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錚錚。
瑾王府風景最盛的南園內,一位薄施脂粉,身段妖嬈的女子正在撫琴。女子挽着婦人髮髻,着一襲素白牡丹曳地長裙,外罩同色輕紗,膚如凝脂,臉似銀盤,眼角眉梢都帶着淡淡的春意,正似一位初承雨露的新婚妻子。
妖嬈女子旁邊,還舞着一位身材嬌小少女。少女身材嬌小,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穿粉色花攏裙,外罩一層透明短紗,金線交織其上,旋轉間熠熠生輝,奪人耳目。
一曲終了,旋舞的少女停下,臉上汗津津的,眼裡卻全是動人心魄的明媚光彩:“李姐姐琴彈得真好!”
撫琴的李臻正在除手上套的假指甲,聞言不由輕笑出聲:“杜妹妹客氣了,妹妹的舞纔是動人心魄。”
“真的嗎?”聽見李臻的話,杜鈺兒的臉紅彤彤的,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好意思。
李臻莞爾一笑:“當然是真的。何況說起彈琴……”
稍頓一下,李臻眼波流轉,水一般的目光落在不遠處坐着、似有些走神的姬輝白身上,眸中頓時流露出遮不去的情意。
“何況什麼?”到底年少,杜鈺兒並不知道李臻眼神的含義,只一個勁的催促。
回過神來,李臻看着面前還算一個小姑娘,卻已和自己一樣同做他人婦的杜鈺兒,心中不期然的有了些酸楚。但很快,她就掩去了這份嫉妒,轉而笑道:“何況王爺琴技一絕,莫說羽國,便是天下,也素來聞名遐邇。”
“哦——”恍然拉長聲音,杜鈺兒眼睛閃亮亮的,一下子轉身跑到姬輝白麪前,拉住他的手,左右晃動:“夫君~夫君,李姐姐說的是真的嗎?”
自此終於回過神來,姬輝白眉間短促隆起,復又鬆開,也不回答,只淡淡掃一眼王府中的教習嬤嬤。
看了幾十年眼色,早已精乖的教習嬤嬤冷汗刷的就下來了。
連忙上前拉開杜鈺兒的手,教習嬤嬤乾笑道:“側王妃,您不能這樣……還有,您應該稱呼殿下爲王爺。”
瞞不樂意的鬆開手,杜鈺兒嘟起嘴:“可是我娘說叫夫君才親切。”
親切歸親切,可你沒見人家不愛搭理你麼。在心裡暗自嘀咕着,教習嬤嬤面上可沒膽量多說,只陪着笑,謙卑卻堅定的拉開了杜鈺兒。
一邊掙扎,杜鈺兒一邊直勾勾的看着姬輝白,待見到姬輝白無動於衷後,才怏怏不樂的順從自己教習嬤嬤的拉扯,退到一旁。
站在一旁看了全程,李臻心中一時高興一時自傷,半晌才起身,嬌嬌柔柔的笑着:“妹妹,王爺日理萬機,別讓王爺傷神。”
嘴巴上可以掛油瓶了,杜鈺兒用所有人都聽得見的聲音自語:“陪妻子也傷神嗎?”
姬輝白站起了身。
滿園的僕婢都垂下了頭,包括撫琴的李臻,只有杜鈺兒氣鼓鼓的直視姬輝白,目光恨恨。
並未把注意放在杜鈺兒身上,姬輝白微冷的目光在園子角落幾個宮中來的嬤嬤侍女身上停留了一會,方纔移回視線,面上亦泛起微笑。
雖只淡淡,亦足以奪人心神:“自然不算,玉妃想去哪裡,本王陪着便是。”
儘管名義上已成了姬輝白的側妃,但杜鈺兒還真沒見過姬輝白微笑。眼下一見,整個臉頓時紅成了蘋果,三魂飛去七魄,腦袋漿糊糊的,莫說思考分析什麼的,便是回答也顛三倒四,不知在說些什麼。
早已看慣旁人的這種反應,姬輝白甚至沒有多花一點心思在杜鈺兒身上,只對一旁的李臻點頭,道:“珍妃也一樣。”
不敢擡頭,李臻盈盈下拜:“謝王爺恩典。”
隨意點點頭,姬輝白沒有再說什麼,只轉身對侍從吩咐兩句,便離開了南園。
暈了半天,杜鈺兒終於在姬輝白徹底離開南園之前清醒。貪戀的看了看那如竹如蘭的背影,她這次走到李臻身邊,半是感慨半是歡喜,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落寞:“王爺長得真好看。”
“嗯。”這次倒沒有旁的想法,李臻只輕輕點了頭。
“真的很好看!”彷彿怕李臻沒明白自己強調的東西,杜鈺兒又加重語氣重複一遍,但轉眼便泄氣,“比我們都好看。”
一時也有些說不出話來,李臻看了杜鈺兒一會,方纔慢慢點頭。
確實比她們好看,或者說……吸引人?
“所以,”杜鈺兒悶悶不樂,“這壓力也太大了……”
在杜鈺兒還爲姬輝白樣貌而煩惱的時候,姬輝白已經走進了王府主院德風院——一個連正正經經的瑾王妃都不能隨意進入的地方。
德風院中,青一正在已備好酒水的亭子裡等候姬輝白。
遠遠的看見姬輝白,青一快走幾步迎上姬輝白,彎腰行禮:“殿下。”
“起來吧。”腳步不停,姬輝白徑自越過青一,走進亭中坐下,這才問,“裴青到了瀾東沒有?”
“消息上說昨夜便到了。”青一回答。
伸出拿酒的手在半空中停頓。出神好一會,姬輝白方纔緩緩收了手,自語道:“那麼,皇兄應當是知道了。”
耳朵清楚的聽見姬輝白的自語,青一心中明白這事輪不到自己插手,便只越發垂了頭。
但這次,姬輝白卻似乎沒有讓青一置身事外的打算:“你說,皇兄會有什麼想法?”
微微怔住,青一不由擡起頭看向姬輝白。
姬輝白並沒有看青一。視線茫茫然的投在遠處,姬輝白似乎在看風景,又似乎只是在透過風景看別的一些什麼。
比如遠在千里的姬容。
雖不確信姬輝白方纔到底有沒有對他說話,但些微猶豫過後,青一還是回答:“長皇子一定能體諒殿下的難處。”
“體諒?”收回了投向遠處的視線,姬輝白喃喃自語,“怎麼體諒?”
青一不知道怎麼回答,姬輝白其實也並沒有想要青一回答。
是的,怎麼體諒呢?
這份情,分明是他求來的,強來的。若不是他心心念唸的堅持這份不容於世的感情,自己的皇兄此時必定還留在帝都做那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皇太子,甚或有了足以舉案齊眉、心意相通的妻子……便算是還念着之前的人,也好過……
好過,遠在千里之外,從旁人口中聽見自己心愛之人娶妻的消息罷?
姬輝白攏在袖中的手掌拽得緊了些,暖玉雕就似的指節泛起點點蒼白。
無法做任何安慰開解,青一隻能站着,沉默的聽姬輝白傾述。
其實就算是這傾述,也少得可憐——眼前宛若神仙的男子,只有在實在熬不下去的時候,纔會斷斷續續的吐露一些心聲。
雖然那隻能讓他越發痛苦;輾轉反側,夜不成眠。
“青一。”姬輝白動手爲自己倒了一杯酒。酒是宮中的貢品,不烈,卻有一種綿長的苦味,經久不消。
“我有沒有同你說過,皇兄其實是個傻子?”姬輝白道,他的臉上泛起了淡淡的笑意,不是方纔對着杜鈺兒和李臻敷衍的笑容,而是另一種自心底升起的笑意。
一種並不是那麼驚豔,但帶着滿滿溫情,只消一眼,便能暖到人心底的笑意。
倚着紅漆的欄杆,姬輝白微啜一口水,隨即傾杯,將澄澈的液體一點點倒入欄外碧波。
“身爲長皇子,要什麼東西要不到?區區一個尚書之子,用什麼手段得不到?不過麻煩一些罷了;他卻偏偏如珠如寶的在那邊擺着,不用強,不耍手段,待什麼寶貝一樣珍藏着……最後,還親手把人送走。”
姬輝白又爲自己倒了一杯酒。
站在一旁的青一沒有勸姬輝白慎飲——在一般的事情上,姬輝白的自制力讓人歎爲觀止。
雖然,從某些程度上來說……這並不算好事。
“身爲兄長,明明不喜歡自己的兄弟,卻依舊容忍:容忍他搶走自己的妻子,容忍他一次次表白心跡,還容忍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計算……”姬輝白的聲音有些啞,是喝酒的緣故。
“但凡皇兄能稍微忍心一些……”
但凡他能稍微忍心一些……
姬輝白突然想到了帝都郊外的那一夜。
那一夜,自己皇兄是當真多少有了些喜歡自己,還只是因爲……因爲不忍看他在那悖逆的感情之中苦苦掙扎?
遠遠的,清亮女音的嬉笑隱約傳來。
但凡他能稍微忍心一些……
“……何至於此?”
姬輝白突然有了後悔。這倏忽升起的後悔來勢洶洶,將人吞沒。
或者,真的不應該告訴對方這份感情,也真的不應該把對方扯入這份罪愆之中?
只因爲……因爲他的皇兄是個傻子。
傻到認定了一個人便剖心剝肺的對他好,痛到淋漓也不在乎。
“皇兄一定會體諒的。”姬輝白緩緩閉上了眼。靠着欄杆,他的臉藏在深深淺淺的陰影之中,“可是……”
可是,到底要怎麼體諒呢?
由着它痛,由着它流血,不管不顧,及至化膿腐爛,再無法拔除麼?
咚。
輕輕一聲,是碧波吞沒酒杯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