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三,午後。陸小鳳從春華樓走出來,沿着又長又直的街道大步前行。太陽已升起。
他覺得這實在是個非常美麗的城市,街道平坦寬闊,房屋整齊,就連每一家店鋪的店面,裝修得都遠比其他的城市精緻。
他也知道這城市中最美的,既不是街道和房屋,也不是那些天下馳名的風物和名勝,而是這裡的人情。無論你是從哪裡來的,無論你要到哪裡去,只要你來過,你就永遠也忘不了這城市。
過了正午,就開始有風。只要一開始有風,就會吹起滿天塵土,可是無論多麼大塵土,也掩不住這城市的美麗。陸小鳳雖然走得很快,卻完全沒有目的地。
他想找的人,連一個都沒有看見,卻看見很多他不想看見的人。他第-個看見的是歐陽情。
歐陽情也在前門外的珠寶市裡閒逛,旁邊好像還有個衣着華麗,滿頭珠翠的婦人陪着。
這婦人也彷彿很美,陸小鳳卻不敢多看一眼。看見了歐陽情,他就立刻扭轉頭,他又想起了薛冰。歐陽情明明也已看見了他,卻也裝作沒有看見,忽然挽着那婦人的手,坐上了一輛黑漆馬車。
直到馬車絕塵而去,陸小鳳才轉過頭,癡癡的看着車輪後揚起的塵沙,心裡也不知在想什麼。
對面街上,有幾個人正在向他含笑招呼,幾步外卻有個少年以手按劍,在瞪着他。
他認得那些人,其中有兩個是川湘一帶鏢局裡的總鏢頭,有一個武當門下的弟子,還有一個好像是川中袍哥的龍頭老大。但他卻不認得那個正在用眼睛狠狠瞪着他的佩劍少年。眼睛居然很兇,一臉要過來找麻煩的神氣。陸小鳳卻不想找麻煩,所以他只向那邊幾個人點了點頭,就匆匆轉過身,走上了東面-條街。
忽然間,一隻手從街道旁的一家古玩字畫店伸出來,拍了拍他的肩。
"你果然來了,我就知道你會來的"
一個長着滿頭銀絲般白髮,身上卻穿着條破道袍的道人,大笑着,後面還跟着個面容清瘦,修飾整潔的老者。竟是木道人和古鬆居士。
陸小鳳只好也笑了笑,道:"我也知道你們-定會來的。"木道人大笑。這位武當長老雖已年近古稀,卻還是滿面紅光,精神抖擻,而且遊戲風塵,脫略形跡,很少有人能看得出他就是當代最負盛名的三大劍客之一。
他拍着陸小鳳的肩,大笑道:"這一戰我當然不願錯過,我就算真的已老得走不動了,爬也要爬來。"陸小鳳淡淡道:"你是不是想看看他們劍法中有什麼破綻,再找他們鬥一鬥,"木道人也不生氣,卻嘆息着道:"我已老了,既不想再找人鬥劍,也不想再跟人拼酒,若有人要找我下棋,我倒願意奉陪。"古鬆居士忽然道:"其實我們正在找你。"
陸小鳳道:"找我?找我幹什麼?"
古鬆居士道:"我們約好了一個人下午見面,正想找你一起去。"陸小鳳道:"你們約好的人,爲什麼要我去?"
木道人搶着笑道:"因爲這個人你一定也想見見的。"他笑得彷彿很神秘。
陸小鳳忍不住問:"這人是誰?"
木道人笑得更神秘,"你既然想知道他是誰,爲什麼不跟我們一起去?"陸小鳳當然不會不去的。他本就一向是個禁不起誘惑的人,而且比誰都好奇。
他們約會的地方很怪,竟是在城外一個久已荒廢的窯場裡,一個個積滿了灰塵的窯洞,看來就像是一座座荒墳。
陸小鳳皺眉道:"城裡有那麼多好去處,你們爲什麼偏偏要約人到這裡來見面?"古鬆居士道:"因爲我們約的是個怪人。"
木道人道:"嚴格說來,應該是三個怪人一個一輩子沒做過一天正經事的無賴,兩個比我還怪的老頭子。"古鬆居士道:"但這兩個老頭子卻不是等閒人,據說世上從來也沒有他們不知道的事,更沒有他們解決不了的問題。"木道人看着陸小鳳,笑道:"現在你想必已知道我們約的是誰了!"陸小鳳當然已知道。就在這時,已有個又瘦又矮,頭大如斗的怪人,騎着匹騾子,搖搖晃晃的走過來,人還沒有到,遠遠就嗅到一股酒氣,這人競好像永遠也沒有清醒的時候。
陸小鳳笑了。每次他看見龜孫子大老爺的時候,都忍不住要笑。
"這次閣下居然沒有等着人去贖你出來,倒真是件怪事"孫老爺斜着眼睛白了他一眼,道:"你也來了,我……"陸小鳳笑道:"你早就知道我會來的,對不對?"孫老爺嘆了口氣,哺哺道:"不該來的人全來了,該來的反而沒有來……"他始起腿,從騾子上跳下來,兩條腿好像還是軟的,幾乎就摔了個大跟頭。
木道人忍不住笑道:"說老實話,你有沒有完全清醒過一天?"孫老爺的回答很乾脆,"沒有。"
木道人笑道:"這人有個好處,他有時簡直比老實和尚還老實。"孫老爺哺哺道:"醉鄉路穩宜常至,他處不堪行……醉裡乾坤大,壺中日月長,我爲什麼要清醒?"木道人大笑,"你實在是個有福氣的人,比我們都有福氣。"孫老爺道:"因爲我比你們都聰明。"木道人道:"哦?"孫老爺道:"我至少不會花五十兩銀子,去問些根本不必問的事。"古鬆居士沒有笑,他一向不是個喜歡說笑的人,板着臉道:"大通和大智兩位老先生呢?"孫老爺道:"我既然約你們在這裡見面,他們當然就在這裡古鬆居士道:"在哪裡?"孫老爺隨手向前面一指:就在那裡。"他指的是個窯洞。
古鬆居士皺眉道:"他們在那破窯洞裡幹什麼?"孫老爺也白了他一眼,冷冷道:"你爲什麼不問他們自己去。"陸小鳳忍住笑,道:"問這句話也得出五十兩銀子?"孫老爺道:"當然,無論問什麼,都得要五十兩銀子,而且……"陸小鳳道:"而且還是老規矩,只能在外面等,不能進去!"孫老爺嘆了口氣,道:"看來還是你比較聰明。"窯洞低矮而陰暗,即使像孫老爺這麼瘦小的人,也得彎下腰才能鑽得進去-一開始時陸小鳳甚至在擔心他的頭比洞大。可是他終於鑽了進去,就像是個死人鑽進了墳墓,顯得又滑稽,又恐怖。
過了沒多久,就聽見他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開始。"第一個問話的人是木道人,這次約會顯然就是他安排的。他還沒有問的時候,陸小鳳就已經猜出他要問的是什麼"九月十五的那一戰,你看究竟是西門吹雪能勝?還是葉孤城?"這本就是人人都想問的一個問題。若是真的能知道這問題的答案,一定有很多人情願花比五十兩銀子多五十倍的代價。
"你只花五十兩,就想知道這答案,未免太便宜了些。"回答這問題的是大智,陸小鳳聽見過他的聲音。
"但我卻還是不妨告訴你。"大智接着道:"這一戰他們兩個人都不會勝!""爲什麼?"這已是第二個問題,木道人第二次拋入了五十兩銀子。
"兩虎相爭,必有一傷,這句話雖古老,卻並不正確。"大智接着回答,"兩虎相爭的結果,通常是兩條老虎都要受傷,真正能得勝的,只有那些等在旁邊看的獵人。"陸小鳳靜靜的聽着,眼睛裡已露出讚許之意。他覺得"大智"的確不愧是"大智",只有真正具有大智大慧的人,才懂得用如此聰明的方法來回答問題。
"西門吹雪是不是也已到了京城?"木道人再問。
"是,"一定?"他的人在哪裡?"
"在一個別人很難找到的地方,因爲在九月十五之前,他不想見人。"這也是個很聰明巧妙的回答,卻沒有人能說這回答不正確。木道人嘆了口氣,彷彿覺得自己這二百兩銀子花的不太值得。
"葉孤城是不是真的已被唐家的毒葉暗器所傷?"這次問話的是古鬆居士。
"是""唐家的毒葉暗器,除了唐家的獨門解藥外,還有沒有別的法子可救?""有。"回答這句話的是大通,世上所有的兵刃暗器,他絕沒有一種說不出來歷的。
古鬆居士也嘆了口氣,像是在爲葉孤城慶幸,但陸小鳳卻知道他並不是葉孤城的朋友,葉孤城的朋友並沒有幾個。
"你們爲什麼總是不願見人?"木道人忽然又問。
"因爲這世上根本沒有值得我們見的人。"
木道人苦笑,這五十兩銀子花的更冤,他轉向陸小鳳:
"你有沒有什麼話要問的?"
陸小鳳並沒有什麼自己解釋不了的問題,可是自從他在珠寶市外,看見了歐陽情後,卻忽然想起了幾件奇怪的事。
他認爲這些事大智也許能解釋。
"歐陽情真的還是個處女?"這是個很奇怪的問題。木道人想不通他怎麼會在此時此刻,問出這個問題來。
過了很久,窯洞中才傳出回答:"是的。"
"老實和尚是不是真的很老實?"
"是的,陸小鳳眼中帶着沉思之色,又問道:"俗家姓什麼?究竟是什麼來歷?""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這回答簡直已不能算是回答。
陸小鳳也不禁苦笑。
這銀子雖然花的太冤,可是他還有幾件事一定要問:"你知不知道跟着杜桐軒的那個人是誰?""是……"大通的回答突然被一陣奇異的吹竹聲打斷。幸好這聲音雖尖銳,卻短促,遠遠的一響,就聽不見了。
"跟着杜桐軒的那黑衣人是誰?"陸小鳳再問。窯洞中仍無迴應。陸小鳳等了很久,又問了一遍。還是沒有回答。拿了別人的銀子,卻不肯回答別人問的話,這種事以前還從未發生過。
陸小鳳皺了皺眉,正想再問,突聽"哩"的一聲,一條赤紅的小蛇從窯洞中箭一般竄了出來,在草叢中一閃,突然不見。這條蛇雖然短小,但動作卻比閃電還快,竄出去的方向,也正是剛纔那陣吹竹聲響起來的地方。
陸小鳳臉色突然變了,大聲呼喚,"孫老爺,龜孫子大老爺?"還是沒有迴應,窯洞裡連一點聲音都沒有。陸小鳳突然跳起來,用力一腳踢下去,本已頹敗的磚窯,立刻被他踢破了個大洞。
月色從破洞中照進去,恰巧照在孫老爺臉上。他的臉已完全扭曲,死魚般凸出來的眼睛裡,充滿了驚懼之色,舌頭長長伸出,已變成死灰色,像是突然被人扼斷了咽喉。
他的咽喉並沒有斷,喉頭上卻有兩點血痕。血也是黑的。木道人失聲道:"是剛纔那條蛇?"陸小鳳點點頭。無論誰都看得出,孫老爺一定是被剛纔那條毒蛇咬死的。無論誰只要被那種蛇咬上一口,都必死無能、這並不奇怪,奇怪的是,窯洞裡竟赫然只有孫老爺一個人。
木道人再次失聲問道:"大通和大智呢?"
陸小鳳沉默着,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根本沒有大通和大智這兩個人,"木道人怔住。他並不是真的不懂,但一時間卻實在想不通。
陸小鳳道:"大通就是孫老爺,大智也是他。"木道人道:"他們三個人,本就是一個人?"陸小鳳點點頭。木道人道:"可是他們的聲音……"陸小鳳道:"有很多人都能改變自己聲音,有些人甚至還能同時做出十七八個人和一大羣貓狗在屋子裡打架的聲音來。"木道人沒有再問下去,江湖中的奇人怪事本就有很多,他見過的也不少。
古鬆居士卻皺起了眉,道:"這孫老爺故意製造出大通和大智這麼樣兩個人來,爲的就是要騙人的銀子?"陸小鳳冷冷道:"他並沒有騙人。"
"他沒有?"
"他雖然拿了別人的銀子,卻也爲別人解決過不少難題,他的見識和聰明,本不止值那麼點銀子,"陸小鳳臉上帶着怒意,孫老爺是他的朋友,他不喜歡別人侮辱他的朋友。
古鬆居士顯然也已看出他的怒意,立刻嘆息道:"我只不過奇怪,以他的聰明才智,自己本可出人頭地,爲什麼要假借別人的名義?"陸小鳳神色又變得很悲傷,"因爲他是個好人,對於名和利,他都看得很輕!"--也因爲他的膽子太小,太怕事,所以總是在逃避。
後面的話,陸小鳳沒有說出來,他一向喜歡孫老爺這個人。
"不管怎麼樣,他這麼樣做,並沒有傷害到別人,唯一傷害的只是他自己。"木道人也不禁長長嘆息,道:"這麼樣一個人,本不該死得太早的。"古鬆居士嘆道:"他早該知道這種地方本就是毒蛇出沒之處。"陸小鳳道:"但那條毒蛇卻絕不是自己來的。""爲什麼?"
"因爲只有受過訓練的毒蛇,纔會咬人的咽喉。"木道人動容道:"你認爲那條毒蛇是別人故意放在這裡,來暗算他的。"陸小鳳點點頭,臉上又變出憤怒之色,"這條蛇顯然已久經訓練,只有在聽見吹竹聲時,纔會發動攻擊。
窯洞裡當然很暗,那條蛇又實在太小,孫老爺從陽光下走進來時,當然不會看見。
木道人也想起了剛纔那陣吹竹聲,"吹竹的人,就是暗算孫老爺的人?"陸小鳳道:"嗯。"
木道人道:"他爲什麼要害死孫老爺?"
陸小鳳道:"因爲他怕孫老爺說出了他的秘密!"木道人道:"他是什麼人?有什麼秘密?"陸小鳳握緊雙拳,一字字道:"不管他是什麼人,不管他有什麼秘密,我遲早總要查出來的,"木道人又長長嘆息一聲,直到現在,他才完全明白爲什麼只有孫老爺才能找得到大通和大智,爲什麼大通大智總是不願見人。
但他卻永遠也想不到孫老爺究竟還知道多少別人不願他說出的秘密,更想不到他怎麼會知道這些秘密。也許已將隨着他的屍體,永遠埋藏在地下。陸小鳳是不是真的能發掘出來呢?
棺材店裡充滿了新刨木花的氣息,這種氣息本來是清香的,可是在棺材店裡嗅來,就總是令人覺得特別不舒服。
店裡有兩口上好的木棺材,彷彿最近還新油漆過一次。
"我要這一口。"陸小鳳選了其中之一,他爲朋友選的東西,總是最好的。無論什麼都是最好的,棺材也一樣。
"這兩口棺材都已有人先定下了。"棺材店的掌櫃姓陳,也許是因爲在棺材店做久了,所以縱然在笑的時候,看來也有點陰沉沉的。
陸小鳳道:"棺材也有人預定?"
陳掌櫃點點頭,"是一位客人定好了要在九月十五晚上用的,小的也正覺得有點奇怪,他好像已知道那天晚上有兩個人非死不可。"九月十五!有兩個人非死不可!陸小鳳臉色變了,"訂棺材的人是誰?"陳掌櫃道:"他已將兩口棺材的錢全付清,卻不肯留下姓名。"陸小鳳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陳掌櫃道:"是個駝背的老頭子。"陸小鳳沒有再問,無論誰都可以扮成駝背的老頭子,他另外選了口棺材,已準備要走。
陳掌櫃卻忽然又道:"但那位客人卻留下了兩個名字,要我們刻在棺材上!陸小鳳霍然回身,"是兩個什麼名字?"陳掌櫃道:"兩個人的名字都很特別,一個叫葉孤城,一個叫西門吹雪。"木道人本來是個很樂天的人,但現在臉色也顯得很沉重。
"兩個人都不會勝的……真正能得勝的,是那些在旁邊等着看的獵人。"現在這些獵人中居然有一個已替他們訂好了棺材。
木道人勉強笑了笑,道:"也許這只不過是個惡作劇。"陸小鳳也笑了笑,道:"很可能。"
他們臉上帶着笑,走在秋日還未西沉的陽光下,微風吹動着他們的衣挾,街上的行人看來都是生氣蓬勃的,天地間充滿了生機。但他們心裡,卻已有了陣死亡的陰影。他們當然都知道這絕不是惡作劇。
木道人看着遠方藍天下的一朵白雲,忽然道:"你已見到了葉孤城?"陸小鳳道:"嗯。"
木道人道:"他看來像不像已受了重傷的樣子?"陸小鳳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淡淡道:"他一劍就洞穿了唐天容的雙肩琵琶骨。"受了重傷的人,當然絕不能一劍洞穿唐門高手的琵琶骨。唐天容本是唐門四大高手之一。
木道人沉吟着,道:"但老實和尚絕不會說謊,他也的確受了傷,那麼,是誰替他解的毒?"這句話陸小鳳沒有回答,也不能回答,眼睛也在看着遠方的那金白雲,忽然道:"我很早以前就想到白雲城去看看,卻-直沒有去過。"木道人道:"我去過。"
陸小鳳道:"想來那一定是個好地方,到了春秋佳日,那裡一定是風光明媚,百花怒放,木道人道:"那裡的花並不多,葉孤城並不是個喜歡飲酒賞花的雅士。"陸小鳳道:"他喜歡女人?"
木道人笑了笑,道:"喜歡女人的人,絕對練不成他那種孤高絕世的劍法。"陸小鳳不再說話,臉上卻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每次他臉上帶着這種表情時,心裡都一定是在想着件奇怪的事。
木道人沉吟着,又道:"他既然已到了京城,當然也一定要先找個落腳的地方。"陸小鳳道:"他不像西門吹雪,他落腳的地方一定不難找!"木道人道:"我想去找他。"
陸小鳳道:"我知道你們是老朋友。"
木道人道:"你呢?"
陸小鳳看了看天色,道:"晚上我有個約會,現在只怕已有人在春華樓等我。"木道人道:"那麼我們就在這裡分手I"
陸小鳳點點頭,忽然又問道:"一個既不喜歡女人,又不喜歡花的人,若是要六七個女孩子在他前面,用鮮花爲他鋪路,是爲了什麼?"木道人道:"這種人一定不會做這種事的。"
陸小鳳道:"假如他做了呢?"
木道人笑道:"那麼他一定是瘋了!陸小鳳實在也想不通葉孤城爲什麼會做出這種事的,他只知道一件事,葉孤城絕沒有瘋。
黃昏,黃昏之前。春華樓的客人還沒有開始上座。陸小鳳在樓下散座裡,找了個位子,要了壺京城中人最愛喝的香片,在等着李燕北派人來接他。
現在時候還早,他本該再到處去逛逛的,他有很多人要找。花滿樓、西門吹雪、老實和尚……
這些人他都要找,可是他忽然又想找個地方坐下來,靜靜的思索。他也有很多事要思索。
斜陽從門外照進來,帶來了一條長長的人影。人影印在地上,陸小鳳拾起頭,就看見了剛纔手按長劍,對他怒目而視的年輕人。這年輕人也在瞪着他,一隻細長有力的手,還是緊握在劍柄上。劍柄上密密的纏着一層柔絲,好讓手握在上面時,更容易使力,還可以吸於掌心因緊張而沁出的汗。只有真正懂得用劍的人,才懂得用這種法子。
陸小鳳一眼就可以看出這年輕人的劍法絕不弱,但他卻不認得這個人。
只要是他見過一面的人,他就永遠不會忘記。這年輕人卻好像認得他,忽然走過來,竟筆直走到他面前,臉上的表情,甚至杜桐軒走向李燕北時更可怕。難道這年輕人跟他有什麼仇恨?陸小鳳想不出,所以就笑了笑,道:"你……"年輕人忽然打斷廠他的話,厲聲道:"你就是那個長着四條眉毛的陸小鳳?"陸小鳳道:"閣下是……"
年輕人冷笑,道:"我知道你不認得我,但我卻認得你,我想找你,已不止一天了!"陸小鳳道:"找我?有何貴幹?"
年輕人用一種最直接的法子回答了這句話。他用的語言是劍。忽然間,他的劍已出鞘,冰冷銳利的劍鋒,忽然間已到了陸小鳳咽喉。
陸小鳳笑了。他既沒有招架,也沒有閃避,反而笑了。
年輕人鐵青着臉,厲聲道:"你以爲我不敢殺你?"他的劍並沒有刺下去。但他用的確實是殺人的劍法,迅速、輕銳、靈敏,陸小鳳見過這種劍法。四個月前,在閻鐵珊的珠光寶氣閣,死在西門吹雪劍下的蘇少英,用的也正是這種劍法。
這年輕人無疑也是獨孤-鶴門下,"三英四秀"中的一個人。
"我不殺你,只因爲我還有話要問你。"他的劍鋒又逼近了一寸。
陸小鳳反而先問道:"你是張英風?還是嚴人英?"年輕人臉色變了變,心裡也不能不承認陸小鳳的目光銳利。
"嚴人英。"
陸小鳳道:"你想問西門吹雪的下落?"
嚴人英握劍的手上暴出輕筋,眼睛裡卻露出紅絲,咬着牙道:"他殺了我師父,又拐走我師妹,本門中上下七十弟子,沒有一個不想將他活捉回去,生祭先師的在天之靈"陸小鳳道:"可是你們打聽不到他。"嚴人英道:"所以我要問你。"
陸小鳳嘆了口氣,苦笑道:"可惜你又問錯了人。"嚴人英怒道:"你若也不知道他的下落,還有什麼人知道?"陸小鳳道:"沒有人知道:"嚴人英盯着他,忽然道:"出去。"陸小鳳道:"出去?"
嚴人英道:"我不想在這裡殺你。"
陸小鳳道:"我也不想死在這裡,卻也不想出去,"嚴人英手腕一抖,劍花錯落,已刺出七劍,劍劍不離陸小鳳的咽喉方寸之間。陸小鳳又笑了。
他還是沒有招架,也沒有閃避,反而微笑着道:"你殺不了我的。"嚴人英手心已在淌着汗,額上也在淌着汗,整個人都已緊張得像是根繃緊了的弓弦。
無論誰都看得出他已緊張得無法控制自己,他手裡的劍距離陸小鳳咽喉已不及三寸。
春華樓的掌櫃和夥計,也已緊張得在發抖,陸小鳳卻還是不動。他每一根神經都像是鋼絲鐵線。
就在這時,街道上突然傳來一陣騷動,有人在大聲呼喊,"死人……死了人了……"嚴人英想回頭去看,又忍不住,但眼珠子卻忍不住轉了轉。就在他眼珠子這一轉間,平平穩穩坐在他面前的陸小鳳,竟已忽然不見了這個人的行動,竟似他的劍還快。嚴人英臉色又變了,翻身躥出去,陸小鳳正揹負着雙手,站在街心。街心上沒有別的人。
所有的行人,全部已閃避到街道兩旁的屋循下。一匹白馬正踏着碎步,從街頭跑過來,馬背上還馱着一個人。一個人像空麻袋般伏在馬背上。
"死人!死了人了"這人是誰?是怎麼死的?只看見這人的衣着,嚴人英臉色已慘變,箭步躥上去,勒住了馬攝。
這人的裝柬打扮,竟和嚴人英幾乎完全一樣。陸小鳳也已知道這人是誰,他是怎麼死的?嚴人英從馬背上抱下了他冰冷的屍體,屍體上幾乎完全沒有傷痕,只有咽喉上多了點血跡--就像是被毒蛇咬過的那種血痕一樣。
只不過這皿跡並不是毒蛇的毒牙留下來的,而是劍鋒留下來的。一柄極鋒利,極可怕的劍。陸小鳳皺起了眉,道:
"張英風?"嚴人英咬着牙,點點頭。
陸小鳳嘆了口氣,閉上了嘴。
嚴人英忽然問道:"你看得出他是死在什麼人劍下的?"陸小鳳嘆息着點點着。他看得出。世上也許只有一個人能使出如此鋒利,如此可怕的劍。就連葉孤城都不能。他的劍殺人絕不會有如此乾淨利落。
嚴人英凝視着他師弟咽喉上的劍痕,喃喃道:"西門吹雪……只有西門吹雪……"陸小鳳嘆道:"他想必已找到了西門吹雪,只可惜……"只可惜他現在也已無法說出自已是在哪裡找到西門吹雪的。這句話用不着說出來,嚴人英也已明白。
"又是一條命。又是一筆皿債!他蒼白的臉上已有淚痕,突然嘶聲大呼。""西門吹雪,你既然敢殺人,爲什麼不敢出來見人?"呼聲淒厲,就在這淒厲的呼聲中,暮色已忽然降臨大地。
天地間立刻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悲涼肅殺之意。風砂又起。嚴人英抱着他師弟的屍體,躍上白馬,打馬狂奔而去。
馬是從西面來的。
現在嚴人英又打馬向西馳去,他顯然想從這匹馬上,追出西門吹雪的下落。
陸小鳳迎着北國深秋刀鋒,目送着人馬遠去,突聽身後有個人輕輕道:"我認得這匹馬。"陸小鳳霍然回身,說話的人輕衣布襪,衣着雖樸素,氣派卻不小,正是今天中上,跟着李燕北在凌晨散步的那些人其中之一。
"在下趙正我,是東城"杆兒上的。別人都叫我杆兒趙。"杆兒上的又叫做"團頭",也就是地面上所有乞丐的總管,夜市井中的勢力極大。
陸小鳳當然也知道這種人的身份,卻來不及寒喧,立刻追問:"你認得那匹馬?"杆兒趙聲音更低,道:"只有皇城裡纔有這麼駿的白馬,別的人不管有多大的身家,也不敢犯禁的,"白馬像徵尊貴,至尊至貴的只有皇家。
陸小鳳皺眉,道:"那匹馬難道是從紫禁城裡出來的?"西門吹雪難道一直躲在皇城裡?所以別人才找不到。
但皇城裡禁衛森嚴,又怎麼容得下閒人躲藏?杆兒趙已閉上嘴,這是京城裡最犯忌的事,他怎麼敢再多嘴。
陸小鳳沉思着,又道:"你能不能叫你手下的弟兄們去查查,那匹馬是從哪裡來的?是誰最先看見的?"杆兒趙遲疑着,終於點點頭,道:"這倒不難,只不過,在下本是奉命來接您到十三姨公館裡去的。"陸小鳳道:"這件事更重要,你只要告訴我那公館在什麼地方,我自己就能找到。"杆兒趙又遲疑了很久,"好,就這麼辦,我叫趕車的小宋送您到捲簾子衚衕去,"十三姨的公館,就在衚衕裡左面最後一家。"坐在車上,陸小鳳的心又亂了,傷腦筋的問題好像已越來越多。是誰暗算了孫老爺?爲的是什麼?西門吹雪的行蹤,爲什麼要如此隱秘?衚衕就是巷子。捲簾子衚衕是條很幽靜的巷子,住的都是大戶人家,高牆裡寂無人聲,風中帶着石榴花的香氣,暮色已深,夜已將臨。
這一天卻還未過去。左面最後一家的門是嚴閉着的,李燕北的三十個公館,家家都是門禁森嚴,門口絕沒有閒雜的人。陸小鳳居然沒有敲門,就直接越牆而入。
他相信李燕北絕不會怪他,他們有這個交情。院子很寬大,種着石榴,養着金魚,暑天搭的天棚已拆了,火爐已搬出來清掃,用不着再過多久,屋子裡就得生火了。
前面的客廳裡燈火輝煌,左面的花廳裡也燃着燈,李燕北正在花廳裡嘆息。
他面前的紅木桌上,擺着一疊疊厚厚的帳簿,他的嘆息聲很沉重,心事也很重,但他卻還是聽見了陸小鳳的聲音。他本就是個反應極靈敏的人,陸小鳳也並沒有特別小心留意自己的行動。李燕北推開了花廳的門,他已在門外。
"你知道是我?"
李燕北勉強作出笑臉,"除了你,還有誰敢這麼樣闖進來?"他雖在笑,眼睛卻盯在那一疊疊帳簿上,心裡忽然覺得很難受。在京城裡,李燕北已辛苦奮鬥了二十多年,流過血,流過汗。
能在龍蛇混雜的京城裡站住腳,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要倒下去卻很容易。
他爲什麼要將自己辛苦一生得來的基業,跟別人作孤注一擲?他這麼樣做是不是值得?李燕北笑得更勉強,"我並不是已準備認輸了,只不過有備無患,總比臨時跳牆好,何況……"何況,只要西門吹雪一敗,他立刻就得走,立刻就得拋下所有的一切。那也絕不是容易拋得下的。"陸小鳳明白他的意思,也瞭解他的心情,忽然道:"西門吹雪已到了。
李燕北眼睛亮起,"你看見了他?"
陸小鳳搖搖頭,"但我卻知道他的劍並沒有生鏽,他殺人還是和以前同樣乾淨利落。"李燕北眼睛裡的光采又暗淡下去,轉過身,堆好帳簿,緩緩道:"只不過,殺人的劍法,也並不是必勝的劍法。"陸小鳳道:"我說過,世上本沒有必勝的劍法,卻也沒有必敗的。"李燕北沉默着,忽然大笑,"所以我們還是先去喝酒。"他轉過身,拍着陸小鳳的肩,道:"現在下酒的菜想必已備好,我特地替你請的陪客也來了。"陸小鳳很意外,"還有陪客?"
李燕北笑得彷彿又有些神秘,"當然是個你絕不會討厭的人。"桌上已擺好四碟果子,四碟小菜,還有八色案酒,一碟薰魚、一碟薰鴨、一碟水晶蹄膀、一碟小割燒鵝、-碟烏皮雞、一碟舞驢公、-碟羊角蔥小炒的核桃肉、一碟肥肥的羊貫腸,還有個剛端上來的火燎羊頭。
陸小鳳眨着眼,笑道:"你想脹死我。"李蔽北又大笑,笑聲中,已有個衣着華麗,風姿綽約的少婦,腰肢款擺,走了進來。陸小鳳看見她,竟似突然怔住。
李燕北笑道:"這個人就是長着四條眉毛的陸小鳳,你豈非早就想看看他了。"十三姨一怔,行禮後,忽然笑道:"我倒剛纔已見過。"李燕北也怔了怔,"你們幾時見過?"
十三姨嫣然道:"剛纔我陪歐陽到前門外去買珠子,歐陽就把他指給我看過了。"陸小鳳苦笑,又忍不住問道:"你們請的那位陪客就是她?"李燕北大笑,道:"你當然應該認得,若連那樣的美人都不認得,陸小鳳還算什麼英雄?"陸小鳳道:"她的人呢?"
十三姨道:"她還在廚房裡,正在替你做一樣她最拿手的點心,酥油泡螺。"歐陽情居然會替陸小鳳做點心。
陸小鳳又不禁苦笑,"她是不是想毒死我?"
十三姨道:"你認爲她想毒死你?"
陸小鳳道:"我得罪過她一次,有些人是一次也不能得罪的,否則她就要恨你一輩子。"十三姨道:"你認爲她就是這種人?"陸小鳳並沒有否認。十三姨看着他,眼睛瞬也不瞬的看着他。女人本不該這麼樣看男人的,尤其在自己丈夫面前更不該。連陸小鳳都已覺得很不好意思,十三姨卻一點也不在意。李燕北忍不住道:"你在看什麼?"十三姨道:"我在看他究竟是不是個呆子。"
李燕北道:"他絕不是。"
十三姨道:"他看起來的確一點也不像,卻偏偏是個不折不扣的呆子"李燕北道:"哦?"
十三姨嘆了口氣,道:"人家本來早就要走的,知道他要來,忽然就改變了主意;人家本來從來也不肯下廚房,知道他要來,就在廚房裡忙了一天,若是有個女人這麼樣對你,你懂不懂是什麼意思?"李燕北道:"我至少懂得她絕不是在恨我。"
十三姨嘆道:"連你都懂了,他自己卻偏偏一點也不懂,你說他是不是呆子?"李燕北笑道:"現在我也覺得他有點像了。"陸小鳳又怔住。這意思他當然也懂,可是他連做夢都沒有想到過。
李燕北又笑道:"其實這也不能怪他,女人的心事,男人本就猜不透的,何況他又是當局者迷。"十三姨冷冷道:"我也不是在怪他,我只不過替小歐陽在打抱不平而已。"李燕北大笑,拍着陸小鳳的肩,道:"我若是你,等會小歐陽出來,我一定要好好的……"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風中突然傳來陣奇異的吹竹聲,竟赫然跟陸小鳳下午在磚窯外聽見的那種吹竹聲完全-樣。
陸小鳳臉色變了,失聲道:"去救歐陽……"四個字沒說完,他的人已穿窗而出,再一閃已在十丈外。"吹竹聲是從西南方傳來的,並不太遠。從這座宅院的西牆掠出去,再穿過條窄巷,就是個看來已荒廢了很久的庭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