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決定論”,就是“知曉過去一切因,明澈未來一切果”。
當一個玻璃水杯脫手落下即將撞在地面上之前,知道“萬有引力”的你就預見了它“摔得粉碎”的結局。在這個過程中,“萬有引力”和“水杯脫手”是因,“水杯摔碎”是“果”。你知道了“因”,那就定然能看到它的“果”。那麼將這因果的放大到宇宙尺度上的時候,你只要能知道宇宙中同一時刻的每一個微觀粒子的位置和它們之間所有得運動過濾,那你便自然能得知它下一刻、下下一刻、下下下一刻中的所有動作;從這個方向逆推,你也能自然而然地得知它上一刻、上上一刻、上上上一刻的全部動作。只要能做到,你就會變得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無所不能!
全知即全能,這就是“拉普拉斯妖”。而科學的工作,正是想辦法讓人類達到這全知全能的境界上!
但也正是因爲如此,“科學”這項工作纔是這般的令人絕望——
“假如這個宇宙已經沒有‘未知’,我們這些科學家還能做些什麼?”
“假如一切的命運都已經註定,我們個人的努力又還有什麼用!”
“努力沒有回報”,這就是最爲黑暗的“絕望鄉”!而且比起現代廣義上未知而虛無縹緲的“命運”來說,拉普拉斯妖所指向的未來卻是要沉重而深痛一百萬倍——在你努力之前,你就知道自己不管努不努力都不會成功了。
但是——
“然而這條理論,畢竟是錯的啊。”馬飛鵬神情自得,嘴角掛着一抹名爲“優越”的微笑,“你或許不知道,在我們的位面,這個黑暗的未來已經完全被我們破解了!”
十九世紀有人說過:“物理的大廈已然建成,我們現在所能做的事情也不過是爲其增添一些微不足道的細枝末節而已。除了頭頂還有兩朵微不足道的小烏雲以外,我們的天空一片陽光明媚。”
然而開爾文男爵先生終究不知道的是,恰好就是這兩朵“微不足道的小烏雲”在他那宏偉壯麗的“物理學大廈”頭上降下了一場瓢潑大雨,將這座以“麥克斯韋方程”和“拉普拉斯算法”爲奠基的華麗建築打成了一片千瘡百孔!
【相對論】破除了“絕對時間”,讓“同一時刻中整個宇宙中所有粒子位置”中的“同一時刻”徹底成爲泡影!【量子理論】打碎了“位置”和“速度”之間的界限,讓“同一時刻中整個宇宙中所有粒子位置”中的“所有位置”變成了完全的“不可能”!
“決定論的條件看似是一種‘必然’,然而你可曾想過這種條件卻是完全不可能達成的?”馬飛鵬掛着笑容,聲音有如魔鬼囈語般響起,“‘同一時刻’的前提看似十分美好,但是不要忘了,信息傳播的速度是有極限的!”
得知一個宇宙同一時刻內所有粒子的所有動向?哪有那麼容易的事情!不說別的,現在人類可以用肉眼觀測到的宇宙就達到了100多萬光年——哪怕是光也要走上年!用光傳送信息尚且慢如龜爬,那又何談在“同一時刻內”得知“全宇宙的信息”!
“然後就算你有辦法打破了光速的屏障,微觀粒子的位置不確定又該如何解決?”
想要觀測一個微觀粒子的位置的唯一辦法就是用另一個可知的粒子去撞擊這個粒子,然後根據發射粒子在撞擊之後的軌跡得到觀測粒子的位置何速度。然而問題現在也出現了——在撞擊過後那個粒子的位置何速度肯定也已經發生了改變,那你得到的這個數據還有什麼用呢?
沒辦法,我們只有在這個數據的基礎之上進一步加以預測,儘可能將未知的部分縮小而將可知的部分擴大。然而就和那條日取其半永世不竭的繩子一般,只靠“預測”是絕對沒法得知粒子的具體位置的。要麼確認粒子的“速度”,要麼確認粒子的“位置”,二者不可得兼!
“在量子力學和相對論的體系裡,根本就沒有全知全能生物存在的餘地!”
馬飛鵬說話的時候是相當自豪的,比起多了“魔法”這個選項的裡位面來說,只有“科學”一條科技樹的地球在研究世界的規律上明顯就少了一道視角,卻也多了一份關注。比起過了幾萬年還停留在文藝復興時期的裡位面來說,地球的科技樹明顯要先進得多!
然而,馬飛鵬卻好像低估了事情的嚴重性。
“所以我才說你壓根就‘不懂’啊。”鮑什擡起頭來,鮮黃色的頭盔面罩下面,是一抹慘烈的獰笑:“決定論是錯的?你以爲我不知道嗎!極限光速,粒子位置,甚至是‘魔法’本身的存在,哪一個不是再證明我們所謂‘物理’的巨大漏洞?說到底你壓根就沒抓住這個理論的中點!誰管哪個蠢蛋會因爲決定論而灰心喪氣啊!我絕望的是這個理論所導向的現實!一個絕對不允許‘科學’存在的現實!”
“要是這個宇宙‘可知’,我們爲什麼不窮盡一切去研究它?要是這個宇宙‘不可知’,我們又該怎麼決定我們的未來?不管是哪一個結果,這個宇宙都不允許‘科學’的存在啊!”
馬飛鵬渾身巨震。
科學這種東西發明出來是爲了幹什麼?不就是爲了從那所謂的“上帝”手裡奪回人類對自己的自主權嗎?
“可知”的範圍越多,人所能掌控的事物就越多,人的自由意志就越強——相比於需要靠祭天跪地祈求風調雨順的原始人來說,現代人只要開着飛機到天上灑灑水就能干涉一個地區的氣候,裡位面的法師同樣能用法術干涉一個地區的氣候。爲了能讓自己掌控更多的世界,能讓自己獲得更多的自由,兩個文明纔不得不前進,不得不向前,不得不發展自己的科研水平,將更多的“未知”納入自己的“已知”。然而在這個過程中,兩個文明中的絕大多數人都沒想到過這一點——當這片宇宙中的絕大多數“未知”都變成了“已知”的時候,人的“自由意志”卻反而不復存在了!
但,人類卻又偏偏無法拒絕這種“已知”!
“我早就說了你不懂……你絕對不懂。”修補匠垂下自己龐大的腦袋,神色悲哀,“‘探知未來’就是我們的宿命,但現在探知未來已經沒有意義了……無論如何都沒有意義了。”
如果世界是“可知”,那“科學”本身就會變得沒有任何意義;如果世界是“不可知”,那企圖將一切納入自己體系內的“科學”也會變得沒有任何意義……無論如何,“科學”這個事物就好像是宇宙中多餘出來的垃圾一般,壓根就沒必要存在!
“別說了,請你走吧,笑話一個老廢物沒有任何意義。”修補匠將自己的腦袋轉過去,重新面對它工作臺上的那些小零件。他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顯得有幾分沉悶,“我只是個廢物……一個不敢直面現實、惟有獨自苟活到現在的廢物而已。別在我這個廢物身上浪費事件了,走吧,這是對你好,也是對我好。”
修補匠輕輕揮手,示意馬飛鵬理自己遠一點。這種情況看來,兩人之間的談話早已進入了破裂的狀態。
然而馬飛鵬,不答應。
“呋呋。”布料抖動的聲音,微風掠起的聲音,一併從馬飛鵬身上傳來。修補匠轉頭望去,卻驚奇地發現馬飛鵬正在將自己身上的衣物往下脫。此時的他已經褪去了自己的披風和樸實的外套,僅留了一身灰褐色的麻布貼身襯衫,並不健碩但也隱見輪廓的肌肉也開始在那纖布的縫隙中若隱若現。
然而在此之外,更令人震驚的事情發生在馬飛鵬的手上——在修補匠驚疑的目光注視中,馬飛鵬緩緩將手伸到了自己的臉上,握住了那些碎骨搭乘的骨頭架子。伴隨着一片嘎吱脆響,那塊骨甲面具竟是直接被他徒手捏了個粉碎!
望着被碎裂的骨渣扎得滿臉是血的馬飛鵬,修補匠不由瞪大了眼睛。
“你瘋了?”他幾乎是脫口而出,“你以爲你是在幹什麼?”
馬飛鵬大大咧開一個笑容,這笑容牽扯着肌肉,將那些骨刺朝着他臉皮更深得地方挖了幾釐米,但馬飛鵬本人卻好像這些傷口壓根不存在一般笑了。他緩緩開口,聲音中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堅決:
“我展示我的‘覺悟’!”他大聲道,還扎着不少骨刺而同樣淹滿了鮮血的右手朝着自己的胸膛用力按去,一片密密麻麻的嶄新血洞同時出現在他的手掌和胸口上,“你‘無論如何也要否認這個世界’的‘覺悟’我已經感受到了,那麼想要擊敗你將你拖會正規,我現在就必須拿出屬於我自己的‘覺悟’!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但只有那純澈的‘覺悟’才真正能打動一個人的心!”
說完,他舔了舔嘴脣,臉上的笑容在鮮血的映襯下變得愈發恐怖起來。他上身後仰,脖子卻是向前伸出,腦袋向下30°朝向地面,眼睛卻死死地盯在對方身上。他右腳以膝蓋彎曲的姿勢輕輕點在面前兩分米左右的地上,左臂在重力下自然垂在身後,右手卻是直直伸出,乃至點在對方身上。最後,他收起笑容,聲音中帶着一股無比強盛的狂傲與自信:
“來吧……這是一場屬於‘覺悟’的戰爭,而這場戰爭的勝利者——”
他右移手臂,手肘自然朝着自己彎曲,他伸出大拇指,在自己左胸的傷口中狠狠戳了一下——
“——必然是我!”
修補匠愣了,沒有任何由來地,他愣住了。
革命性的數學公式難不倒他,極其複雜的實驗記錄也難不倒他,但就是在這樣一個幾乎可以算作是“神經病”的男人發出的“神經病”一般的發言面前,他覺得自己應該“愣一愣”。
這是什麼怪人啊……只不過是說了兩句話就要自殘,這種人要是給我平時碰上了,鐵定就會被我認作是一個瘋子然後置之不理的吧?
但是。
但是。
但是!
但是我爲什麼……就是拒絕不了他呢?
是他身後的兩位英雄讓我高看了他一眼嗎?不是;是他說話時咄咄逼人的語氣嚇到了自己嗎?更不是;是他那滑稽的神態逗樂了自己讓自己想繼續看戲嗎?也……不是。這些答案,都不是。
真正的正確答案,是那份“覺悟”。
對了……就是這份“覺悟”,這種瘋子一般的覺悟!這種雖然很像是“瘋子”,但也只有同類的“瘋子”才能看出其“瘋狂”的表象之下隱藏着的深刻內涵的“覺悟”!他的眼神之所以那般充滿了執念並不是因爲他瘋了,而是……他真的在“做”!
他是真的在“做”,並且真的想將自己的“覺悟”化作現實,哪怕付出一切代價。用一個莫名其妙的動作自殘看上去是挺蠢,但是正如他自己所言,這是在展示他的“覺悟”!
“好吧。”咕嘟嚥了一聲口水,修補匠再度裝出一副不屑的模樣,“如果你覺得你能說服我,那你儘管可以試試。”
權當是……爲自己的心魔找個辦法吧?
在表面譏諷實則自嘲的笑容中,彷彿得到了允諾的馬飛鵬已然開口:
“你剛纔說,你生命的意義就在於探知一切?”
“對。”修補匠冷漠道,“科學家生存的意義就在於探知一切可以被探知的事物,若非如此,我們科學家還有什麼存在的必要?”
“你又弄錯了。”馬飛鵬搖了搖頭,“你要是真這麼認爲,你這萬年是怎麼過來的?爲什麼明知道世界是一片絕望,你怎麼還有臉活在這個世界上?”
一度消退的火氣又一次涌上了修補匠的心頭,漲得發痛。
“你懂什麼?你又懂什麼?”他咬牙切齒,嘴裡的牙齒和機械臂的關節一併咔咔作響,“我這幾萬年來無時無刻不在承受着這份永恆的煎熬,明明知道真相就在自己眼前我卻無法去觸碰的痛苦……你這種凡夫俗子又怎麼可能理解得了啊!”
“啪啦!”幾個玻璃器具慘烈地摔在地上——修補匠的機械臂在狂怒中掀倒了他身後的桌子,上面的精密儀器和那件他尚未完成的小物件一同摔了個稀爛!
“你根本就不懂!你這愚蠢無知的走獸!愚昧無能的猴子!你根本就不懂這是怎樣的一種痛苦!你以爲我不想放棄英雄的饋贈直接去死嗎?你以爲我不想絞盡腦汁繞開這個問題嗎?可我和你說了這麼多你難道還不知道這個問題的難度嗎?這個問題是無解的!無解的!宇宙要麼就是可知要麼就是不可知,但是兩者之間的家風中永遠沒有‘科學’存在的意義!沒有任何一個智慧生命存在的意義!你到底聽懂了沒有!你這下三濫的猴子!”
衣領被粗大的機械臂揪住,腦袋被一道激光對準,而且造成這一切的還是一名絕對無法反抗的英雄。若是放在戰鬥狀態,馬飛鵬說不定都會被這種絕望到完全沒有破局辦法的絕境嚇尿褲子。然而在眼前的情況中,他卻仍舊能死死地盯着那位英雄的雙眼,無比平靜地陳述道:
“但你,畢竟這麼過來了,不是嗎?”
“……”
“你畢竟這麼過來了。”馬飛鵬又說了一遍,“你畢竟這麼過來了,縱然是違揹着你那所謂的‘生存意義’,你卻仍舊無比堅挺地撐過來了。就從這一點來說,我就可以斷定你生存的意義絕對不是你那所謂的‘科研’!”
“生存的意義”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因爲它是“不可違背”的。就和人不吃飯就會死一樣,沒有“生存意義”人就形同走獸,而一頭走獸,是不會有動力去思考去“暴怒”的。
“不……”
隱隱約約之間,馬飛鵬覺得面前的英雄好像發出了一句悲哀的呢喃。察覺到機會馬飛鵬如惡魔般獰笑了一下,如惡狼一般發動了追擊:
“當年的紫羅蘭高原事故,是你親手自導自演的。”
他,用的是陳述句。
“紫羅蘭高原事件摧毀了修補匠鮑什幾乎一切的科研成果,但造成這一切的原因,卻是你自己的自導自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