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子山巔,山風正罡。巍峨陡峭的山頂上,範逸一手的石渣靜靜地站在二叔身旁。
晌午時還光芒萬丈的太陽此時已被層層烏雲遮住,黑雲那端,隱隱傳來沉悶的轟隆聲。
這不是範逸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情景。事實上五年內這是他第八次被二叔帶來看雷了。每次情形都差不多,範逸就算沒膩歪,也已經失去了大部分的興趣。
他根本不知道這不下雨,乾打雷的境況代表着什麼,雖然壯觀,但也的確有些乏味。
似乎聽到了範逸的腹誹,也許是爲了表達不滿。遠方的黑雲愈發密集,沉悶的轟隆也一陣大似一陣地傳進兩人的耳朵。沒多久,一道粗若天柱的紫色閃電從天而降,似欲將天地劈裂一般,挾帶着無盡的氣勢,直墜大地!
許久,那道閃電發出的震耳轟鳴才傳了過來。儘管範逸已經做好了準備,但他卻依舊被這聲音驚得身子猛然一晃,險些被風颳進一旁的萬丈深淵。
穩住身子,範逸忍不住臉色變了變,對着前面一直沉默的二叔說道:“這次的第一道閃電怎麼好像比上次又大了不少啊?東邊那片地方估計又該受災了。”
雙手背在身後,被範逸叫做二叔的中年男人一雙星目始終沒有離開閃電消失的那個方向,靜默了許久,他突然轉過身來,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對範逸說道:“小子,這次咱們再來打個賭,賭注跟上次一樣,讓你先說。”
“又賭?不要了吧,前面七次每次都是我輸,這次我認輸,待會兒打完雷我下山給你打酒行不行?”聽到二叔又要跟自己打賭,範逸連忙擺手,哭喪起臉來小心翼翼地說道。
五年來打了七次這樣的雷,從第一次開始二叔便要自己跟他打賭,賭這閃電會劈幾下。每次範逸都會輸。
範逸從來不認爲這雷是有規律的,他只能瞎猜,可每次二叔說劈幾下,那道閃電就會在第幾下之後戛然而止,聽話的就好像他養的那隻兔寶寶一樣,這讓範逸還怎麼敢跟他賭?
可範逸又不敢不跟他賭,所以他只能認輸。
“三次!”認輸是沒用的,範逸擡眼看到二叔的表情,身子不由得又是一顫,臉色僵了僵,使勁咬了咬牙,擠出了兩個字來。
“兩次。”緊接着範逸的話,二叔輕輕吐出兩個字來,對他和善的笑了笑,又轉過了身去。
聽到二叔說完,範逸擦了擦手上青岡巖的石渣,向着一旁的石壁處走去。
二叔的判斷從來沒錯,這次一樣肯定也不會錯,既然被他極其卑劣地逼自己賭了,範逸只能認命地實現賭約——用雙手做十尊二叔的雕像。
真是個奇怪的老傢伙!
狠狠地從石壁上用手劈下一塊比自己還高一腦袋的石頭,範逸回頭望了一眼,發現二叔還在靜靜地望着遙遠的東方,一雙微薄的嘴脣緊抿着,長髮隨山風飄蕩,衣袂不時飛起遮住他那雙修長的手。還真有些山下茶館裡評書人說的那種仙風道骨。
範逸並不是只有賭雷的七次纔會給二叔做雕像,事實上上他經常會“被”打賭,而每次結果不出意外都是他輸。
輸的賭注,自然是二叔的雕像和一壺山下的窖子老酒。
落子山山腰裡的那處大坑中,早已擺滿了面貌相同,但形態各異的雕像,都是真人大小,全部出自範逸之手。
範逸的一雙手自小便在石頭裡打磨,但連範逸都感到奇怪,他的手到現在還都是白嫩如嬰兒的手一樣,沒有一處老繭。
落子山多是青岡巖,青岡巖有“石精”之稱,原因無他,這種石頭太硬了,可堪金鐵,甚至許多鐵匠都希望能用一塊青岡巖來做鐵錘。
範逸自小就生活在這座山上,活動的範圍從來就沒出過李家集那個小鎮子,他自然不會知道天天被他當泥一樣隨意揉捏的石頭竟會有這麼奇異的特性。他只當這裡的石頭就比鎮子裡那些蓋房的土坯硬些。
每每想到自己能跟說評書的那個老人口中的武林大俠一樣可以手劈大石,範逸就覺得很是興奮,彷彿因爲這一點他就可以跟那些人一樣也可以飛檐走壁、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名了。
就算自己劈的石頭軟些,可終究也是石頭不是嘛。範逸哪裡會知道,他天天劈着玩的石頭,就算是現在武林中最彪悍的傢伙,也沒法像他那樣隨意地整治。
他更不會想到,一直被他當作是隱居高手的二叔,究竟有着怎樣的身份!
二叔在範逸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傳授他自己獨特的內功心法了,小到範逸記事的時候他就已經能把手指插進青岡巖中了。不過一直到現在,足足過了十一年了,範逸最擅長的,還是玩石頭和瞎跑。
速度是範逸現在唯一能拿上臺面的東西,那部內功心法練到現在,對範逸最大的好處貌似也只有這兩點。如今如果有人說範逸跑得跟兔子一樣快那絕對是在侮辱範逸。因爲範逸現在跑得可比兔子快多了。爲了追求打獵的樂趣,範逸可是經常欺負兔子玩兒的。
有時他明明看到兔子就在眼前了,就非得跺一下腳,等那兔子跑得快沒影之後,範逸才會動身,但不出二十息,兔子絕對會被他提着耳朵乖乖受俘。還有的時候,範逸會故意繞彎子,本來兔子使勁地向前跑,可沒多久,它就會撞倒在範逸的腿上。
畢竟範逸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他可以每天跟二叔喝酒喝到醉生夢死,但一個人的時候,他還是會表現出一些少年的心性的。
轉頭又看了一眼二叔,範逸察覺到了他今天似乎跟往常不大一樣,表情好像嚴肅的過頭了些。
一個比石頭還懶,只知道壓榨自己,從小就讓自己打獵維持生計的老傢伙能有什麼正經事情?在範逸的印象裡,他能夠有清楚記憶的十幾年裡,二叔醒着的時候加起來估計都不到兩年。
可今天二叔的表情的的確確跟往常不大一樣。心裡叨叨了幾句,範逸沒敢說出來,一雙不大的手迅速的拂過石頭,不斷地有石屑掉落下來,而石頭的最頂部,很快就出現了一個人頭的形狀。
雕像最後是要被驗收的,如果那個老傢伙覺得自己有損他形象了,不但要重新做一塊,還得賠他一壺老酒作爲“形象損失費”。
範逸不知道二叔是從哪裡學來的這麼多奇怪字眼兒,反正每次自己學他那樣說出來的時候,山下的那些人們總會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自己,好像自己在說瘋話一樣。
沒管那麼多,範逸一副心神全部集中在了雕像上面。這是範逸最大的優點,不管做什麼事情,他都會集中精神,用自己最大的努力把他做好。
也正是因爲這一點,範逸才能把雕像做的惟妙惟肖,形神兼似。
說實話,這也是二叔給逼出來的。
一塊石頭在範逸的雙手翻飛下,很快就露出了一個大致的人形,範逸有些滿意地退後一步,拍了拍手上的石渣,很是滿意地點了點頭。
轉過頭去,他想着讓二叔鑑定一下,每一步都得到他的認同,這樣最後翻工甚至重做的機會才小些。可等他轉過頭去,卻突然愣住了。
也就過了一炷香的功夫,遠處原本陰沉沉的天卻驟然又晴朗了,萬里之內竟是一片雲彩都沒有,更別提剛纔還給範逸帶來震撼效果的紫色天雷了!
“你……輸了?”心中十萬分的不相信,範逸只覺得今天莫不是二叔被那道天雷給嚇呆了,從小就沒賭輸過的他今天竟然……輸了!
“你也沒贏。”聞言轉過身來,二叔臉上沒有一點氣急敗壞的樣子,往常範逸跟他對着幹的時候他可總是會找藉口好好拾掇拾掇範逸,可今天他竟然只是笑了笑,然後說了這麼一句。
“知道這是第幾次我看到這樣的雷了嗎?”看着範逸一時沒反應過來,呆呆地望着自己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二叔心中發笑,坐到一開始來的時候吩咐範逸做的石凳上,從石桌上拿起酒壺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口才問道。
“第八次,五年裡咱們來看了八次雷了。”被二叔的問話驚醒,範逸往身上抹了抹石渣,走到二叔跟前,想伸手敲敲他的腦袋,看看是不是壞掉了,可看到他那殺人一樣的眼光,範逸老老實實地把手收了回來。
範逸從小就怕二叔的眼神。
“錯,那是你看到的次數。這是我第三十次賞雷了。”不知是感慨還是要想到了些什麼。二叔的神情顯得蕭索了許多,沉悶地喝了一口酒。
百年之內三十次,估計那些小傢伙兒們也該知難而退了吧。
“哦。”聽到這個數字,範逸並沒有感到震驚,一者他根本不知道那一道道紫色天雷代表了什麼,另外他從小就跟着二叔過活,對於這些事情是不是該屬於這個世界範逸根本就不知道,二叔從來沒教過他這些。
現在範逸心中一直認定這樣一個道理: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我要走了。”兩人又沉默了許久,等到二叔把壺中的酒全部喝完之後,他才說了這麼一句話。
“咱們去哪兒?”心中一絲小興奮涌起,範逸連忙開口問道,根本沒有注意二叔說的是“我”而不是“我們”。
擡起頭來看了範逸一眼,二叔的又換上了那副招牌似的笑容:“酒沒了,去給我打壺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