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四,上午。陽光正照在紫禁城的西北角上。雖然有陽光照耀,這地方也是陰暗而陳腐的,沒有到過這裡的人,絕不會想到莊嚴宏偉的紫禁城裡,也會有這麼樣一個陰暗卑賤的角落。陸小鳳就想不到。
宏偉壯麗的城牆下,竟是一片用木板和士磚搭成的小屋,貧窮而簡陋。街道也是狹窄腿跋的,兩旁有一間間已被油煙燻黑了的小飯鋪,嗜雜如雞窩的小茶館,佈滿了雞蛋和油醬的小雜貨店。
風中充滿了煙臭,酒臭,鹹魚和黴豆腐的惡臭,還有各式各樣連說都說不出的怪臭,再混合着女人頭上的刨花油香,炸排骨和燉狗肉的異香,就混合成一種無法形容,不可想象的味道。
陸小鳳就連做夢也想不到世上真有這麼樣的味道,他簡直不能相信這地方就在紫禁城裡。
可是他的確已進了紫禁城,是杆兒趙找了個太監朋友,帶他們進來的。
杆兒趙實在是個交遊廣闊的人,各式各樣的朋友他都有。
"紫禁城裡的西北角,有個奇怪的地方,我可以保證連陸大俠你都絕對不會到那種地方去的,平常人就算想去,也辦不到。""爲什麼?"
"因爲那是太監的親戚本家們住的地方,皇城裡的太監們,要出來一次很不容易,平常有了空,都到那地方去消磨日子,所以那裡各式各樣邪門外道的東西都有。""你想到那裡去看看?"
"我認得個叫安福的太監,可以帶我們去。"可是我們爲什麼要到那裡去?""因爲我已打聽到那匹白馬,就是從那附近出來的。""那麼你還等什麼?還不趕快去找安福。"
"只不過還有件事,我不能不說!"
"你說。"
"太監都是怪物,不但脾氣古怪,而且身上還有股說不出的臭氣。""爲什麼會有臭氣?"
"因爲他們身上雖然少了件東西,卻多了很多麻煩,洗澡尤其不方便,所以他們經常幾個月不洗澡。""你是不是叫我忍着點?"
"就因爲他們都是怪物,所以最伯別人看不起他們,那個小安子若是對陸大俠有什麼無禮之處,陸大俠千萬要包涵。"陸小鳳笑了,"你放心,只要能找到西門吹雪的下落,那個小太監就算要騎到我頭上,我也不會生氣。"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的確是在笑,他覺得這件事不但好笑,而且有趣。
可是現在他已笑不出了。他忽然發覺這件事非但一點也不好笑,而且無趣極了。
這個叫小安子的太監雖然沒有騎在他頭上,卻一直拉着他的手,對他表示親熱,甚至還笑嘻嘻的摸了摸他的鬍子。
陸小鳳只覺得全身上下。連寒毛帶鬍子都在冒汗,打寒襟。
沒有被太監摸過的人,絕對想不到這種滋味是種什麼樣的滋味?"這世上又有幾個人被太監摸過?"陸小鳳只覺得滿嘴發苦,又酸又苦,幾乎已忍不住吐了出來。他居然還沒有吐出來,倒真是本事不小。
上次他挖了十天蚯蚓後,已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臭的人。現在他才知道,那時若有個太監去跟他比一比,他還可以算是個香寶寶。現在小安子好像就拿他當做了香寶寶,不但拉着他的手,看樣子好像還想聞一聞,不但摸了他的鬍子,看樣子也像還恨不得能摸摸他的別的地方。
看着陸小鳳臉上的表情,杆兒趙實在忍不佳想笑。他居然還沒有笑出來,倒也真是本事不小。
茶館裡的怪味道好像比外面更濃,夥計也是個陰陽怪氣的人,者是看着陸小鳳嘻嘻的直笑,還不時向小安子擠眼睛。陸小鳳也忍受不了這個人。
他到這茶館裡來,只因爲小安子堅持一定要請他喝杯茶。不管怎麼樣,喝杯茶總比跟一個太監在路上拉拉扯扯好些。何況,茶葉倒是真正上好的三薰香片。而小安子總算已放開了他的手。
"這茶葉是我特地從宮裡面捎出來的,外面絕對喝不到。"陸小鳳承認,"我倒真沒喝過這麼好的茶。"
"只要你高興,以後隨時都可以來喝。"小安子笑得眯起了眼睛,"也許這也是緣份,我一眼見你就覺得我們可以交個朋友。
"我……我以後……以後會常來的J"陸小鳳忽然發現自己連口齒都變得不清了,簡直好像變成了個結巴。
車好這時上面正好有個老太監走過,小安子又放開他的手趕出去招呼。太監走起路來,總有點怪模怪樣,兩條腿總是分得開開的。
這老太監走路的樣子更怪,衣服卻比別的太監穿得考究些,說起話來總是擺着個蘭花手,看來就像是個老太婆。陸小鳳只有不去看他。
"那是我們的王總管。"小安子忽然又回來了,"王總管一回來,麻六哥的賭局就要開了,你想不想去玩幾把?"陸小鳳趕緊搖頭,勉強笑道:"我有些事想麻煩你!""你說,儘管說。"小安子又想拉他的手,"不管什麼事,只要你說,我都照辦。""不知道你能不能去替我打聽打聽,最近有沒有外面的人到這裡來過。""行,我這就去替你打聽,"小安子笑道:"我也正好順便回去看看我的孩子老婆。"他總算走了,臨走的時候,還是摸了摸陸小鳳的手。杆兒趙低下頭,總算又忍住沒有笑出來。
陸小鳳瞪了他一眼,卻又忍不住悄悄的問道:"太監怎麼會也有孩子老婆?""那當然只不過是假風虛凰。"杆兒趙道:"可是太監有老婆倒不少""哦?""宮裡面的太監和宮女鬧得無聊,也會一對對的配起來,叫做對食,有些比較有辦法的太監,還特地花了錢,從外面買些小姑娘來做老婆。"陸小鳳嘆了口氣,道:"做太監的老婆,那日子只怕很不好過,杆兒趙也不禁嘆了口氣,道:"實在很不好過。其實太監們本身又何嘗不是可憐人,他們的日子又何嘗好過?"陸小鳳心裡忽然覺得很不舒服,立刻改變話題,道:"我想西門吹雪無論怎麼樣都絕不會躲在這裡。"杆兒趙道:"也許就因爲他算準別人想不到,所以纔要躲到這裡來。""我以前也這麼樣想,可是現在……"陸小鳳苦笑:"現在我到這裡來一看,叫我在這裡耽一天,我都要發瘋,何況西門吹雪?"他一向都比西門吹雪隨和得多。
杆兒趙道:"只不過那匹白馬倒的確是從這附近出去的。"陸小鳳流吟着,道:"張英風也很可能是死在這裡的。"他看着外面的窄小的屋子和街道:"在這裡殺了人後,想找個藏屍首的地方只怕都很難找到。"杆兒趙道:"所以只有把屍首馱在馬背上運出去。"陸小鳳點了點頭,又皺了皺眉道:"但是,西門吹雪若不在這裡,張英風是死在誰的手裡?還有誰能使得出那麼快的劍?"這問題杆兒趙當然無法回答。
他們喝了杯茶,發了一會呆,小安子居然回來了,而且居然真的把消息打聽了出來。
"前天晚上,麻六哥就帶了個人回來,是個很神氣的小夥子。"陸小鳳精神一振,立刻問道:"他是不是姓張?叫張英風?"小安子道:"那就不太清楚了。"陸小鳳又問道:"現在他的人呢?""誰管他到哪兒去了。"小安子笑道:"麻六哥是老騷,看那小夥子年輕力壯,說不定已經把他藏了起來,"他眯着眼睛,看着陸小鳳,好像還很有意思把陸小鳳藏起來。這些人在這種地方,本就是什麼事都做得出的。
"麻六哥的賭局在哪裡?"陸小鳳忽然站起來,"我的手忽然癢了,也想去玩兩把!""行,我帶你去,"小安子又拉起了他的手,笑道:"你身上的賭本若不夠,只管開口,要多少哥哥我都借給你。"陸小鳳忽然嘆了口氣,喃喃道:"我現在的確想借一樣東西,只可惜你絕不會有。"他現在唯一想要的就是一副手銬,好拷住這個人的手。
麻六哥並不姓麻,也不是太監。麻六哥是個高大魁偉,滿身橫肉,胸膛上長滿了黑毛的大麻子,臉上總是帶着種自命不凡,不可一世的微笑。
他站在一羣太監裡,就好像一隻大公雞站在一羣小母雞中一樣,顯得又威風,又得意。
這些太監們看着他的時候,也好像女人們看着自己的老公一樣,顯得又害怕,又佩服。
陸小鳳卻只覺得他們又可笑,又可憐,又可惡,可憐的人,是不是總一定有些可惡之處。
屋子裡像是窯洞一樣,煙霧騰騰,臭氣熏天。圍着桌子賭錢的人,十個中有九個是太監,一面擲骰子,一面扒耳朵,捏腳,捏完了再嗅,嗅完了再捏,還不時東抓一把,西摸一把。
莊家當然就是麻六哥,得意揚裡,每顆麻子都在發着紅光。杆兒趙沒有進來。一到門口,他就開溜了。
"我再到別的地方去打聽打聽,過一會兒再轉回來,"他溜得真快,陸小鳳想拉也沒法子拉,只有硬着頭皮一個人往裡闖。
小安子居然還替他在前面開路,"夥計們,閃開點,靠靠邊兒,我有個好兄弟也想來玩幾手!"一看見陸小鳳,麻六哥的眼睛就瞪了起來,而且充滿了敵意,也正像是一隻公雞忽然發現自己窩裡又有隻公雞闖了進來了。
他一雙三角眼,上上下下打量着陸小鳳好幾遍,才冷冷道:"你想玩什麼?玩大的還是玩小的?玩真的還是玩假的?"太監們一起笑了,笑的聲音也像一羣小母雞,笑得陸小鳳全身都起雞皮。
小安子搶着道:"我這兄弟是大角兒,當然玩大的,越大越好。""你想玩大的?"麻六哥瞪着陸小鳳,"你身上的賭本有多少?"陸小鳳道:"不多,也不少。"
麻六哥冷笑道:"你究竟有多少?先拿出來看看再說。"陸小鳳笑了,氣極了的時候,他也會笑了。
"這夠不夠?"他隨手從身上掏出張已皺成一團的銀票,拋在桌上。
大家又笑了。這張銀票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張草紙。有個小太監嘻嘻的用兩根手指把銀票拾起來,展開一看,眼睛突然發直,"一萬兩。"這張草張般的銀票,居然是一萬兩,而且還是東四脾樓"四大恆"開出來的,保證十足兌現。
小安子笑了,挺起了胸脯,笑道:"我早就說過,我這兄弟是大角兒。"看見這張銀票,麻六哥的威風已少了一半,火氣也小了,勉強笑道:"這麼大的銀票,怎麼找得開?""不必找,"陸小鳳淡淡道:"我只賭一把,一把見輸贏。""一把賭一萬兩?"麻六哥臉上已開始冒汗,每一顆麻子裡都在冒汗。
陸小鳳,"只賭一把。"
麻六哥遲疑着,看着面前的幾十兩銀子,訥訥道:"我們這兒不賭這麼大的。"陸小鳳道:"我也知道我賭本不夠,所以你輸了,我只要你兩句話。""你若輸了呢?"
"我輸了,這一萬兩就是你的。"
麻六哥眼睛又發亮,立刻問道:"你要我兩句什麼話?"陸小鳳盯着,一字字道:"你前天晚上帶回來的人是不是張英鳳?他是怎麼死的?"麻六哥臉色突然變了,太監們的臉色也變了,突聽一個人在門口冷冷道:"這小子不是來賭錢的,是來搗亂的,你們給我打。"這人說話尖聲細氣,正是那長得像老太婆一樣的王總管。
"打!打死這小子!"麻六哥第一個撲上來,太監們也跟着撲過來,連抓帶咬,又打又撕。
陸小鳳當然不會被他們咬到,可是也不能真的對這些半男不女的可憐蟲用殺手。
他只有先制住一個再說擒賊先擒王,若是制住了麻六哥,別的人只怕就會被嚇住了。
誰知麻六哥手底下居然還有兩下子,不但練過北派的譚腿和大洪拳,而且練得還很不錯,一拳打出,倒也虎虎生風。
只可惜他遇見的人是陸小鳳。
陸小鳳的左掌輕輕一帶,就已將他的腕子托住,右手輕輕-拳打在他的胸膛上,他百把多斤重的身子就被打得往後直倒。屋子裡全是人。
他倒下去,還是倒在人身人,等他站起來的時候,臉上已全無血色,嘴角卻有鮮血沁出。
陸小鳳怔住。剛纔那-拳,他並沒有用太大力氣,絕不會把人打成這樣子。
這是怎麼回事?麻六哥喉嚨裡"格格"的響,眼睛珠子也漸漸凸出。
陸小鳳忽然發現這是怎麼回事了他左肋之下,竟已赫然被人刺了一刀,刀鋒還嵌在他的肋骨裡,直沒至柄。
無論誰捱了這一刀,都是有死無活的了。屋子裡的人實在太多太亂,連陸小鳳都沒有看出這是誰下的毒手?唯一的證據只有這把刀。
他衝過去,拔出了這把刀,鮮血飛濺而出,麻六哥的人又往後倒,倒下去的時候,彷彿還說了句話,卻沒有人聽得清。
太監們已一起大叫了起來,大叫着衝出去,"快來人呀,這兒殺了人了,快來抓兇手。"陸小鳳雖然絕不會被他們抓住,可是這羣太監會做出什麼事來,連他都想象不到。
他也不願意去想。三十六計,走爲上策,陸小鳳雙臂一振,旱地拔蔥,"砰"的一聲,屋頂已被他撞個大洞。
他的人已竄了出去。只見四面八方都已有人衝過來,有的拿着刀,有的提着棍子。
陸小鳳唯一的退路,就是越牆而出。可是紫禁城的城牆看來至少有十來丈高,普天之下,絕沒有人能一掠麗出的。
就算昔年以輕功名震天下的楚留香復生,也絕沒有這種本事。
幸好陸小鳳手裡還有把刀,他的人突然竄起,一掠四丈,反手一刺,刀鋒刺入城牆。
他的人已貼上城牆,再拔出刀,壁虎般滑了上去,快到牆頭時,腳尖一蹴,凌空翻身,一個"細胸巧翻雲"飄飄的落在牆頭。
突聽城牆上一個人冷笑道:"你還想往哪裡跑?你跑不了的。"陸小鳳只聽見聲音,還沒有看見人,也不知這人是不是已出手。
他腳尖一點,人又躍起,又凌空翻了個身,纔看見了這個人。這個人居然躺在紫禁城的城垛子上曬太陽,身上穿的是件又髒又破的青布袍,腳上穿的是雙穿了底的破草鞋,頭皮卻光得發亮。
這個人竟是老實和尚。"老實和尚。"陸小鳳忍不住叫了出來,幾乎一下子跌到城牆下面去。
老實和尚笑了,大笑道:"休吃驚,莫害怕,和尚要抓的不是你,是這個小東西。"他用手指捉住個蝨子,又笑道:"我這兩根手指一夾,雖然比不上你,可是天下的蝨子,絕沒有一個能逃得了的,"他手指頭一用力,蝨子就被捏扁了。
陸小鳳冷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和尚爲什麼也殺生?"老實和尚道:"和尚若不殺蝨子,蝨子就要吃和尚。"陸小鳳道:"佛祖不惜捨身喂鷹,和尚喂喂蝨子又何妨?"老實和尚道:"只可惜和尚的血本就不多,喂不得蝨子。"陸小鳳道:"所以和尚就不惜開殺戒?"老實和尚不開口陸小鳳道:"和尚既然開了殺戒,想必也殺過人的。"老實和尚還是閉着嘴。
陸小鳳冷笑道:"和尚爲什麼不說話了。"
老實和掏嘆了口氣,道:"和尚不說謊,所以和尚不說話。"陸小鳳目光如刀鋒,盯着他,道:"和尚從來也不說謊?"老實和尚道:"和尚至少沒有對可憐人說過謊。"陸小鳳道:"我是個可憐人?"
老實和尚嘆道:"看你一天到晚東奔西走,忙忙碌碌,哪裡有和尚悠閒自在?"陸小鳳冷冷道:"和尚只怕也並不太悠閒。"
老實和尚道:"誰說的?"
陸小鳳道:"我說的。"他冷笑着又道:"你前兩天還在張家口,昨天就到了京城,又忙着替葉孤城傳消息,又忙着爲別人做證人,現在居然跑到紫禁城上來了,這麼樣一個和尚,也算悠閒自在?"老實和尚卻又笑了,道:"和尚縱然不悠閒,至少心裡沒有煩惱。"陸小鳳道:"雖然沒有煩惱,卻好像有點鬼鬼祟祟。"老實和尚道:"和尚從來也不鬼祟。"
陸小鳳道:"不鬼祟的和尚,跑到這裡來幹什麼?"老實和尚道:"因爲和尚知道有人要找一匹活人不騎,卻讓死人騎的馬,"陸小鳳冷笑道:"看來和尚不但消息靈通,還很喜歡管閒事。"老實和尚道:"這件事和尚不能不管!"
陸小鳳道:"爲什麼?"
老實和尚道:"因爲和尚雖沒有兒子,卻有個外甥!"陸小鳳道:"難道張英風是和尚的外甥?"
老實和尚點點頭,嘆道:"現在和尚已連外甥都沒有了。"陸小鳳不說話了,因爲他也覺得很意外。這一天來他發現了很多怪事,每件事好像都互相有點關係,卻又偏偏串不到一條線上去。葉孤城、公孫大娘、孫老爺、歐陽情、李燕北、張英風,這些都是被害的人。他們在表面看來,都是絕對互不相關的。
但陸小鳳卻偏偏又覺得他們都是被一條線串着的,暗算葉孤城、歐陽情和孫老爺的人,顯然還是同一個人,用的也是問樣一種手法。這三個人之間,卻又偏偏連一點關係都沒月。
陸小鳳忽然道:"張英風的確是死在這裡的。"老實和尚道:"你已查出來了?"
陸小鳳點點頭,道:"他的人,和這裡一個叫麻六哥的人很有關係!"老實和尚道:"你問過麻六哥?"
陸小鳳道:"我想問的時候,他已經被人殺死滅口。"老實和尚道:"但你卻不知道是誰殺了他。"
陸小鳳道:"我只知道他的死,又跟王總管很有關係。"老實和尚道:"王總管又是何許人?"
"白襪子"
"出家人穿的都是白襪子。"陸小鳳道:"既然有青衣樓,有紅鞋子,就很可能還有白襪子。"老實和尚又笑了,搖着頭笑道:"你這人雖迷糊,幻想倒很豐富。"陸小鳳冷冷道:"不管怎麼樣,我總認爲在暗中一定有個出家人,在偷偷摸摸的做些見不得人勾當。"老實和尚道:"哦?"
陸小鳳道:"和尚就是個出家人,你就是個和尚。"老實和尚忽然擡起自己一雙泥腳,笑道:"只可惜我這個和尚穿的不是白襪子,是肉襪子。"陸小鳳道:"肉襪子也是白的。"
老實和尚道:"和尚的肉並不白,"陸小鳳又說不出話了,當然也有很多話是他現在還不想說的。所以他已準備要走。他要走的時候,才發現他已走不了了。
他要往東走,就發現東面的城樓上有兩個人,揹着雙手,慢慢的走過來,要往南走,南面也有兩個人走了過來。
若是想往下跳,城牆裡面是太監的窩,城牆外面卻已赫然多了好幾排弓箭刀斧手。
陸小鳳嘆了口氣,苦笑道:"看來這紫禁城實在不是陪和尚聊天的地方。"城垛子很寬,兩個人並肩而行,也不會嫌擠。從東面走過來兩個人,一個面貌清瘦,氣度高貴,一個臉色蒼白,面帶冷笑。從南面走過來的兩個人,一個目光如鷹,鼻子也好像鷹鉤一樣,另一個卻正是殷羨。
這四個人的服飾都極華貴,態度都很高傲,氣派都不小。陸小鳳嘆了口氣,道:"看來大內的四位高手都到齊了,和尚你說怎麼辦?"老實和尚卻笑道:"幸好和尚沒殺人,也不是兇手。"他大笑着跳起來,忽然問道:"哪一位是瀟汀劍客魏子云魏大爺?"面容清瘦的老人道:"正是在下。"
"哪一位是大漠神鷹屠二爺?"
目光如鷹的中年人冷冷道:"是我。"
殷羨搶道:"魏老大旁邊的就是摘星手丁敖,我叫殷羨,大師你好。"老實和尚道:"這不是大師,是個和尚,老老實實的和尚。"他指着陸小鳳道:"這個人卻不太老實,你們要找,就找他,千萬莫要找和尚。"丁敖冷冷道:"我們來找的本就是他。"
陸小鳳居然又笑了,"是不是找我去喝酒?"
屠方沉聲道:"你擅入禁城,刀傷人命,你還想喝酒。"他顯然並不是個很有幽默感的人,遇到了這種人,陸小鳳只有苦笑,"擅入禁城看來好像是真的,刀傷人命卻是假的。"丁敖冷笑道:"你手裡的這柄刀並不假。"
陸小鳳道:"手裡有刀的,並不一定殺了人,殺了人的,手裡並不一定有刀。"屠方道:"殺人的不是你?"陸小鳳道:"不是。"殷羨忽然道:"他若不是,就一定不是,我知道他不說謊。"丁敖冷冷道:"從來不說謊的人,我倒還沒有見過。"魏子云笑了笑,道:"那麼你今天只怕就已見到兩個。"丁敖閉上了嘴。
魏子云淡淡道:"殷羨若說他從不說謊,殺人的就一定不是他!"屠方本來想開口的,卻也閉上了嘴。
魏子云道:"何況,像麻六那種人就算再死十個,也和我們全無關係,陸大俠想必也看得出我們並不是爲此而來的。"殷羨微笑道:"擅闖禁城的罪,這次也可以免了,因爲明天晚上一定還有第二次。"魏子云道:"白雲城主與西門吹雪,都是曠絕古今,天下無雙的劍客,他們明夜的一戰,想必也一定足以驚天動地,震礫古今。殷羨道:"只要是練武的,我想絕沒有願意錯過這一戰。魏子云道:"我們雖然身在皇家,卻也是練武的人,我們也-樣想見見這兩位當世名劍客的風采,更想見識見識他們天下無雙的劍法。"殷羨道:"其實我們既然已知道這件事,就該加倍防守,佈下埋伏,讓他們根本來不得。"魏子云道:"但我們卻並不是想做這種焚琴煮鶴,大殺風景的事,更不想因此而得罪天下英雄,"他慢慢的接着道:"一個人既然出身在江湖,就不該忘了根本,這一點陸大俠想必是應該明白的!"陸小鳳道:"我明白,"他態度也變得很嚴肅,因爲他忽然發現這位瀟湘劍客實在是個很誠懇的君子。
魏於雲道:"可是我們畢竟有責任在身,總不能玩忽職守,紫禁城畢竟也不是可容江湖人來去自如的地方。"陸小鳳道:"這一點我也明白!"
魏子云道:"實不相瞞,我們今天這麼樣做,爲的就是想要陸大俠明白這一點。"丁敖終於又忍不住冷笑道:"現在陸大俠想必也已看出,要想在紫禁城裡隨意來去,並不是件很容易的事!"陸小鳳也不能不承認。城下的刀斧生光,箭已在弦,城上的這四個人十餘年前就已名動江湖,若是同時出手,天下絕沒有任何人能擋得住他們的聯手一擊。"魏子云道:"說來說去,我們只希望陸大俠能答應我們一件事。"陸小鳳道:"請吩咐。"
魏子云道:"我們只希望明天來的人不要太多,最好不要超過八個!"陸小鳳終於明白他們的意思。他們想必已計算過,以大內的武衛之力,來的若只有八個人,縱然出了事,他們也有力量應付。
但陸小鳳卻不懂,"爲什麼這件事要我答應?我並不能替別人作主,更不知道會有多少人要來。"魏子云道:"可是我們卻希望陸大俠作主!"陸小鳳更不懂。
魏子云不等他再問,已解釋着道:"除了白雲城主和西門吹雪外,其餘的六個人,我們希望由陸大俠來負責挑選。"陸小鳳道:"你的意思是說,明天晚上,只有我指定的六個人,才能到這裡來?"魏子云道:"我打算的正是這意思。"陸小鳳笑了,苦笑。他忽然發現這位瀟湘劍客雖然是個誠實君子,卻也是條老謀深算的老狐狸。來人若是由他來挑選,萬一出了事,他當然更不能置身事外。
魏子云道:"這裡有六條緞帶,陸大俠認爲誰能來,就給他一條,請他來的時候,系在身上!"殷羨道:"這種緞帶來自波斯,是大內珍藏,在月光下會變色生光,市面上絕難仿造。"魏於雲道:"我們已令人設法通知各地的武林朋友,讓他們知道這件事。"丁雙冷冷道:"身上沒有系這條緞帶的人,無論是誰,只要敢擅入禁城一步,一律格殺勿論!"魏子云已拿出了一柬緞帶,雙手捧過來,道:"此物就請陸大俠收下。"陸小鳳看着這束閃閃發光的緞帶,就像是看着一堆燙手的熱山芋一樣。他知道自己只要接下這束緞帶,就不知道又要有多少麻煩惹上身。
魏子云當然也看得出他的意思,緩緩道:"陸大俠若不肯答應這件事,我們當然也不敢勉強,只不過……"陸小鳳道:"只不過怎麼樣?"
魏於雲道:"只不過我們既有職責在身,爲了大內的安全,就只好封閉禁城,請白雲城主和西門吹雪易地而戰了。陸小鳳道:"那麼這責任就由我來負了,別人若要埋怨,也只會埋怨我。"魏子云淡淡道:"所以我們還是請陸大俠多考慮考慮。"陸小鳳嘆了口氣,若笑道:"看來我好像並沒有很多選擇的餘地?"魏子云微笑不語。
陸小鳳又嘆了口氣,喃喃道:"爲什麼這種能叫人燙掉手的熱山芋,總是要拋給我呢?"老實和尚忽然笑了笑,道:"因爲你是陸小鳳。"這理由就已足夠了。
陸小鳳將緞帶搭在肩上,慢慢的走下城樓。城下的弓箭刀斧手忽然已走光,走得就像他們出現時一樣乾淨利落。守衛禁城的軍卒,當然都是久經訓練的戰士。
他們的武功雖不高,可是彎硬弓強,刀快斧利,再加上兵法的部署,無論什麼樣的武林高手遇見他們,都未必有把握能對付得了。何況,大內的護衛中,除了魏子云他們外,也一定還有不少好手。
"除了你選的六個人外,無論誰擅闖禁城,一律格殺勿論,陸小鳳忽然問道:"和尚相不相信他們的話?"老實和尚走在他的前面,已回過頭:"什麼話?"陸小鳳道:"和尚若沒有緞帶,明天晚上敢不敢入禁城?"老實和尚笑了笑,道:"和尚雖沒有膽子,可是和尚有帶子。"陸小鳳道:"你有帶子?在哪裡?"老實和尚道:"在你身上。"
陸小鳳也笑了,"我爲什麼一定要給你一根帶子?"老實和尚"因爲我是個和尚,老老實實的和尚。"陸小鳳帶着笑點了點頭,道:"這理由好像也夠好了。"老實和尚道:"足夠。"
陸小鳳抽下根緞帶,拋在他身上,道:"你最好換套衣裳。"老實和尚道:"爲什麼?"
陸小鳳道:"這根帶子跟你的衣裳顏色不配。"老實和尚道:"沒關係,和尚不考究這些,何況這根帶子還會變顏色!陸小鳳淡淡道:"我只不過想提醒你,衣裳可以換,帶子卻換不得的。"老實和尚又笑了,忽然道:"投之以桃李,報之以瓊瑤,你給了和尚這根帶子,和尚也有樣東西送給你。
陸小鳳道:"什麼東西"?老實和尚道:"一句話。"陸小鳳道:"我在聽。"
老實和尚看看他,道:"看你印堂發暗,臉色如土,最好趕快找個地方去睡一覺,睡到明天晚上,否則……"陸小鳳道:"否則怎麼樣?"
老實和尚嘆了口氣,道:"死人身上就算有五根帶子,也入不了禁城的。"陸小鳳道:"這是威脅?還是警告?"
老實和尚道:"這只不過是句老實話,和尚說的都是老實話。"老實和尚先走了,陸小鳳忽然發現他走路的姿勢很奇怪,也像是個太監一樣。
和尚豈非本就跟太監差不多。
可是和尚還能偷偷摸摸的去膘姑娘,太監能有老婆,和尚爲什麼不能去膘姑娘?陸小鳳嘆了口氣,決定不再多事,他還有很多事要想。
木道人、顧青楓、古鬆居士、李燕北、花滿樓、嚴人英、唐家兄弟、密宗喇嘛、聖母之水峰的神秘劍客,還有七大劍派的高手。
這些人一定都不願錯過明天晚上那一戰的。緞帶卻只有五條,應該怎麼分配纔對?也許怎麼分配都不對。
陸小鳳又不禁嘆了口氣,哺哺道:"要不到緞帶的人,倒的確很可能來要我的命,我好像真的應該一覺睡到明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