輕地裹住了她的身子。他垂頭看着她,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那雙曾經純淨透徹一如清泓的眸子,這個時候卻瀰漫了死一般的霧氣,黯沉而無光。雪白的臉兒隱隱透出青紫之色,珠兒四肢僵冷地仰躺在瓏夜的寬厚的懷中,不言不動。
她的心神與魂魄,早在她苦苦哀求他的時候,便被他毫不憐惜地拋擲在這片風雪的深處了吧。
抱着她站起身來,腳下的冰雪被踏過,發出垂死一般的哀號聲,一步,一步,返回那瀰漫了血腥之氣的石洞。
她的黑髮像傾瀉的流泉,在狂亂的霜風裡飛舞着。瓏夜坐在洞口,攬緊了她麻木冰冷的身子,卻逐漸感覺到那厚重的風麾在慢慢變得溼潤起來。他猛地垂下眸來,她紅潤如點朱的脣瓣早已褪去了血色,攤開摟抱着她的手掌,被熱血侵染的手禁不住痙攣一般地扭曲起來。
“珠兒……你、你看着我,看着我好不好……”
他的心驟然被恐懼的情緒抓住,脫口焦急地喚她的名字,得到的卻是一個漠然無感的眼神……
“求你看看我,求你、不要這樣……”
瓏夜輕輕搖撼着她,喃喃地哀求着,但那深深鏤刻在魂魄深處的哀慟與兇猛的歉疚,此刻彷彿化做了幽冥而來的惡鬼,將他的心狠狠啃噬!
她沒有回答。
當希望伴隨着絕望逐漸隱退,所有的溫存與過往俱都窒息在這個寒冷欲死的雪夜裡,一切的一切便都像黑衣術師懷裡,那個即將死去的女子一樣,被斬斷了所有未來的可能。
那個夢中的少女被他親手殺死了,任他如何的呼喚也再不會出現……多麼可悲,這個男人作繭自縛地去熱愛一份轉瞬即逝的虛幻和那一眼過的溫暖,卻換來如今她空茫失去焦點的眼中那讀不出悲喜,只餘下濃濃絕望的無言拒絕。
她是他充滿了冰冷與殘忍殺戮的修仙之途上,那朵盛開在他掌間的離朱花。剎那的綻放之後,迎來的便是永生永世的萬劫不復……
不不,他錯了,末路的開端並不是重新綻開的希冀,那朵孤芳,也許根本就不曾因爲他盛開過。只是他一意孤行地執拗着,想要將她任性地據爲己有。
記憶中薰風仙谷裡的她盈盈而笑,歲月裡那隻曾經攀住他臂膀的小手溫軟馨香,然而如今,她的眼神卻模糊了生死,也黯淡了愛恨。
黑衣術師的淚水模糊了眼眶,他在她空洞的眼神裡滴下淚來。
那滴淚不知是冰涼還是熱燙,打在少女僵硬的臉頰上,劃出一道痛徹心扉的痕跡,而後,湮滅在裹在她身上的大麾裡。整顆心痛到無以復加,他甚至想硬生生把心撕拉出來,止住這翻騰的痛楚與愧疚。
這一場浩劫溫暖而又短暫,只是代價卻是心被挖空,留下一個血肉模糊的斑駁傷口,綿亙在他無涯的生命裡。
飛雪無聲,寂寂而下。
東方有一線淡金的光線隱顯,天與地交匯的晨曦裡,有踽踽而來的一道孑然身影。罡風吹拂在他的身上,單薄的白色衣袍卻是紋絲不動。鬆軟的白雪之上並無腳印,那個人來得極快,不多時便已走得近了,然而直到陰影罩上瓏夜的頭臉,他才緩緩微仰起僵硬的頭頸來,入眼處……卻是那個在綾州城的山神廟外與他交過手的伯雅。
伯雅站在石洞之外的朔雪裡,隔了那樣的距離,他的目光卻在朝色裡犀利冰冷得如同利刃。一向清潤溫文的俊顏上沒有了爾雅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熾烈的怒意,那雙春風一般溫柔的眼睛裡燃燒着紅色的怒火。
“求你……救她……”
瓏夜一夜未語的嗓音粗嘎低啞,出口的,竟然是這樣的哀求之聲。
旋風一樣的身影颳了過來,只是那樣一個瞬間,他懷中氣息減弱的女子已被伯雅單臂攏在了懷中,看似文弱的白衣男人竟然單手拎住了他的衣襟,就那樣生生將他從地上提拽而起!
黑色的眼睛木然,瓏夜看着他,僵硬麻木的臉上展露不出任何表情,只能看着俊秀如仙的伯雅怒紅了一雙眼。
“你救救她吧……”他再一次開口。
伯雅攬緊了珠兒,而後如同一隻被激怒得陷入狂暴之中的怒獅,重重的一拳搗向瓏夜!
下巴上捱了那樣的重擊,瓏夜踉蹌着趴倒在地,口中嚐到一絲腥甜的味道,他翻過身來,看着伯雅抱着珠兒幾步走上前來,黑色的布靴重重踏在瓏夜劇烈起伏的胸口,他看他的樣子就像看着這世上最污穢的存在。
“你對她做了什麼!”
瓏夜喘息着,狼狽地躺在那裡,任由這樣被人□□一般的姿勢躺在那裡,他看着伯雅逆光的俊雅面龐上露出了野蠻嗜血的表情,看着晨光一點一點投射在那個被伯雅牢牢護在懷中的女子的臉上。
“爲什麼還要這樣對她!”他腳上使力,一陣濃重的腥味便竄上了瓏夜喉間,“你這畜生!畜生!”
彷彿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瓏夜掙扎了拽住了那一襲雪白的袍角,有血絲從他的脣角點滴而下,染紅了他說出的每一個字,“你知道我是誰的,對不對?!”
“你是瓏夜啊……”伯雅的脣角勾出譏諷的弧度,那張文雅的俊顏上第一次露出了那樣惡毒的神色,他看着那幾欲失神的術師,“你是……不可一世的術師瓏夜啊,怎麼……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呢?”
言畢,他抱緊了珠兒,俯首輕柔地吻在她額頭淡白的疤上。
“好了珠兒,我們離開這裡……”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那個枯槁麻木如同木偶的少女,忽然在他的懷裡輕輕地發起抖來。
伯雅抱着珠兒走了很遠很遠,當日光將兩個人完全包裹的時候,他低下頭去看着她,眼神無比溫柔。
伯雅,我害怕……真的很害怕啊……
她睜瞪無神着眼睛,這樣無聲地告訴他。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珠兒,對不起……
懷抱着她的白衣男人,心中發出了長長的嘆息。
烏黑的大眼睛閉了起來,她靜靜闔上了那雙湛黑的瞳眸,滾熱的淚水卻汩汩涌出了眼眶,肆意地浸溼了他胸前的衣襟。
宿命百般捉弄,她卻可恥地發現自己無能爲力。
伯雅側過頭去,眼角的餘光被漫舞的飛雪遮擋,但那遙遠的雪野裡,有困獸悲鳴一樣的哀慟之聲隱隱傳了來,在覆滿白雪的曠野裡,那是誰的痛悔,同呼嘯的寒風撕扯着,在天地間悲哀地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