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男人還在處理一些文案工作。如果看着這個男人身上的白大褂和眼眶上的金絲眼鏡,就能看出,這個男人是一個正統的醫生。如果再加上獨立辦公室,就能夠推斷出,這個男人絕對是個專家。
這座房子的電路,或者說整座城市的供電系統,在當初就被摧毀了。在這個男人的桌上,擺着一盞昏暗的煤氣燈,照亮了他面前的稿紙。
男人用的是英雄的老鋼筆,銥金的歪頭子,純粹的黑墨水,下筆之處鐵鉤銀劃,一水的小楷,在這個時代已經沒有幾個醫生會這麼寫字了。與其說是在寫文案,到是更像是在練養氣功夫。
不知不覺的,窗外颳起了風。風捲起了幾片秋天的殘葉在牀邊飛過,將紅漆鐵框的窗戶硬生生扯開一條縫隙,有什麼東西鑽了進來。
好像就是在一瞬間發生,一絲突兀感都沒有。一個人,已經站在了男人身後的燈影之下。他的身軀被男人的影子遮蓋的一絲一毫都沒有露出來,甚至不能判斷他的性別。
“神父,我說過,我並不喜歡你這樣進來。你大可以走門,如果你覺得門太麻煩,好歹敲一敲窗戶,突然出現在別人的身後可不禮貌。”男人輕輕地往自己剛剛寫好的一頁紙上吹着氣,鋼筆水不容易幹,這是一個麻煩。
被他稱作神父的男子哼了一聲,然後轉身從他的影子當中走了出來。那是一個皮膚黝黑的男人,身材修長,大概有一米八左右,通過墨藍色的長袍能夠隱隱約約看見肌肉的輪廓。
神父看上去大概三十五六歲的樣子,但是卻有一頭花白的頭髮,襯托的他的皮膚越加的黑。他揣着胳膊,靠在牆邊平靜的站着,一雙暗黃色的眼眸當中透露出濃濃的疲憊。
“大先生,我只是想知道,我們在這場鬧劇當中扮演的是一個怎樣的角色?”神父輕輕顛了顛他手中的聖經,近乎於從牙縫當中擠出來的聲音問道。
“你口中所謂的鬧劇,到底是什麼?”
大先生合上了鋼筆的筆帽,將鋼筆別在了自己那墨綠色的中山裝胸前的口袋當中。他的眼神相當淡漠,就彷彿,天生沒有感情一般。
“人,巫師,還有……神。這一場鬧劇,我們在其中究竟扮演了怎樣的角色?是感春傷秋的悲劇戲的三流配角,還是英雄史詩那必將犧牲的悲壯者?”
神父彎下了腰,只有他希望得到解惑的時候纔會如此恭敬,這是對知識的尊敬,而不是對於某個人的尊敬。
“我扮演了一個叫做大先生的人,而你扮演了一個神父。我們已經是戲劇當中的角色,不管是喜劇還是悲劇,我們都只能演繹下去,這就是命運,我們無法違背。”
大先生推了一下眼鏡,從書架上抽取了一本《俄狄浦斯王》翻開。這本書空白的地方已經被寫上了密密麻麻的腳註,從筆跡來看,全都是大先生所寫下的。
“你知道嗎,神父。有的時候,有些所謂的命運其實並不那麼牢靠……想要破解命運說簡單其實很簡單,就看你能放下多少。當你能夠放下一切的時候,自然也就放下了命運的枷鎖。”
“不要過於執着於自己在戲劇當中的角色,因爲這個人物是顯眼還是不起眼,是喜怒哀樂還是毫無感情,都是你說了算的。試着演繹你自己,而不是執着於角色,你才能成爲主角。”
說着話,大先生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繞到了神父的身後。他在地上走着淌泥步,一雙黑布鞋不發出一絲聲音,安靜的勝過秋天的貓。
他輕輕揪住了神父的一隻耳朵,嘴巴幾乎要貼在他的耳朵上,神父甚至能夠感覺到大先生口中呼出的熱氣,但是這也只是將將能夠聽清大先生在說什麼。
“在這齣戲劇當中,戲劇的走向是我們所決定的。編劇只決定每一幕有什麼人出場,每個人的人設如何;而演員們怎樣演繹自己,都在我們自身。所以,想要成爲自己想要的角色……”
“那就藉着【命運】的風,揚起自己【覺悟】的帆,遨遊在名爲【舞臺】的大海上,堅定自己的【路】,然後用自己的【力量】去掌舵,用自己的手去改變自己的風帆的方向!”
“Fr. Domino,我的老朋友喲,你的路不在這裡呢。去吧,去尋找你自己的路,尋找你自己的帆,找到你要藉助的那一股風,然後去成爲你自己吧。”
神父的神色猛然變化:“大先生……您是不希望再指導我了嗎?”
大先生微微搖了搖頭,看向窗外那一縷一縷的清風,微笑着說道:“我不做先生很多年,我教出來最得意也是最失意的弟子,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兒子。但是不得不說,命運的風在圍繞着他吹拂,他是被命運選中的人。”
神父猛地擡起頭,死死地盯着大先生的眼睛:“但是……您說過,您和您的兒子,是一張牌的正反兩面,當兩面碰在一起的時候就只有一面能夠留在牌桌上,而另一面將會成爲墊腳石……”
“那是命運的風,但是帆在我手。”大先生合上手中書,從書本當中抽出了那用了很久的金箔書籤,輕輕地插在了紅木的桌子上,然後把書隨手放回了擠得滿滿的書架上。
“我已經把我脆弱的那一面當做代價交易了出去,現在的我比曾經的我還要完美,甚至不似人類。即使是在我還很軟弱的時候,我也能夠與命運一爭高低,那麼現在的我,還不能戰勝這命運?”
大先生說的風輕雲淡,但是神父卻是冷汗直流。作爲最接近大先生的人,自然是知道命運將大先生纏繞的多緊,就好像被鐵絲纏繞的兔子。
“不需要緊張,我的朋友。”
大先生此時又一次開口,他從桌子上端起搪瓷缸來,裡面是早就涼掉的正山小種,雖然口感已經沒了,但是解渴還是能做到的。
“贏了,是運;輸了,是命,這就是命運。更何況,就算輸了,又能怎樣?不過是死,而我對死無所畏懼。”
“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憚,以黃金注者昏。當你已經完全不在乎自己所下的賭注的時候,你就不再具有恐懼了。進一步地說,如果你已經有了死亡的覺悟,那麼戰鬥對你來說就彷彿是吃飯睡覺一般平凡。”
“那麼告訴我,我的朋友阿多拉司·A·多米諾,你有沒有爲了某一件事兒賭上自己的一切的覺悟?告訴我!”
大先生的聲音是如此的低沉,但是伴隨着他的言語,房間當中的煤氣燈的火焰都在一瞬間被壓平,甚至連那飛來飛去的撲火燈蛾也落在了玻璃燈罩上不敢再煽動翅膀。
看着神父那微微畏懼的神色,大先生微微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
“現在,所有的城市應該都已經收到了電報吧,在南都上空所發生的那一場聲光效果全開的戰鬥,據說是連空間都已經被扭曲了?”
神父點頭道:“是的,大先生,所有的城市都已經收到了關於這些巫師的信息。想必,這些城市很快就會做出反應。”
大先生點了點頭。
“所以說,這些人才是吹動風車的人,纔是被命運所眷顧的人們啊……那麼,等着你們的漫漫前路究竟會是什麼呢?可以想象的是鋒銳的刀槍和人們的恐懼誤解吧,但是那又有什麼所謂呢?”
“成神之路,想必你也已經看到了那條路對吧?我的兒子啊,我們的命運就彷彿基因一般,即使在如何不情願,終究是糾纏在一起的。我們終究會相遇,在封神之路上。”
……
黎明將要到來的前夜,是最爲黑暗的時刻。而就在這個時刻,唐驥獨自一人站在南都最高的大廈的頂端,看着遠方,那是極北的方向。
“老傢伙,你在看着我吧!”
唐驥微微一笑,他知道,他的所謂的父親恐怕正在藉助血緣的力量看着他。他更清楚的,是他和他的父親必然有一場戰鬥,這場戰鬥是不可避免的,因爲他們兩個同時都在促使這件事發生。
白貓盤踞在他的脖子上,一雙金藍色的眼睛凝視着遠方地平線上開始露出一絲光芒的朝陽,她的眼睛對於這種程度的光亮已經不會感到痛苦。
白貓的體型,已經變回了原來的大小。自從經過了最終交易之後,白貓就已經不需要每天超過二十一小時的睡眠,但是她在沒事的時候還是願意趴在唐驥的肩膀上,閒看堂前花謝花開。
瓦萊莉雅至今爲止也沒有告訴他,她身上的盔甲究竟是從哪裡來的。那是鍊金裝備,甚至是大量重複的鍊金符籙疊加在一起形成的鍊金裝備,但是這套裝備究竟是誰煉製的,唐驥並不清楚。
還有,過去的他所感受到的源於愧疚的恐懼,唐驥也一樣沒有調查清楚。只是,在給花瓶當中插進了一朵黃百合之後,那種感覺就已經輕了不少,所以唐驥並沒有過度糾結。
況且,那是過去的他所感到愧疚的事情,而不是現在的他。現在的他,早就已經拋棄了過去,即使過去感覺無比愧疚,現在也不會有任何感覺。
“但是我還是調查一下比較好,畢竟是【過去的我】所遺留下來的心魔,在對付烏爾維特的時候說不定有奇效。”
這麼說着,唐驥在大樓邊緣坐了下來。看着遠方天空一縷一縷的金色光芒開始升起,照亮了天穹,也照亮了這個在昨晚的戰鬥當中滿目瘡痍的城市。
瓦萊莉雅悄咪咪的走到了唐驥的身邊,她已經褪去了身上所有的銀色甲冑,只剩下一套漆黑的連衣裙,柔軟的嬌軀蜷曲着坐在了唐驥的身邊。
唐驥的手環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拉近了自己的懷裡。瓦萊莉雅的腦袋歪了過來靠在唐驥的肩膀上,眼睛卻沒有離開那初生的朝陽。
“你說,我們巫師的命運是什麼?是和人類接觸,還是和人類勢不兩立?”
“我已經聽綺瞳說了,我們的消息被傳了出去,現在所有的大型人類城市都已經得到了我們的相關消息,同時給我們定下了最高的危險級別。”
“我們現在已經是所有人類城市的通緝犯了,他們一邊恐懼着我們的力量,一邊又妄想着能夠得到我們的力量,我們該怎麼辦?”
唐驥看着懷裡的小傢伙的頭頂楞了兩秒,然後笑了出來:“呵呵,我家小丫頭也開始思考這些問題了?”
“放心吧,我們的力量就是我們的,誰也奪不走。”
“憑藉着我們的力量,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可去的地方還很多,不止侷限於人類的城市,我們甚至可以篡得一座人類的城市,只要我們願意。”
“巫師和人類,是同類,也是異類,沒有必要刻意討好,但是也沒有必要將對方視爲死敵,這世界上一切都是在變化的,沒有什麼是一成不變的。”
“正如同我和你,我記得在一週多以前我們相遇的時候,立場其實是敵人。但是現在,我們的關係又是什麼呢?”
說着,唐驥輕輕摸了摸瓦萊莉雅的頭頂。
瓦萊莉雅嗯了一聲,轉過頭來,臉上彩霞飛舞,也不知道是被陽光映襯的還是她真的臉紅了。不過那一雙飽含着感情的粉紅色大眼睛可做不了假。
轉過身來,跪在唐驥的腿上,瓦萊莉雅纖細的雙臂環住了唐驥的脖子,微微抿着嘴,看着唐驥,眼睛裡彷彿能夠滴出水來。
白貓悄悄的離開了,她要找個地方去睡覺。她也知道,自己可以阻止這一切,但是爲什麼要阻止呢?在幻境當中,她已經看到了唐驥內心在失去了雅潔之後有多麼痛苦,如果能有人幫他填補這份痛苦……那就讓她去吧。
自己畢竟,只是一隻貓。如果我能變成一個人……
朝陽的光彩映射在唐驥和瓦萊莉雅的身上,讓兩個人化作了一道剪影。瓦萊莉雅那柔軟的嬌軀幾乎貼在了唐驥的身上,銀色的頭髮隨着風而舞動着。
唐驥能夠感覺到,瓦萊莉雅柔軟的軀體的溫度,即使是在這初冬時節,她的身上依舊僅僅穿了一件薄薄的連衣裙,而連衣裙下的身軀,單薄的讓人心疼。他不由得抱緊了那小小的身軀,彷彿是認爲自己的體溫能夠給她更多溫暖。
慢慢地,慢慢地。
兩個人的脣,吻在了一起;兩個人的剪影,貼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