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懦弱

——清桐市(南城)

前一秒的天空還是一片晴朗,稍稍擡頭往上看去,便會感覺刺眼得很,空氣中流淌着悶熱的氣息。下一秒天空中突現閃電,雷應聲而下,烏雲以它們所認爲最快的速度爬上雲頭,黑壓壓的一片,讓人忍不住去多看幾眼,街道上的路人們臉上爬滿慌忙的神色,急匆匆地趕往能遮雨的地方躲去。

雨落下,掉入水坑裡,瞬間與那坑中的污水融爲一體,雨聲有節奏的響起,像是幼時他無意打碎的玻璃杯,像是他幼時媽媽爲他所彈奏的琴譜。

兩者雖天差地別,卻有共鳴之似。

這場雨來得很蹊蹺,像是上天在爲他們送行,更像是電影裡演的那樣,一旦發生什麼悲傷的事,雨永遠都是最及時應景的,卻不見它偶爾去支援支援天災人禍。

興許,天從始至終都是冷漠無情的,永遠不會有憐憫這種情緒,人們越是需要它,它卻不曾掀開眼瞧一瞧,反而越是不需要它時,它便以各種方式強硬出場,還真是搞笑。

不知爲何?他突然極其厭惡那絲毫沒有要停止的雨,厭惡它落在大黑傘上、厭惡它落在腳邊炸開、厭惡它落在花朵上,那有一搭沒一搭的雨聲着實過於聒噪。

以及從始至終伴隨着的那斷斷續續的交談聲,雖說聲音並不怎麼大,但與那雨聲交雜,着實過於吵了些。

他一向不太喜歡這種儀式感很重的,而此時他卻必須得在那樣一個環境裡,周圍的長輩們一個接着一個來到他的跟前,拍着他的肩膀勸他節哀順變,像是復讀機般,一個完了又換另一個,他木訥地點着頭,很像電影裡面那種沒有感情的機器人。

夏安始終站在陳潯的身旁,那雙擔憂的眼神從未離開過他的半分。

陳潯越是像這般平靜,他便越是擔心。

片刻後,墓碑前只剩下他們倆個人,夏安就那樣靜靜地陪着他。雨一如既往地大,絲毫沒有緩下來的打算,雨拍打着地面,炸開的雨滴很美,即便只有那麼一瞬,它也是美的。

傍晚,雨逐漸緩了下來,夏安向他挪了一步,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語氣很柔很輕地問:“我們先去吃飯好嗎?你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再這樣下去,身體會垮的。”

那聲音那語氣過於溫柔,像是捧在手心裡的糖,不吃吧又怕化了,吃了又怕它會疼。

好一會兒陳潯才緩過神來,點了點頭,嘴角動了動,卻沒有聽見他有說什麼話,興許是聲音太小,被這本不是很大的雨聲所消去。

因爲還太年輕,所以我們從來都不會或沒有想過,要是突然間失去了親人,究竟應該怎麼辦?或者說應該怎樣過往後的日子,因爲習慣,就算做一件細微的小事,仍舊會出現你的容顏,你的聲音,你的笑。

那段時間他並不是很清楚自己每天到底在幹什麼?像是行屍走肉般,大部分時間都活在想象中,除了特定的時間去吃飯外,好像他唯一的樂趣便是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景色,陷入那似夢非夢的環境,再次見到父母臉上掛着燦爛的笑容,迎接着他回家吃飯....

媽媽的懷抱,一如既往的溫暖。

近一個月裡,陳潯時常一個人坐在窗前發呆,目光沒有交點且很呆滯,夏安偶爾也會站在他身後,靜靜地盯着他的背影。

陳潯若是不開口搭話,夏安亦不會開口打擾他,他需要時間來淡化那段悲傷,也需要安靜地思慮往後。

陳潯按時按點地吃飯,雖說動作有點遲鈍,整個人的精神狀態並不是很好,臉色也有些憔悴,但大體上來說,還算得上正常,只是嘴角的笑容,再也不似以往那樣自然陽光。

而另一邊,只那次事件後,顧瑾夜初次露面時,楊曉發了好一通的脾氣,足足罵了他幾個小時,顧瑾夜低頭柔聲地應着,沒有任何架子與瞪眼反駁,倆人很快便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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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旁看戲的丁顏並不驚訝於顧瑾夜示弱的態度如此良好,連她在場邊都未曾強勢過一把,她倒是頗爲理解顧瑾夜的無奈。

要是他們之間身份對換,就算她當着顧瑾夜的面罵葉琛,葉琛不僅要受着她罵人的架勢,還得受着她情緒激動時衝他動手動腳的無理之舉。

相比之下,楊曉這委實算是小打小鬧,要是碰到像她一樣不講理的,他們也只能認栽。

但也有少數很在意麪子、容忍不了的人,比如莫家莫老爺子、凌家凌老爺子以及顧家顧老爺子,誰要是拂了他們的面子,那便是自找苦頭。

小輩或平輩中,她也只是聽聞蘇家的蘇雯,很是不喜旁人拂了她的面子。但還有另一種說法,說蘇雯雖不喜旁人拂了她的面子,卻也是一位講理的人。

這兩種截然不同的說法,都被說的有鼻子有眼的,至於那一種說法是正確並有依據的,卻是沒有人能道出個所以然來。

面子這東西,自然也會分人而立的,若是換作是旁人,不死也會丟了半條命。

——

開學在即,丁顏於八月三十號乘坐私人飛機返回南城。

同時陳潯也在當天下午兩點去往機場返回美國,由於丁顏乘坐的私人飛機還沒落地,陳潯便已經登機了。倆人並沒有來得及見上一面,夏安目送着陳潯離開的背影,心裡那股不安感越發濃烈。

上午陳潯提出下午回美國時,夏安曾與他交談過,但倆人聊得並不是很愉快。陳潯執意要回美國完成學業,夏安也難得很強勢地提出反對意見,可最終還是拗不過陳潯,選擇了退一步。

但只從談過後,他心裡便生出了一股很不安的感覺。

可想到美國還有楊曉在那邊,這心裡頭纔算稍稍地鬆了口氣,他掏出手機撥通了楊曉的電話,簡短的說出了自己的擔憂以及不放心,讓楊曉在陳潯回去後,多注意一下他的情緒。

這才急急地趕往北邊的接機處,按小顏所說,她所乘坐的那架私人飛機應當是在幾分鐘後落地。可不能去晚了,老潯的這個決定,他還未曾告訴過小顏,他想,她肯定不會同意他去美國的。

哪怕是用強的,她也絕不會放任他離開南城。

她和葉琛哥一樣,很獨斷也不喜旁人忤逆,那年阿潯執意去美國,她硬生生憋着火氣退了一步,只因他是陳潯。但如今剛出了那樣的事,怕是誰也動搖不了她的想法。

起初夏安也曾冒出過邪惡的念頭,好幾次拿着手機想撥通小顏的電話,並告訴她,阿潯決定回美國的消息。

可指尖觸碰到手機屏幕時,他卻又穩穩當當地往回縮了去,好生糾結了一番,終歸還是不忍心將他倆的關係往火堆裡推上一推。

小顏若是知道了此事,阿潯也擺出絲毫不退的架勢,雖說可能並不怎麼管用,但往後倆人之間多多少少會有所隔閡。

那樣的場景是他最不願也不想看到的。

夏安急忙趕到時,丁顏也纔剛剛出來,因爲沒有同時間落地的飛機,整個接機處顯得空蕩蕩的,丁顏揚着喜悅地笑容朝他激動的揮手。但瞟向他旁邊沒有陳潯的身影時,喜悅的神情稍微停頓了幾秒,夏安顯然注意到了丁顏這細微的神態變化,內心很是忐忑不安。

夏安努力地表現得跟以往一樣自然,他從來就不撒謊,可不能露了餡,阿潯的飛機還沒起飛呢,夏安笑着說:“歡迎我們家小顏回來,要不要先去喝個下午茶?”

“老夏你這還不如不笑呢,這笑容很是拘謹呀,一點兒也不像你平常那麼自然。”

果然是從小到大的情誼,即便夏安自以爲自己表現得夠自然與放鬆了,嘴角的笑容也是以往的幾倍燦爛,還是沒逃脫被當場揭穿的結果。

夏安緊張地抓住褲子的一角,眼神閃躲着丁顏投過來的目光,有些心虛地發問:“是嗎?我覺得跟往常一樣呀,是不是你看錯了?”

丁顏一把抱住夏安,頭不自覺地蹭了蹭他的胸膛,像一隻撒嬌的小貓找到主人般歡喜,而反觀夏安卻是截然不同的心境,他那手心掌裡全是冷汗,整個人也有點恍惚。

丁顏噗哧一笑,有些嘲笑意味地說:“我就說說,老夏你緊張什麼?”

夏安並未張口回答丁顏拋出來的問題,但她似乎也不怎麼在意,清了清嗓子又說道,丁顏的眼神立馬就變了,語氣中也透着一絲埋怨與擔憂。

“老潯那傢伙怎麼沒來?是還沒有從悲傷中走出來嗎?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樣,看得我委實也覺着煩悶,不過老夏你可不能就這樣縱容着他,改天要是我突然掛了,他還不得懷疑人生....”

那時的丁顏並不懂得換位思考,認真且仔細考慮過陳潯的處境,也全然忘了當年她母親去世時,她那副模樣可比現在的陳潯優秀多了。

“小顏我不許你胡說,以後斷不能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你才十五歲呢,不要再說這些不吉利的話了,你會好好的活到一百歲的。”

最初那股渾身不自在的感覺,在夏安本人都沒發覺的情況下,突然全數散去。此時的他,眉頭緊鎖,推開抱着他的丁顏,眼神憤憤的盯着她,顯而易見是動怒了。

他很少動怒,也很少在旁人面前失態。

“十五?”丁顏自嘲一笑,眸子裡的光轉瞬間暗淡下來,心情倏然變得很複雜。

“原來已經過去八年了,我竟然偷了這麼些年頭,你知道的,我早該死在八年前的那年夏天,你知道的老夏。”

丁顏眼框突然溼了,這逐漸演變的懦弱令她感到時分惱怒,倔犟地瞪大了雙眼又擡手把眼角的淚盡數拭去。別過頭不願讓夏安看到如此狼狽的自己,卻被夏安搶先一步出手,將她拉入懷中,心疼地爲她舒緩顫慄的後背。

“小顏你不要胡思亂想,那不是你的錯,只是大人們自私的選擇,我會永遠陪着你的,你還有我。”他柔聲地安慰她,對於那年突如其來發生的事,他心中雖然存有很大的疑問,卻終是不忍去揭開她那並未癒合的傷疤。

“可...老夏,就是因爲我,我的無知間接性的害死了媽媽。如果不是因爲我的心軟,他又哪來的勇氣將那個女人帶回來?當年阿琛他是真動了殺意的,他是動了的,可恰恰又是因我而放棄了。”丁顏梗咽地說道。

那一段段模糊又破碎的記憶,盡數涌入她本就混亂的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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