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說:“要說這樣的心理一點沒有也不對,想到將來陪伴爸爸一生的是喬姨這個事實後,看到喬姨對爸爸好,心理還是很欣慰的,杜蕾就說過我,不讓我嫉妒他們好,應該希望他們好,這樣想也就釋然了。不過還好,喬姨搶走了爸爸,卻給我帶來了陸原哥哥,呵呵,還算公平。”
彭長宜看了她一眼,說道:“你很愛這個哥哥?”
“當然。”丁一說道:“我估計他也是覺得爸爸搶走了他媽媽,纔在我這個妹妹身上找平衡吧,呵呵。”
“我不這麼認爲。”彭長宜說道。
“呵呵,怎麼認爲?”
彭長宜不說了,既然丁一這麼喜愛這個哥哥,他不能給她注入別樣的想法,從男人角度分析,陸原對這個妹妹的愛,遠不止是哥哥之情,只是丁一沒有意識到而已,陸原自己肯定明白。難能可貴的是,陸原珍惜這個妹妹,所以沒有跟丁一釋放這種感情,放着這麼個妹妹不愛,除非他是傻瓜。
“你很懂事,很乖,能夠跟他媽和平相處,他肯定要喜歡你,你們處的纔像親兄妹那樣好。”彭長宜悄悄轉移了他的原意。
“哥哥也很懂事,去年爸爸車禍住院,哥哥請了好幾天的假,所有的主意都是他拿的,包括車禍處理結果和賠償什麼的,要是我估計就蒙了。爸爸說,家裡還是有個男孩好,女孩就知道哭,關健時刻頂不上勁,呵呵。”丁一說完自己就笑了。
彭長宜說:“你們相處的真不錯,你爲什麼不跟喬姨叫媽?”
丁一說:“開始的時候,爸爸就跟喬姨說,雙方孩子都不小了,他們願意怎麼叫就怎麼叫,所以,我就叫喬姨,哥哥管爸爸就叫丁叔。”
彭長宜感到,丁一的確有着某種讓人心疼的特質,善解人意,不去跟別人爭什麼,連爸爸都可以放棄,就說:“你這性格也好也不好,好的一面是容易相處,不好的一面是不知道去爭取自己的權利。”
“呵呵,又批評我,我沒覺得我失去什麼呀?”
彭長宜感到丁一的確很單純,沒經過什麼事,好像是個永遠需要去疼愛、去呵護的小妹妹,他長出了一口氣,說道:“我說的不是你在家裡,到了社會上,尤其是到了新的工作崗位上,屬於自己的權力一定要去爭取,你看美國種族歧視這個問題,現在這種歧視觀念不那麼強烈了,爲什麼,那都是黑人們自己爭取的,如果不去爭取,哪有現在的平等,我的意思是你要學會保護自己,包括將來戀愛。”
“呵呵,你的口氣這麼跟哥哥一樣,哥哥也總是這麼說我,恐怕我會吃虧。”丁一歪頭看了一眼彭長宜。
彭長宜笑了,說道:“因爲我也是你哥哥。”
“呵呵,不是。”
“是什麼?”
“是朋友加哥哥加領導。”
彭長宜笑了笑,說道:“你繼母對你怎麼樣?”
“挺好的。”
“沒了?”
“沒了。”
彭長宜說:“從你這句話裡我感覺不到她好。”
“爲什麼?”
“因爲你就說了一句挺好的,究竟好在哪裡你說不出,一說哥哥好,你就能列舉出實例來證明哥哥有多好,這其中的好是有差距啊!”
“呵呵,不愧是教師出身,我就說了三個字你就能分析出這麼多內容。喬姨也有很多好,比如,她跟爸爸好,這就夠了,還有,她跟我也很好,最主要的是她給我帶來哥哥,我很知足的。”
彭長宜說:“主要是你好,你這麼懂事,就是多麼難處的繼母也會跟你好的。因爲你的要求太低了。”
“呵呵,爸爸也這麼說我,他說我相融性很好,一般不會和別人鬧意見,林老師也說我是個很好合作的人,我自己覺得我也不錯。”
“呵呵,看來很得意。”彭長宜說道。
“那是了,總比被人罵強吧?”丁一望着窗外說道。
“丁一,你還沒告訴我你怎麼回來的哪?”
丁一愣住了,她沒想到科長仍然沒有忘記這個話題,就說道:“我搭車回來的。”
“搭誰的車?”
丁一不能把江帆暴露出來,他要給江帆注意影響,在彭長宜面前也一樣,不能讓江帆的形象受損,就說道:“您幹嘛非得問這個?”
彭長宜發現她又用了“您”,就不好在追問了,就說道:“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希望你能幸福。”
丁一不說話了,她不知道該怎麼和她說這個問題。
“我還希望你不受任何傷害,能夠保護好自己。”
丁一臉紅了,心也慌了,聽科長的口氣,他似乎已經猜到她是怎麼回來的,也似乎猜到了她和市長的關係,既然他猜到,那麼說這話無疑是告訴自己要謹慎,只是,他哪裡知道,她把自己都交出去了,她的心跳了幾下,長長出了一口氣,說道:“謝謝。”聲音小的很。
彭長宜越發相信了自己的判斷,他不再追問下去,唯有在心裡祝福丁一,祝福江帆。
到了永興莊,他們直接來到了村委會辦公室,村支書和村主任都在院裡,見彭長宜的車進來了,支書說:“主任,您怎麼親自開車來了,老顧哪?”
“誰禮拜天沒點事,我沒驚動他。”說着,就給他們做了介紹,這些村幹部大部分都見過丁一,因爲丁一和高鐵燕經常下鄉。
丁一簡單的跟村幹部瞭解了一下鄒子介的情況後,就說:“現在鄒子介在哪兒?”
村主任說:“應該在莊稼地裡。”
彭長宜說:“這樣吧,你們也都別陪着了,今天丁記者主要是來採訪鄒子介的,你們有一個人把我們領到鄒子介面前就算完成任務了,然後你們該幹嘛就幹嘛去,不用陪着我們。”
支書說:“那行,就讓主任帶你們去,我一會去給你們安排中午飯。”
彭長宜說:“中午飯不用你們管,今天丁記者是我的客人,我來安排。”
支書說:“那不合適,到我們村來了,怎麼也要在我們這裡吃中午飯。”
彭長宜說:“你們別跟我搶風頭了,今天中午說不用你們管就不用你們管,丁記者我來招待,要不你們中午也參加?”
支書見彭主任這樣說,也就不好說什麼了,他說:“既然彭主任這麼說,我們也就不參加了,地裡現在的確有活兒,咱們兩便。”
彭長宜說:“咱們之間沒這麼多客套,我不會跟你們客氣,你們也就別跟我客氣,該忙什麼就忙什麼去。”
書記點頭稱是。
主任說:“我騎摩托車前面帶路,您在後面跟着就行了。”說着,就踩着摩托車,駛到前面。
摩托車行駛在莊稼道上,七拐八拐的,丁一就有些擔心,說道:“科長,你行嗎?”
“沒問題。”
“你爲什麼不用司機?”
“禮拜天儘量不用他,再有我那司機比較討厭,愛打聽事,愛琢磨領導心理,經常做些自作聰明的舉動,嘴不言,所以辦私事的時候我不願用他。”
科長把她正當的採訪稱作辦私事,這讓丁一感到很溫暖,她感覺科長還是跟看重她的。
他們駛進了一片玉米地,彭長宜有片刻了猶豫,他有些躊躇,這條路剛剛能走一輛車,進去就出不來,沒法掉頭。這時,前面的村主任見彭長宜沒有跟上來,就停下,支好車,走了過來,彭長宜探出頭問道:“能過車嗎?”
村主任忙說:“沒問題,裡面是一個大場院,能掉頭。”
彭長宜點點頭,示意他繼續帶路。
他們穿梭在一人多高的青紗帳裡,走了十來分鐘後,果然前面豁然開朗,一個水泥大場院,一排紅磚北房,院裡有三條土狗,比着齊的衝着來人叫喚。
村主任支好車後,過來給彭長宜開門,彭長宜不敢下車,說道:“他這些狗咬不咬人?”
村主任笑了,說道:“呵呵,放心,他養的狗沒有咬人的。”說着,又去拉車門,彭長宜使勁關上了車門,說道:“把狗圈上,我們在下。”
村主任說:“好,我去叫他。”說着,站在院中央,雙手在嘴邊握成一個桶狀,衝着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叫了四聲“鄒子介。”
一會兒,從青紗帳裡鑽出一個人,中等身材,頭戴草帽,身穿長袖衣褲,見了村主任就摘下草帽和他握手。
村主任說:“把你這些狗圈起來。”
鄒子介說:“沒事,不咬人。”
“那也圈起來,還有女同志,怕狗。”
鄒子介說道:“我沒地方圈,真的沒事,他們就是瞎咋呼,叫幾聲一會就不叫了。”
村主任一看,說道:“直說有女同志,怕狗怕狗的,你怎那麼拗!”
鄒子介笑了,說道:“真的沒事。”
村主任一看這個書呆子教條,也就不跟他在這件事上費口舌,囑咐道:“你看緊點。”說着,來到彭長宜車前,彭長宜和丁一就開門出來了。
鄒子介趕緊衝他們走過來,那些狗也跟了上來,其中一條小狗立刻就扒上丁一,丁一嚇得叫了一聲,一下子就躲在了彭長宜的身後。
“小花!過來。”鄒子介喊道。
那個叫小花的小狗,立刻撇下丁一,向鄒子介跑了過去。
丁一的臉白了,低頭一看,自己的白裙子印上了幾朵小梅花。
村主任衝鄒子介嚷道:“你把他們圈起來不行啊?”
鄒子介趕忙將這些狗趕到一間空屋子裡,然後關上房門,對丁一說道:“對不起,來我這裡的女同志都不怕狗。”
主任沒好氣的說道:“來你這裡的女人都比狗還厲害,她們當然不怕了。”
鄒子介笑了,丁一發現,這個鄒子介的臉曬的黑亮黑亮的,但是笑的時候卻露出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和他的膚色形成鮮明的反差。
村主任說:“我替你沏水,你去洗把臉,換身衣服。”
鄒子介拿出茶葉,就出去了。一會穿了一件白襯衣,洗了臉,並且將頭髮也梳了梳。
這是一箇中等身材,體格健壯的男人,淡棕色的眼睛,高高的鼻樑,有如雕刻般,棱角分明,笑的時候還有幾分率真和靦腆,也可能是剛纔換衣服的原因,見了丁一居然有些侷促。丁一發現,他居然光着腳穿着一雙皮鞋,當丁一主動伸出手,要和他握的時候,他趕忙在身上擦了擦手,很有分寸的輕輕握了一下,儘管他沒有用力,但是丁一依然感到那雙手的粗糙和有力。
丁一記住了林老師說的話,遇到性格內向的採訪對象,千萬不要用那種記者式的提問,要先跟他拉家常,淡化你的記者身份,要向初次見面的朋友那樣,先了解他一些無關緊要的情況,切不可直接進入主題,這看似不是主題的談話,卻都是在爲主題服務的,要談他最感興趣的話題,慢慢他就不緊張了。另外,能夠讓他拉開話匣子一個行之有效的途徑就是儘快熟悉採訪對象的生活和環境,這樣容易找到共同語言。一句話,你千萬別拿自己當記者,只有這樣,你的採訪才能成功。
丁一很快發現一個有趣的事,靠北牆的舊沙發上,鋪着一塊洗的發白的乾淨軍用帆布,有一條沙發腿,是用報紙包着兩塊磚墊起來的,儘管屋裡擺設簡單,甚至有些寒酸,但卻乾淨有序。丁一還看見,靠牆的寫字檯上,有一個紅木託,上面是一塊類似礦石的東西,烏金色。她走了過去,仔細看後,才發現裡面閃着許多金色的礦物晶體。丁一沒見過,但是她隱約覺得應該是金礦石,就說道:“這是不是金礦石?”
鄒子介走過來,說道:“是金礦石,而且是含量較高的金礦石,你掂掂。”說着,把這塊石頭放在丁一手上。
丁一感到這塊石頭很涼很重,就說道:“金子是不是就從這裡面提取的?”
“是的。”
“你是搞玉米育種的,對礦石也有研究嗎?”
“呵呵,沒研究,這是老師給我的。”
“哦?是什麼時期的老師。”
“育種界的老師,原來在我們村下放勞動,住在我們家,我育種就是跟他學的。”
丁一很高興這麼快就扯上了育種,但是她並不急於進入主題,而是說道:“老師給你這塊礦石是不是有某種含義?”
“他沒說過,前兩天,老師來我的試驗田轉了一圈後就走了,頭走給我留下了這個東西。”
“給你的時候什麼也沒說嗎?”
“說了,他說,這個給你,算我沒白看你的玉米。”說着就給我放這兒了,當時是裝在一個紙盒裡的。
丁一把礦石放回原處,說道,這個木託也是老師給你的?“
“不是,是我把別的紀念品撤下,換上了這個。”鄒子介很老實的說道。
丁一見他說得儘管漫不經心,卻能從他的話語裡,感覺到他很看重老師給他的這塊石頭。
“你老師叫什麼?”
“炎午胥。”
丁一點點頭,她頭來的時候,查了一些資料,知道這個炎午胥是農業大學教授,研究生導師,在我國玉米育種界有相當的名望,是泰斗級的人物。他選育成功的“農京”系列品種,改寫了中國玉米種植的歷史。
“你知道炎老師嗎?新聞界沒有不知道他的,他可是被媒體追逐的明星級人物,上次就是躲避記者採訪,扎到玉米地裡,在我這裡過了三天農夫的生活。”說起老師,鄒子介的眼睛都放射出自豪的光芒。
丁一說:“知道一點,我算不上新聞界的人,充其量還是個新兵,但是採訪你之前,我惡補了一下育種知識,知道這個人。”
鄒子介很滿意丁一的謙虛,他說:“炎老師培育成功的農—098,打破了世界紀錄,因爲就是在全世界,也沒有一個玉米品種被廣泛種植達十多年之久,而且種植面積達到十來億畝,增產百億公斤。這說明,這個品種非常適合我們國家的國情,優質、高產、高效。”
“他是怎麼培養成功的?”丁一感覺到老師在他的心目中的位置,另外,說起老師,他特別興奮,儘管他的老師不在本次採訪範圍之內,但着對於瞭解鄒子介這個人也至關重要。
果然,鄒子介說道:“老師了不起啊!”他淡棕色的眼睛露出崇敬之情,“早在六十年代初,美國科學家就發現隱性突變基因,能使玉米籽粒賴氨酸含量提高80%以上。於是,很多國家都相繼開始了這種玉米的研究工作,選育了許多自交系和雜交種。但是,由於這種基因在提高營養價值的同時,也使籽粒胚乳粉質化,帶來了一系列缺點:籽粒千粒重降低,脫粒時易破碎,易遭蟲鼠危害,而且在成熟時易生穗腐或粒腐病,難以在生產中推廣。爲了克服這些缺點,美國、西班牙等國的科學家進行了長期研究,收效甚微。但是,這個課題被老師攻克了,他用了12年的時間,將美國高賴氨酸和墨西哥帶有優質蛋白質基因雜交,又連續自交,終於培育出玉米籽粒硬、抗病能力高的早熟和晚熟兩個系列品種,我田裡就有老師的自交系品種。”
“這個098品種有什麼特點?”
“根系發達,莖杆堅硬,穗下葉片平展而穗上葉片上衝、緊湊,籽粒成熟後,秸杆不枯不萎,仍是青株綠葉,收穫後,整株秸稈可以當做青儲飼料。”
丁一又問:“你是怎麼認識老師的?”
“嗨,那說來話長了,文革期間,他遭到迫害,被下放到我們村接受勞動改造,那個時候他住在我家,用我家的自留地當做玉米試驗田,他有個鐵皮箱子,走到哪兒扛到哪兒,裡面全是玉米粒,有的玉米粒還不如我們家地裡種的個大飽滿,我就說,您還是搞育種的,這個玉米粒還不如我種的粒大,他告訴我,這是父本,跟母本一結合,就是種子,這個種子種出來的玉米不但會比我的粒大,而且營養價值高,賴氨酸和蛋白質都比普遍玉米高很多很多。從哪兒開始,我迷上了育種,開始跟在他屁股後面學。”
“那個時候,我已經是生產隊科技小組成員,我們主要任務是小麥選種,後來因爲小麥品種穩定,更替慢,我就轉行跟老師學玉米育種。那個時候,國家尚未解決溫飽問題,糧食高產是壓倒一切的中心任務,但是,從科研的角度考慮,玉米的品質問題遲早會提到日程上來,而要改進一個作物的品質,難度很大,所需的時間也很長,必須早做準備。正是這種超前意識的理論,使老師一開始就把研究定位於質、量並重,從改良品質入手和大力蒐集種質資源,擴大遺傳基礎,下大力氣培育有突破性的優良自交系品種。”
“你的第一個獨立培育的品種是什麼?”丁一必須把他的話題拉回來。
“亢單1號、2號、3號。”
“表現怎麼樣?”
鄒子介聽丁一問的很專業,他就欣賞的說道:“你居然知道我們的行業術語,你比中央臺那些記者可是強多了。”
丁一坦率的說道:“我是臨陣磨槍。”
“我的亢單系列在北方地區表現非常好,在京津唐地方種植廣泛,產量高,穗大,秸稈通綠。甚至最早長出的那片葉子到成熟時都是綠的,這是炎老師所有學生共同的特點。老師就說,搞育種的人,必須要有遠見卓識,因爲一個品種的成功,會持續幾年的種植時間,期間不能落伍。”
“你有老師的照片嗎?”
“有。”鄒子介說着,找出一個小相冊,裡面全是玉米的照片,翻到最後是他和老師的合影。
丁一看了看說道:“你老師很年輕啊。”
鄒子介笑了,說道:“你猜猜他的年紀。”
丁一說:“從他灰白的頭髮判斷,也就是五十多歲,如果從他的面相判斷,也就是四十多歲?”
“哈哈,你什麼眼光?他都快七十了!”
“啊?”丁一怎麼也不相信,照片上那個人居然快七十歲了。
“沒錯,這張照片是前幾年的,目前也老了,有白頭髮了。不過搞育種的人要天天勞動,出大汗,排大毒,老師快七十歲了,沒上過醫院,身體倍兒棒。”鄒子介興奮的說道。
“你也很棒。”丁一看了一眼他健壯的身材。
“呵呵,搞育種的人,想不棒都不行,天天在太陽底下照着,不缺鈣。”
丁一說:“去你試驗田裡看看?”
“好,不過你得戴頂草帽子,太陽很毒。”說着,去裡屋給他找來一頂新的草帽。
丁一見科長和村主任在院裡說話,就說道:“我們去地裡看看?”
彭長宜點點頭。
丁一看見這個場院四周,都長滿了一種一人高的花,節節開花,葉大花大,層層疊疊的,顏色豔麗,如果單看花朵,跟牡丹沒什麼區別。這種花在北方農村司空見慣,房前屋後到處都是,卻無人知道它學名叫什麼,而且鄒子介院子開的花,明顯比別處的大,形狀快趕上牡丹了,她說:
“這是什麼花?”
鄒子介說:“這種花的學名叫蜀葵,屬草本花卉,有‘花生奇態,開如繡錦奪目’之譽,郭沫若描述爲‘箭莖條條直射,瓊花朵朵相繼’。葉大、花繁、色豔,花期長,老百姓非常喜愛。花的紅色素,在酸性時呈紅色,鹼性時呈褐色,可作中和的指示劑。你說我種的花比別人的大就對了,我種的是經過特殊改良後的品種。”
“你難道也給這種花雜交了嗎?”
“嗬嗬,算我選育的吧。”
“神奇,你搞玉米育種,難道還研究花卉?”
鄒子介顯然比平時更健談,他說道:“用不着特別研究,我就能培養出藍色的玫瑰和綠色的玫瑰,不過你別寫進報道里。”
“爲什麼?花卉的經濟價值也很高的。”
“是高,比玉米還高,但是人不能吃啊。我們研究的是能讓人吃飽吃好的玉米,被餓怕了。”鄒子介說道:“我父母去世的早,是奶奶把我拉扯大供我上學讀書,這種花農村老太太特別喜愛,但是種出來的多是單瓣,花朵小,有一天奶奶就問我,能不能把那花培育大點,像牡丹那樣?我說能啊,你孫子都能讓玉米穗變大,當然也能讓花朵變大,但不能跟牡丹一樣,牡丹是國花,我不能混淆人們固有的審美眼光。奶奶說,那你就把它給我改良一下,花朵大點,要重瓣的。就這樣,我每年去海南,都帶着這種花的種子,往返兩年,經過四次選育,終於達到了奶奶的要求。”
“呵呵,奶奶高興了?”
鄒子介扭過頭,半天才說:“她,沒看上。去年冬天,我正在海南育種,村裡打電話,說奶奶病重,我當時沒有錢,無法回來,後來還是炎老師知道後,給了我錢,我纔回來,但是奶奶已經下葬了,我只能跪在奶奶的墳前贖罪。”
旁邊的村主任說:“大冷的天,在墳前都跪了多半天了,誰叫都不起來,最後還是我和支書我們倆硬把他架回家。”
丁一有些過意不去,沒想到自己的好奇心觸痛了這個漢子的悲痛,她說道:“對不起,我不瞭解情況。”
鄒子介眼圈紅了,說道:“沒關係。我原想今年把這種花種在奶奶墳前,趕上平墳,沒辦法,咱得響應號召,就把墳平了,我就把這花種在我家周圍,也種在了這個場院。”
鄒子介邊說邊和丁一往玉米地裡走去。
彭長宜跟村主任說:“主任你回去吧,咱們要給記者自由採訪的空間。”
村主任見彭長宜態度堅決,另外頭來的時候彭長宜也聲明瞭態度,就說:“那我先回村裡,有什麼事您在招呼我。”他推起摩托車,坐好後跟彭長宜小聲說道:“丁秘書不簡單,能掏出他這麼多的話,往日這個人的話很少。”
彭長宜笑笑,目送着村主任騎着摩托,駛入青紗帳那條小路。他這才發現丁一和鄒子介不見了,他就沿着其中的一條小路走去,走到一大片花生地也沒見着他們,他又原路返回,坐在院中的葫蘆架下,自己進屋,把沏好的水端出來,坐在一個小方桌旁,看着鄒子介的報紙。
這時,他的呼機響了,一看是江帆,他這纔想起上次吃乳鴿的時候,江帆說想認識鄒子介,就急忙掏出手機,給江帆回了電話。
“長宜,你在什麼地方?”
彭長宜感到丁一是“搭”江帆車回來的,他心裡有些異樣,但是江帆這話問的一點毛病都沒有,既不是明知故問,也不是拋磚引玉,直接就問他在什麼地方。彭長宜說道:“市長,我在陪丁一採訪鄒子介。”
“採訪到什麼地步了?”
“我們剛到,剛開始座談,我現在找不着他們了,不知他們去了哪裡,剛坐在葫蘆架下,正準備告訴您吶。”
江帆又問:“都誰在哪兒?”
“目前就丁一我倆,村主任剛走。”
“具體在什麼地方,我過去找你們。”
彭長宜給他指了具體地址,說道:“我去接您吧,反正我在這兒也沒事。”
江帆說:“不用了,我開車過去。”
“好,您到了路邊後,就摁喇叭,我出去接您。”說着,就收了線。
這時,傳來了一陣狗吠聲,原來,從他們來時的青紗帳掩映的莊稼路上,傳來了汽車引擎的聲音,一會,溫慶軒坐着車趕來了,村支書從車裡面鑽了出來。
彭長宜站起,迎着溫慶軒走過去,溫慶軒說道:“彭主任親自陪同採訪,太支持我們工作了,感謝。”說着,向彭長宜伸出手。
彭長宜握過溫慶軒的手後,說道:“溫局過獎了,你們這是宣傳我們基層,求之不得。”
溫慶軒沒見到丁一,就說:“小丁哪?”
彭長宜說:“他們去試驗田了,正在座談,咱們就在這兒坐會吧,一會江市長來。”
“哦,驚動了市長?”
“是啊,上次小丁給我打電話,說要回來採訪,正好我那時跟市長在一起,他聽了這件事後對鄒子介這個人很感興趣,囑咐我,什麼時候有機會要見見鄒子介,認識一下,他說這是咱們亢州籍的科學家,無價之寶。你們來的時候,我剛給市長彙報完,他說馬上就過來。”
村支書說:“市長是到大隊部還是來地裡?”
彭長宜說:“來地裡。”
村支書就急忙到鄒子介的屋裡,拿出幾隻圓凳,說道:“這市長來了,要不要通知區裡?”
溫慶軒笑了,說道:“區主任在這兒,你還想通知誰?”
支書不好意思的笑了,彭長宜明白他指的是任小亮,就說道:“江市長也是來找我的,不是公事。”
支書尷尬的笑笑,不再說什麼。
來到北城後,彭長宜一直對自己比較自信,即便他對任小亮表現出尊重,那也是在自信的基礎上的尊重,是角色決定他必須這樣,所以,他絲毫沒有感到過差距,但是從這個支書的眼神中,他第一次感覺到他和任小亮之間的距離,確切的說是和黨委書記之間的距離,這種距離讓他有了一絲不滿足感。
很快,青紗帳外,傳來了汽車喇叭聲,彭長宜立刻起身,往出走,溫慶軒和村支書等人跟在後頭。
果然,江帆的車停在路邊,江帆探出頭,說道:“能進去嗎?”
彭長宜說:“沒問題,我給您引路。”說着,就倒退着往裡走。
江帆仔細看了這段土路,除去兩道車轍外,路邊都是雜草,半空是玉米葉子,這些都對他的車漆夠不上危害,就放心的往裡開。
彭長宜給他拉開車門,江帆出來後,一一和他們握手,他笑着對溫慶軒說:“你是親自督陣啊。”
溫慶軒說:“不是督陣,是想學習一下,對小丁找的這個人物很感興趣。”
“那就說明她在選題上成功了一半。”江帆肯定的說道。
溫慶軒說:“市長都這樣肯定了,應該錯不了。”
江帆說:“溫局長帶的兵不會錯。”
溫慶軒很高興,說道:“哪裡,我們都是江市長的兵。”
江帆說道:“要那樣說的話,我們都是鍾書記的兵。哈哈。”
大家都笑了,江帆問:“他們人哪?”
“彭長宜說,在裡面,但不知在哪塊地裡。”
村支書說:“我去找找去。”
江帆說:“別打擾他們,讓他們聊吧。”
村支書就給江帆遞過一個圓凳,又從屋裡拿出幾隻茶杯,彭長宜把茶杯洗過之後,支書往裡倒滿水,彭長宜分別遞到江帆和溫慶軒的面前。
溫慶軒的司機打量着院子裡的蜀葵花說道:“倒是搞育種的,這些花都比別處的大。”
彭長宜笑了,說道:“剛剛介紹過,這些花也是經過選育後栽培出來的。”
村支書因爲事前聽彭長宜說,市長是有私事找他,所以不好在這裡繼續打擾他們,就說道:“彭主任,您說中午怎麼安排,我去準備。”
“我剛纔就說了,不用你們管,溫局長帶人來咱們北城採訪,江市長也來督陣,中午我安排,你要是有事就去忙,要是沒事就一起。”
村支書聽他這麼說,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就說:“這麼多領導來我們這裡視察工作,我就是再忙也不忙了。”
江帆說:“你該忙就去忙,我真的沒事,是找長宜來了,不是視察工作。”
支書說:“我也沒啥事。”說着,就又去給他們倒水。
他們坐下後,話題自然圍着這個鄒子介,支書就給在座的領導介紹了鄒子介的情況。
通過介紹,在座的無論是江帆還是彭長宜和溫慶軒,都深深的感到鄒子介是個人才,而且有着樸素的觀點,他最初搞育種,首先追求的就是高產,高產是他的終極目標,他研究培養的亢單1號,曾經創下畝產1260公斤的記錄,刷新了老師的畝產1120公斤的記錄。
彭長宜問道:“這個畝產量是不是要經過有關部門的核準?”
村支書說:“是啊,都是經過農業部專家組測產驗收得出來的結果,當時這個畝產量報紙上都有報道的。”
“哦?那我們也要增加報道力度了,溫局?”江帆看着溫慶軒說:“咱們不能牆內開花牆外紅。”
溫慶軒說:“是啊,自從小丁有了這個選題後,我也一直在琢磨這個問題,這是外宣的一個好素材,所以我今天就追來了。”
村支書說:“鄒子介的確是牆內開花牆外紅,他的種子在別的地方賣的就好,可是咱們本地種子站就不賣他的種子。老百姓願意種他的玉米,知根知底,而且產量高,抗病性好,有的就從他手裡買種子,農業局知道後還找家來罰他。”
彭長宜說:“爲什麼?”
支書說:“種子專營,其實這話我不該說,種子站賣外地的種子,都是有回扣的,可是這小子太拗,不給回扣,也不會說好話,更不會搞關係,按說他本身就是農業局出來的,哪有攻不下這個關的,就是性格的關係。”
對於這個問題,旁人不好表態。
江帆說:“他現在能有點收入嗎?”
“能,不過,所有的收入都用在育種上了,每年去海南都是一筆不小的開銷,這兩年能自給自足就不錯了。”
支書說到這裡,看着江帆,說:“市長,咱們市裡真該好好扶持一下他,全省搞玉米的就他一個人出了成果 。”
江帆點點頭,說道:“是啊,我不太瞭解情況,而且對這個領域一竅不通,不知怎樣幫他。”
“市長,您只要把屬於他的錢給他就行。”
江帆皺着眉,說道:“怎講?”
支書說:“省裡每年都給他一筆研究經費,可是每次他都沒有得到過。”
“哦?爲什麼?”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一會問問他就知道了。”支書顯然有顧慮,不願多說。
此時,在一片玉米地裡,丁一對套着紙袋的玉米很是新奇,她只在書本上見過,實際生活中還是第一次見到,就問道:“套紙袋起什麼作用?”
鄒子介說:“能夠保持籽種的純度。”
“我明白了,是人工授粉?”
“對,你很聰明。”鄒子介衝着她率真的一笑。
“呵呵。”丁一也笑了,她感到這個鄒子介很有意思,又問道:“按你掌握的信息看,咱們和育種業最發達的國家比,有多大的差距?”
鄒子介說:“我掌握的信息應該是最前沿的了,世界玉米育種甚至所有的育種,最發達的應該是美國,他們都是市場運作。如果單憑技術層面來講,咱們比他們並不落後,你像炎老師的品種賴氨酸含量就超過了美國,其中還有高蛋白、高澱粉、高油的含量,都超過了美國。但是,咱們落後的是手段,他們育種手段很先進,而且一年達到了三季育種甚至四季,我跟你說,你要保密,我目前有一項研究成果,如果培育成功的話,就填補了世界空白。”鄒子介的眼睛裡閃出興奮的光芒。
“哦?什麼成果?”
“但是你不能報道,更不能往外說,沒有研究成功的東西絕不能往外講的,那會被人笑話。”鄒子介憨厚的笑着說道。
“我不講,只想瞭解一下。”
鄒子介想了想,說:“這真是個秘密,我都沒跟老師說過。”他爲自己無意暴露了不成熟的技術而有些不好意思。
丁一笑了,她覺得鄒子介是個很樸實很純淨的一個人,就越發想知道,“你放心,無論從哪方面講,我都無權暴露你的研究秘密,我會遵守規矩。”
似乎她的表白起了作用,他說:“你跟我來。”
說着,鄒子介就往青紗帳深處走去,他在前邊細心的給丁一開路,一邊走一邊囑咐她:“你把胳膊抱起來,這樣葉子就劃不着你了,我們常年在玉米地鑽,無論多熱,都是長袖長褂,如果被葉子劃傷,再一用汗醃,生疼生疼的。”
丁一已經感覺到了疼,她白嫩的胳膊上,已經有了幾道血印。
鄒子介說:“怪我沒想周全,應該給你穿一件長袖的衣服就好了。”
丁一拍了一下胳膊,說:“沒事。”
鄒子介領着她來到一條沒有水的小壟溝裡,壟溝兩邊的地頭,插着一個個的木牌,上面寫着玉米的英文字母和代碼。鄒子介站住,摘下草帽,他指着裡面兩行玉米說:“丁記者,你看看裡面的這兩行玉米和其它的有什麼不同。”
丁一仔細看了看,果然發現裡面有兩行玉米的確與衆不同。別的玉米植株都是碧綠的,這兩行的植株卻是淡紫色,而且越接近地面就越紫,她沒有看見任何的標記牌,知道可能這就是鄒子介的秘密吧,所以纔沒有標記。
鄒子介走過去,撥開地頭掩護的幾株普通玉米,給丁一指着說道:“你看,整株都是淡紫色,越往根部,顏色越明顯,穗都是紫色,往上顏色就淡了,你再看。”說着,他摘去玉米穗頭上的紙袋,剝開玉米穗,裡面的玉米粒也是淡紫色的。
丁一有些不解。
他又仔細的把玉米穗的包衣弄好,重新套上紙袋,有些興奮的說道:“這是我從海南地裡帶回來,第四次種植了。”
“只是顏色不同嗎?”
“對呀,我當時在成片的植株中,偶然發現了這棵變異株,你不知道,如果發現一棵變異株,對育種人來講,那是可遇不可求的。當時她才這麼高,還不到我的腰部,興許知道自己長得和別人不一樣,羞羞答答的樣子,我當時喜出望外,對它就多加註意了,幾乎每天都去看它,等他長到一人多高的時候,我就發現它的氣根都是紫的了,成熟的時候,它的籽粒也是淡紫色,只是不太明顯。我後來查閱了大量資料,都沒有紫玉米這個品種。我就把它的種子專門保存,經過選育和培育,讓它自交,慢慢的,紫色越來越突出,你現在看到的就比當初我發現它時紫多了,而且顏色相當明顯。我經常幻想着這是上帝賜給我的紫姑娘。我就給她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紫婷,你看她是不是像一個紫衣姑娘那樣亭亭玉立,婀娜飄逸?”
鄒子介幾乎是帶着一種迷戀的眼神看着眼前的紫婷玉米,目光癡癡的,就像面前站着他的戀人。
丁一就在想,在一望無際的青紗帳王國,玉米王子鄒子介,每天都趕來和紫婷姑娘約會,每天都會有一半的時間忙碌在這個王國裡,枯燥、寂寞。因爲有了紫婷姑娘的陪伴,才讓他的生活充滿希望和生機。這是一個很美好的童話故事,想到這裡,她捂着嘴笑出聲。
她的笑聲,打斷了鄒子介的遐想,他問:“笑什麼?”
丁一就把剛纔想象的童話故事告訴了他,他說:“不愧是記者,思維太活躍了。”
丁一停止了編故事,看了看他,又看看“紫婷”,問道:“這個品種如果培育成功,有什麼影響嗎?”
“影響大了。”鄒子介退了出來,說道:“你知道辣椒紅嗎?”
丁一搖搖頭。
鄒子介笑了,說:“隔行如隔山,不知道很正常。目前食用的植物色素主要是辣椒紅,當年發明辣椒紅的這個專家可以說是爲全世界做出了貢獻。植物色素無毒無害,而且應用廣泛,食品、藥品、化妝品中都有應用。但是它的產量低,供不應求。如果我的紫婷研究培育成功,你可以想象,整株的玉米,成片的播種,到時聯合收割機成片成片的收穫,哈哈,不敢想了!太激動了。”說完,他自己居然很幼稚的笑了。
丁一感覺鄒子介笑的很純粹,完全是一名科學工作者,沉湎於自己研究領域裡的那種心無旁騖的純粹的笑,發自內心的笑。
“那你要經過幾年才能使這個美麗的姑娘全身變成通紫?”丁一受了他的影響,也把眼前的玉米植株擬人化了。
“按一年兩季育種計算,保守估計也要十多年的時間。一想到這些,我恨不得一年四季都能育種,天天追着太陽的屁股後面跑合適,呵呵,不過這想法不現實,每年去海南,已經把育種時間提高了一倍。有人說我們是夸父逐日,有時我就想,我們育種人就是夸父,就是追趕太陽的人。”
追趕太陽的人!
丁一心一動,這個比喻太貼切了,她突然對自己的作品有了定位,這個定位的中心就是追趕太陽的人,甚至題目都可以用這個。她很激動,激動的心情不亞於鄒子介發現了變異株那樣興奮!
有了這個主題,她的採訪就有了方向,就有了靈魂,於是接下來的採訪更加順利,一切都是那麼的水到渠成。
最後丁一問道:“有沒有不順心不如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