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與商洛有一個約定：湊錢買水晶鞋與南瓜車。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約定的呢？記憶裡，那是我們到達新家第一天的夜裡，莫奶奶給我們唸了童話《仙德瑞拉》。
遺憾的是，我們共同擁有的儲蓄小豬由塑膠製成，肚子下面還是可以打開的。於是，每次小豬肚子半滿的時候，我們就忍不住讓它減肥，換回了漫畫糖果絲帶娃娃等甜美記憶。
我們湊啊湊，湊到小學畢業了，小豬還是從來沒有飽過。
不得已，我們在升上初中一年級時更換了策略，買回超大型陶瓷儲蓄豬豬一隻，要打開它，除非把它砸碎吧。我們約定只存嶄新一元硬幣，而且是日常生活中收到的嶄新一元硬幣。爲什麼？因爲，商洛說要追求偶然性。她十指交叉作陶醉狀，相遇帥哥是偶然的，所以，我們需要存下偶然得到的嶄新一元硬幣，迎接水晶鞋南瓜車。
我捧起陶瓷豬豬搖一搖，聽着“嘩嘩譁”，心裡溢着期望的同時亦溢着疑問，於是我問：“洛洛，要是我們只遇上一位王子，那怎麼辦？”
商洛從我手裡奪過陶瓷豬豬搖了搖，眨眨眼說：“從來，真正屬於王子的公主只有一位。如果王子的公主是蘇格，那麼我就做仙女，爲蘇格揮動魔術棒。”
我明白了，也眨眨眼說：“如果王子的公主是商洛，那麼我就做仙女，爲商洛揮動魔術棒。呵呵。”
蘇格，是我的名字。
二、
我曾幻想無數次，我的王子，長得不一定非常帥，他應該是外表清爽，喜歡穿着白色襯衫行走在校園裡，笑容裡有着淡淡青草味道。他會在清晨微笑着送我帶着露珠的純白梔子花，還會在黃昏牽我手走過開滿野花的河堤。我把這些寫進了自己編寫的小說裡。初中開始，我喜歡上寫小說，每一篇都有着穿白色襯衫的男生。
商洛看了我的小說後，總會推開窗四處張望，然後大喊：“小格，瞧，那邊有位白衣哥哥呢，趕快上前去，他可能正是你要找的王子呢！”每當此時，我便彈一下她的額頭，以作她戲弄我的懲罰。
我也曾經問商洛：“你喜歡什麼類型的男生？”商洛不從正面回答我，她說：“我會與我的王子一見鍾情。”
說這話的時候，我們已經初中畢業，陶瓷豬豬也已經非常沉重，難以讓我們搬起來搖着“嘩嘩譁”作響。我們的王子是否已經近在身旁？
轉眼間，暑假結束，新學年在即，我與商洛挑了一個午後前去買文具書籍，返回歸途已是黃昏。盛夏黃昏的陽光不再灼熱，它透過枝葉在道路上投下模糊點點斑駁。
這條路上的行人並不是很多，忽然一個身影從一旁走出來，站在邊走邊聊的我們面前。我們轉頭看去，看到一個眉目帥氣的男生，他看看商洛又看看我，然後把目光轉向商洛，再然後又把目光移向我。
我眉頭一挑，因爲我看到不遠處有幾個男生女生盯着我們這邊，一付等着看笑話的表情。終於，眼前的男生開口了。開口前的他又一次轉移目光，把目光落在商洛身上，他說：“我喜歡你。”說着的時候，表情居然還有點兒尷尬。
商洛愣了愣：“呃……”她絕對想不到會在此時此地聽到這種告白話語。我拉起商洛的手，繞過眼前的人往前走去，我說：“洛洛，走吧，不要陪別人無聊。”
果然，站在一旁等着看笑話的男生女生們吃吃地笑起來了，其中一個女生大聲說：“若陽，回來，要開始抽籤尋找下一個第十人了。”唉，真是無聊人的遊戲。
快要到家的時候，商洛說：“他叫若陽啊，挺帥的男生呢。猶豫不決之後，帥臉上掛着尷尬，鼓起勇氣終於說出‘我喜歡你’。呵呵！可愛啊！”
我聳聳肩，彈了一下她的額頭，說：“少來陶醉了，人家不就是正在玩遊戲嘛，那麼巧遇上你，再那麼巧我站在你身旁，搞混了誰纔是第十人。無聊。”
“小格對他沒有好感嗎？”
“沒有！無聊。”
我一再重複“無聊”一詞。
“我喜歡你”，豈是隨便能說的話語呢？
三、
若陽，全名林若陽，桂華高中一年班學生，語文課代表。
若要問我爲什麼知道，那是因爲現在的他就坐在我的身旁。踏進新學校，我們居然是同班同學而且學號相鄰，理所當然被編爲同桌。那天，被編在其它班的商洛跑來找我，驚訝到下巴差點兒掉到地上去。
在開學最初兩個星期裡，我與若陽的交談是很少的，我甚至沒有認真與他面對面說過話。若陽經常找話題想要與我聊些什麼，我沒有如何地認真迴應，他漸漸也不再說了。我不與他聊話題，並不是討厭他，而是因爲我很忙。
當然，忙不一定是忙於學習。對於學習，我習慣於考試前臨急抱佛腳，而且抱得非常有效率，因爲有商洛給我畫重點啊。忙碌的我，是忙於寫小說，一部青春校園長篇。小說開始於暑假，寫到現在，接近結局，我把它們寫在一疊六十頁A4便箋上。再給我一星期時間，我絕對能夠完成。然而……
商洛告訴我她想要接近若陽而找我幫忙的時候，是在校園一角，正巧這個時候我心情史無前例地鬱悶。聽了商洛的請求，我狠狠踢了一腳身旁的樹，生氣地說：“那種男生有什麼好！在路旁對不認識的女生說‘我喜歡你’！知道老師盯着上課寫小說的同桌也不提醒一聲！冷血動物！洛洛，這樣的男
生你最好不要接近！”
是的，我生氣了，因爲我即將完結的小說被老師沒收了！身爲同桌的林若陽，他應該知道老師盯着我的，但他居然不提醒我一下，任由老師走近把我的心血一搶而去。下課後，我前去教導處想要取回小說，老師拒絕了，一堆說教後，她還指着前來交作業的若陽說：“你應該向你的同桌學習一下。”我看去，若陽正在看我，我瞄了他一眼，衝到教導處。
“冷血動物！冷血動物！還我心血之作！”踢完樹，我仍不解氣，蹲下來拔着地上的草。
“小格，不要說了。”商洛先是驚訝，接着她拍了拍我的肩。
我擡頭吼：“我要我的小說！”我會閉嘴的，但請讓我吼完最後一句吧。呃……面前站着一個身影。
“小說，還給你。”那個身影雙手遞來一疊便箋。我定眼一看，正是若陽。那個……剛纔我的罵人話語，他是否聽到？這樣想着的我僵住了身體，沒有伸手去接。看着我沒有反應，商洛上前去接過便箋，並說：“謝謝！老師肯還回來，你一定費了不少口舌吧。”
若陽尷尬一笑：“不，這是我偷出來的。”
“偷？”我與商洛異口同聲。
若陽仍站在我們面前，他彷彿正在思考着什麼，幾秒以後，他握了握自己的手，面對我們，說：“對不起！那天我的堂姐生日，一羣人外出逛着，堂姐一時興起要玩抽籤遊戲。你們都知道啦，壽星女最大，有權當一天的女王，所以……我絕對是被迫的。對不起！”
“撲哧！”商洛首先笑了起來。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或者，我更加應該說“對不起”。
四、
我與若陽，總算開始了正常同桌的相處。相處不幾天，發現他是極好相處的人。我有意無意地向他詢問一些諸如血型啦星座啦喜歡什麼類的食物啦電影啦小說啦的問題。若陽不拒絕回答，他回答的同時表示想要欣賞我的小說。爲了商洛，我咬咬牙出賣了自己的小說，而且是多篇。
是的，一切爲了商洛，她終於道出：“買文具返回家那一刻，我已經相遇了我的準王子。”那麼，我的責任終於到來了，我必須讓準王子若陽真正成爲商洛的王子。
第一戰略從平常接觸開始。
例如，中午時間，我常常約若陽一起去飯堂，同行的當然還有等候在樓梯口處的商洛。
例如，校道上，商洛偶然出現在若陽面前，託他把書本什麼的交給我。
例如，商洛偶然前來找我請教問題，我裝作不懂把題目往若陽面前一推，讓他爲我們講解。其實，沒有什麼題目難得住商洛。
例如，籃球賽上，商洛跑到我的身邊來，一起爲我班的隊員加油，若陽也是隊員之一。
用不了多久，商洛與若陽已經非常絡熟了，他們的某些觀點愛好居然頗爲相似，太好了，我暗中打了個響指，開始第二戰略。
我對若陽說：“若陽，星期天是我的生日。”真的，我的生日真的到了。
“啊！你想要什麼禮物？”若陽馬上回頭詢問，看來，我們的友誼比想像中深厚。
“禮物，絕對要你送的。”我故作神秘笑了笑，“但送什麼，由我來決定，你在星期天早上九點赴約遊樂場即可以。”
“你不會要我送我送不起的東西吧？”若陽馬上警惕起來，擔心有詐。
我“呵呵”一笑：“安啦安啦！我不要實物，只要一個行動，絕對是你做得來的行動，OK？”
於是，就這麼決定了。
五、
星期天清晨，我的房間大混戰中，滿牀滿桌都是衣服。不是我在挑衣服，而是商洛在挑衣服。我提了好幾個意見都被駁回，不能怪商洛，她只是太緊張罷了。
我說：“洛洛，我們是不是應該砸了陶瓷豬豬，用那些錢找專業人士爲你裝扮？”
“不要！”
“好吧，那麼留着將來用它們爲你買婚紗吧！”
“小格！”商洛追着我滿屋子跑，她要“揍”我。跑了幾個圈，我被商洛抓住了，她從後面抱着我說：“我在想，在小格找到屬於你的王子的時候，纔是砸陶瓷豬豬的時候。”
我的王子？
我的王子，總會出現的，他應該與若陽一樣，帥氣、溫和、有些許靦腆。
與若陽一樣？
我稍稍被自己的想法驚了一下，隨後是一笑，也對，若陽是好男生一個，我欣賞着他沒有錯啊。
最終，我們倆整裝出發了。我們準時到達遊樂場，若陽已經等候在那裡，他穿着白色襯衫，安靜地站在陽光之下，周遭喧鬧彷彿與他無任何關係。我一時間有了錯覺，我是否正在自己的小說中？太熟悉了，這是我筆下永恆男主角的模樣。
“生日快樂！”若陽朝我一笑，“請問我如何送你禮物呢？”
我從揹包裡拿出兩個信封，一封遞給商洛，一封遞給若陽，接着把他們推向售票處。我說：“信封裡面，寫有我想要的禮物，請你們一起前去執行，晚上向我報告情況。好了，我回家等着收結果。”我轉身跑了。
商洛需要送我的禮物是：陪若陽在遊樂場盡情遊玩一天，並且，告白。
而若陽也需要送我類似的禮物：陪商洛在遊樂場盡情遊玩一天，並且，接受告白。
我相信我會看到滿意的結局。回想首次相遇當天，若陽在我與商洛之中選擇着，最終他選擇了商洛
，說出尷尬的“我喜歡你”。他選擇了商洛啊，證明他第一次見面已經對商洛有好感。
六、
然後，當天傍晚，商洛打電話回家，她說今天不回我們的家，她要去她父母的家。商洛說：“我想通了，他們畢竟是我的爸爸媽媽，我不能再責怪了。”
我問：“今天的約會如何了？”電話那端已經掛了。
樓下卻有人在大喊：“蘇格！”這是林若陽的聲音，我連忙跑下樓去。
若陽雙手遞來一個玻璃盒子，透過透明琉璃，可見滿滿一盒白色梔子花，他說：“生日快樂，這是我爲你準備的禮物。”
我把自己的雙手藏到背後。我不要，這不是我需要的禮物。若陽仍然把它捧在我面前。
相持了好一會兒，若陽說：“對不起，你想要的禮物我完成不了，只能送別的。你不喜歡梔子花的話，我可以再送其它的。你想要什……”
“不要！”我後退一步，我聽到自己說：“我什麼也不要，我只需要你喜歡洛洛。”
“爲什麼？”
“因爲，洛洛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我轉身往家裡跑去。直到夜幕降臨，我都沒有再往窗外看到。
莫奶奶問我商洛去哪裡了，我雙手握着她的手告訴她，商洛回家去了，儘管那一個家遲到了，但那裡纔是真正屬於她的家。莫奶奶點點頭說“這很好”。我的家，仍是這裡。
多年以前，我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小孩，喜歡低着頭坐在角落裡，把自己封閉於狹小世界裡。商洛則是天使一般的小孩，她總是蹦蹦跳跳，甜甜地喊“阿姨”。我們生活的地方被稱之爲孤兒園。商洛總能得到多於其它孩子的糖果，而她總是把糖果分給我，還總愛把我往灑着陽光的院子里拉去。
“真是乖巧可愛的孩子，你願意跟我回家嗎？”時常有着從未謀面的人到來，他們離開時會帶走我們其中一個同伴，小天使般的商洛理所當然受到這樣的邀請。
“如果，你答應帶我與小格一起走，我願意。”商洛把目光投向角落的我。
回答往往是搖頭。商洛也迴應搖頭。
直到某一天，商洛把我從角落裡拉起來，她說：“小格，我們一起回家去。”
我問：“爲什麼我們一起？”
商洛握着我的手，說：“因爲，小格的幸福便是我的幸福。”
前方，迎接我們的人便是莫奶奶。
多年以後，商洛的親生父母尋找而來，商洛卻不肯跟隨他們回去，她說這裡纔是她的家，這裡有莫奶奶，還有我。
現在，她終於回家去了。
七、
我與若陽的關係回覆到開學之初，我也如當時一樣，低頭寫小說，不理會若陽特意找來的各種話題。
我的文具盒，每天出現幾朵白花，要麼梔子花，要麼玉蘭花，要麼含笑。我輕輕合上文具盒，回家後把花取出來保存在玻璃盒子裡。
商洛出現在學校是三天以後，她回來辦理轉學手轉。
商洛說：“小格，有空到我家作客去，三天下來，我發現媽媽的手藝很好。”
我點點頭：“好的，一定去。”反正這個城市距那一個城市也不是很遠。
商洛繼續說：“告訴你，我昨天在那一個城市裡逛着，錢包居然被偷了。我是走上公交車站在投幣箱前才發現的，當時一大票人往上涌，我一時間不知所措。”
“然後呢？”
“被救了！一隻有着修長漂亮手指的手，把兩枚嶄新一元硬幣投下，說‘兩人’。”
“帥哥？”
“當然啦！”商洛十指交叉，如往常一樣做陶醉狀，“我看呆了，‘謝謝’也忘記了說，但我記下他的校服校徽。很快，我便要進入那所學校。”
“真的？假的？”我伸手拉拉商洛的衣角，我們一起成長，她說謊水平有多高我會看不出來嗎？
“真的！真的……”商洛忽然摟着我，“每一個公主都有一個真正屬於她自己的王子。總有一天，我會遇上真正屬於我的王子。請相信我。”
“我相信！”我也緊緊擁着她。
返回家中，我看到家裡整整齊齊，想必是商洛離開前收拾的。衣服、娃娃、漫畫，商洛把一切留下了，包括那隻陶瓷豬豬。陶瓷豬豬下壓了一張紙條，上面寫着：“請保留，將來的某一天，我們需要用它們買上兩束配得上婚紗的花束。一束給你，一束給我。”裝着白色花朵的玻璃盒下也壓着一張紙條：“屬於蘇格的王子，也許就在身邊。”
我花了很大的勁，才抑制自己的眼睛不要出汗。
八、
換下校服，我外出，需要買菜做飯。
“蘇格。”
我稍吃一驚，這是若陽的聲音。我擡頭，他已經走到我的面前，這是我們首次相遇的地方。
他輕輕一笑，說：“請你左右看看，確定一下，這附近並沒有我的朋友們。”
我點點頭，問：“呃。那又如何？”
“我喜歡你。”若陽如此說着。這一次，他沒有左右爲難，沒有猶豫不決，沒有尷尬，而是帶得溫和微笑說着。
我稍稍瞪大雙眼看着他。其實我沒有感到意外，我的內心深處已經幻想過無數次這個場面。
“我喜歡你。”若陽重複了一次，並且伸出他的手。
我也伸出手，同時感到自己脣角彎起了弧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