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員外一路狂奔,就如一匹發了瘋的馬。
他沒有停止,也沒有休息,更沒有目的,只是奔跑、奔跑……。
奔跑中他的腦子也從來沒停過,他也在不停的想。
這在以前簡直是不可能的事,然而現在卻有許許多多的事情,逼着他非去花腦筋想不可了。
他在想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了,爲什麼會變得一團混亂,爲什麼會變得敵友不分?
他想起了丐幫潛在的危機,也想起了歐陽無雙如附骨之蛆不斷的追殺自己。
他恨透了“快手小呆”,也不知道誰是真正的朋友。
因爲他所碰到的朋友都成了敵人,而他認爲是敵人的展風,卻又在危急的時候變成了朋友。
現在,他真正可託心交命的人只有燕二少燕翎了,然而他卻找他不到,也不知從何找起,他有他自己的事,他總不能一輩子護衛着自己吧?
想到這,李員外驀然停下了腳步,因爲他想起了自己應該是往洞庭湖君山去的,怎能像頭瘋馬到處狂奔?
人一生有許許多多的第一次。也有許許多多難忘的第一次。
像第一次自己洗澡、第一次戀愛、第一次捱揍……。
李員外又多了一個難忘的第一次。
第一次騎馬。
他想通了,人固然有的時候必須堅持原則,有的時候絕不能死腦筋的一成不變。
所以他花了五十兩銀子買了一匹馬,想要騎着它早一天到君山。
看人家騎馬馳騁好像非常簡單。
但,李員外從馬販手中接過繮繩,卻發現到別說騎上它的背,恐怕連牽着它走,它都不見得會跟着自己走。
“小哥,格老子的敢情你從沒騎過馬?”馬販一口正宗”川音”,看出了李員外的窘迫相。
“格……格老子的,你說對了。”李員外不吃虧的回道。
笑了笑,那馬販道:“龜兒子,你不要怕,這是‘川嗎’腿短、矮種,摔不死人的,來,我幫你扶着,你先上去,然後再牽着它遛一圈……”
人家的好意,李員外心想龜兒子就龜兒子吧!誰叫自己不會騎馬呢?
李員外戰戰兢兢的上了馬,馬販在前頭牽着嚼口,一面走一面又開了腔。
“我說小哥,這馬就和姑娘是一樣的,格老子的你只要弄順了,降服了它,它就巧得像只綿羊,要不然它就成了一隻母老虎,能把你一口吞了……”
“龜……龜兒子,有……有那麼可怕呀?”李員外雙手緊抓着馬鞍判頭道。
“當然,尤其是一匹還沒馴過的馬,更難駕駛,就連我們這種人也輕易不敢碰的……我騙你這個龜兒子作啥?”
李員外不再哼聲,因爲他想如果再搭理下去,自己這龜兒子是做定了。
天陰霾得像要有一場大雨。
騎着馬順着官道,李員外的臉也陰霾得像天上的雲。
因爲這一路上他已聽到了一個可以把人從馬上嚇得摔下來的消息。
“快手小呆”在望江樓一戰後竟然沒死,而且他復出江湖即將展開復仇的行動。
尤其令李員外震驚的是小呆居然爲“菊門”中人,非但剷平了“長江水寨”,亦傷了武當“三連劍”,連江南總教習“飛天狐”亦喪命在他的掌刀之下。
“菊門”,又是“菊門”!
李員外一想到“菊門”,一想到“快手小呆”,就不覺恨得想要殺人。
他不知道“快手小呆”怎麼會入了“菊門”,但是經過了許多不可能變爲可能的事後,他已懶得去想原因。
就像連自己也想不透,爲什麼有一天會騎上了馬一樣。
自己能改變了原則,那麼“快手小呆”當然有可能成爲“菊門”中人。
更何況歐陽無雙既是“菊門”中人,“快手小呆”要不是“菊門”的一份子,那纔是怪事。
只是有一點他始終想不透,爲什麼小呆能冒充自己佔了歐陽無雙的便宜,而歐陽無雙卻白癡到一口咬定是自己所爲。
捏了捏衣袋裡一大包繡花針,李員外暗道:“小呆,小呆你最好不要讓我碰上,否則拼了同歸於盡,我也要讓你變成一隻刺蝟。
雨開始滴落。
李員外在馬上把遮住大半個臉的笠帽往下拉了拉,嗯。這個人總算開竅了,居然弄了這麼頂帽子戴,如此一來別人可還真不容易發現他就是身價十萬兩的李員外。
小心翼翼的催馬快跑,李員外只希望能在大雨來前,能趕到半里外的那家野店。
他不願淋雨,尤其不願在他穿上新衣的時候淋雨。
這真是一間野店。
二間茅草搭就的低矮房子,三、四付座頭,店前一根竹竿高挑着一長條發了黃的白布條,恐怕人到了跟前都還無法辨明那上頭大大的一個字是個“酒”字。
這間店李員外來過好幾回,他也依稀記得開店的是個糟老頭,有着一付永遠像睡不醒的眼睛,邋遢得連丐幫裡也找不出有誰比他還鼠邋。
但,這條路上前後百來裡,離了這個店就沒了那個村,獨門生意,只有客人將就開店的份。
剛巧到了這間店門前,雨已傾盆落下,心裡急着下馬,李員外卻就是沒法讓打轉的馬停下來。
“他……***,你要再不停下來,惹毛了我一拳把你打扁……”李員外越急,那馬就越不聽話。
折騰了半天,李員外總算下了馬,身上早已溼透。他恨恨地進了店,選了付座頭才坐下,就看到了二張忍俊不已的面孔。
一張糟老頭掌櫃的、一張卻是看不出多大年紀堪稱漂亮的女人。
摘下笠帽,李員外沒好氣的道:“沒看過人……人騎馬是不?掌櫃的,你還不快點過來招呼?”
掌貴的到了跟前,才發覺到是認識,不覺呵呵笑出聲道:“哎呀!龜兒子的是你呀!好、好,太好了……”
又是龜兒子,李員外一聽眉頭不覺一皺道:“不是我是誰?你這片鳥店總不成皇帝老兒會光顧吧?”
“格老子的,你今個裝扮不同,早知道是你,我早就跑出去幫你的忙嘍!”
看了看溼透的衣裳,李員外又好氣又好笑的道:“有什麼不同?孃的,我就不能穿新衣、騎馬?真是狗眼瞧人低。”
這老頭想必成年碰不到個熟客人,他現在居然坐在了對面一付準備敘舊的的模樣。
“小哥,我早就看準了你有一天會發的,格老子的,你這龜兒子可發的真快哪!”
“幫幫忙,掌櫃的,先弄些吃的過來,你要聊,我奉陪,總不能要我餓着肚子和你胡扯蛋吧!”
老頭有些掃興的站了起身,李員外又叮嚀了一句:“有火盆沒有?這溼衣服穿在身上,又冷、又粘的還真難受。”
“嗯哼”了一聲,老頭佝僂的身影消失在後頭,李員外這才發現,這店裡除了自己外只有靠窗那個女人。
想起剛纔自己下不了馬的窘相全落在了這女人的眼裡,李員外有些忸怩不安。
自顧自的倒了杯茶,李員外始終覺得那女人一直盯着自己在看。
漸漸的,全身像針扎般的難受,索性側過身,李員外道:“你……你沒看過男人嗎?”
那女人笑了,笑得有如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她說:“有,只是我從沒看過男人騎馬,尤其馬那麼瘦弱怎經得起你騎?”
這是句真話,因爲這女人是綺紅。
那年頭沒看過人騎馬,和沒看過男人是同樣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情。
李員外根本不知道那是句真話,他也笑了,笑得還真迷人。他也想不到這個女人非但十三點,簡直有些三分的可愛。
“哦,你又不是那馬,怎麼知道它馱不動我?”
來了,李員外的老毛病又犯了,話裡已經有了不正經的味道。
可惜的是綺紅哪聽得出來李員外話裡的弦外之音?她哪又知道世上還有這種一開口就吃女人豆腐的男人?
“嗨,你這人很有意思,雖然我也從沒騎過馬,更沒見過人騎馬,可是我知道你那匹馬絕不是給人用來騎的。”綺紅笑得好純真。
李員外有點失望,因爲他沒得到預期的效果。
人都是這樣,當你認爲說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時,卻發現滿場的人沒一個人在笑,除了失望外多少也會有些尷尬。
李員外已經尷尬,他不知道這個女人爲什麼說出這話來,所以他問:“爲什麼我的馬不是給人騎的?”
“因爲你那匹馬已老邁得只能拖車,當然你仍然可以騎他,可是在別人的眼中你騎那匹馬,便和你娶了一個九十歲的老太婆做妻子一樣,同樣令人驚訝,和令人難以接受。”綺紅連一點開玩笑的樣子也沒有說。
可是李員外卻認爲她在開玩笑,畢竟每個男人都難以忍受這種荒謬的比喻,尤其這種比喻還是出自女人之口。
重新的再打量這女人,每看一眼李員外就發現她多一分成熟的美麗,就如一個鮮熟得恰到好處的水蜜桃。
“你的比喻我……我很不喜歡,你……你怎麼知道我的那匹馬是老馬?你懂馬?還是會相馬?”
綺紅笑了笑,不再說話,她已發現這個年輕人已經有些不悅。
李員外當然不悅,花了五十兩銀子買來的馬,就算不是匹千里馬也應該是匹健馬,現在有人撥了自己的冷水,他又怎麼高興得起來?
再說他實在怕別人把自己看成了虐待馬的混球。
他緊盯着她,一付非得到答案的樣子。
輕嘆了一聲,綺紅道:“你騎在那匹馬上,難道別人沒有投以異樣的眼光?”
“異樣的眼光?”李員外輕聲自語,他仔細的回想片刻道:“不錯,別人有異樣的眼光。可是他們全是因爲我的裝着隱密。”
他看了看桌上的遮臉大笠帽。
搖了搖頭,綺紅道:“不對,絕不是那帽子關係。”
李員外混身已經起了雞皮疙瘩。說實在的那年頭騎匹老邁駝不動人的馬,的確和娶個九十歲的老太婆一樣,會招人非議。
“你……你瞎說,這根本不可能,他是我花了五十兩銀子買來的,怎……怎麼可能是匹……是匹老馬?”李員外已經相信,嘴裡卻死硬道。
“你何不仔細的去看它兩側是否有拖車的痕跡?你何不檢查檢查它的牙齒是否過多和鬆動?”
一句話,李員外已頹喪得像只鬥敗的公雞,他雖沒看過它口內之齒,可是他卻知道它的兩側腹部皮毛是有兩道磨擦過度的痕跡。
可笑得卻是他竟然相信馬販所言,那是馬鞍磨擦的痕跡,而不是拖車裝槓所留下來的痕跡。
想吃人家的豆腐,結果卻弄得滿嘴的豆腐渣。
想看人家的笑話,結果自己卻出盡了洋相。
李員外連再看一眼她的勇氣也沒有,因爲他已可想像人家看自己的眼光,一定就和自己娶了個九十歲的老太婆是同樣的眼光。
“這個坑死人的馬販,難怪他滿口龜兒子、格老子的。***,總有一天我要敲斷他滿嘴的牙齒,竟然敢這樣耍我。”李員外心裡不停的咒罵。
掌櫃的端了個火盆過來,他嚇了一跳。
“老……老闆,拜託你那龜兒子的口頭彈能否不要說?我現在最恨這句話了。”李員外一見老闆進來,連忙搶着開口。
“龜……”掌櫃的硬是吞了回去,險些嗆到說:“小哥,你是搞啥子?怎麼臉垮得像外面的天氣一樣?格老子的該不會吃錯了藥吧?”
李員外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他想:“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要四川人不說龜兒子、格老子這兩句話,恐怕和要他們不吃飯一樣難。
“好了,好了,你把火盆放下,趕快弄些吃的來,廢話少說成不?”李員外沒好氣的說道。
掌櫃的放下了火盆,又再到後頭忙活,一面走一面嘟嚷:“搞啥子名堂?以前每回來的時候總是笑嘻嘻的,人嘍,就是不能有錢,一有錢就變嘍,龜兒子什麼了不起的,只不過換了一身新衣,騎了匹老掉牙的馬。”
李員外和綺紅當然聽得一清二楚。
只不過李員外險些氣炸了肺,綺紅卻笑得如亂顫的花枝。
萊是風雞、風鴨、滷豆乾、滷花生。
酒卻是淡得只聞出酒味,壓不住酒癮的滲水高粱。
好在李員外沒酒隱,要不然他真會掐住掌櫃的脖子破口大罵,因爲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受人欺騙。
稀哩呼嚕的幹一大碗麪後,他自個生着悶氣,用筷子一顆顆的挾着花生米往嘴裡送。
雨仍然下着,絲毫沒有停的意思。
陰天打孩子,閒着也是閒着,李員外沉默了好久後,終於擡起頭望了望綺紅,又望了望坐在一旁的老掌櫃,也不知道說給誰聽。
“這雨真煩人,不知道要下到什麼時候。”
掌櫃的逮到機會,顯然他已憋了好久,立刻接口道:“是啊!格老子的,這條路人本來就少,現在可好今天開門到現在只來你們二位,龜兒子雨要再不停,乾脆早點關門睡覺算嘍!”
笑得有些捉狹,老掌櫃道:“小哥,你真的發財啦?!我就知道有一天我會發的,不,不你會發的,謝嘍,我一看到到你就猜到財神爺進門,喜從天降,喜從天降……嘿嘿……”
這老頭多話,李員外可是早就知道,卻沒想到他把自己拍得那麼離普。
搖了搖頭,李員外心想:***,老小子瞧你說得眉飛色舞,還不是想我荷包的銀子,剛剛還說我沒什麼了不起,現在一聽我酒茶錢加倍,孃的,立刻就換了一付嘴臉,你可真現實啊!
老掌櫃又道:“小哥,你如今做得哪行呀?媽個巴子,一身光鮮不說,還弄個大帽子,是不是怕人搶啊2”
這是什麼話?
李員外真有些後悔耐不住寂寞非要和他搭訕,早知道他會說出這種屁話,還不如閉上嘴聽雨來得清靜。
“我……我在亡命。”李員外氣道。
沒有驚訝,老掌櫃道:“我想也是,要不然怎麼有人肯出十萬兩銀子的花紅……”
李員外這回卻真的被噎到了,他拿起桌上的茶“咕嘟”灌子好幾口後,才啞着嗓子道:“你……你是誰?你……你又怎麼知道?……”
掌櫃的笑了,笑得有如一隻老狐狸。
李員外到今天才發覺到一個人居然會笑得那麼得意、那麼險。
掌櫃的不再佝樓,他的眼睛亦不再有一點沒睡醒的樣子,甚至他現在給人的感覺變得十分高大,而他的眼睛就像一隻獅子。
一隻餓了一個月,而發現了一隻又肥又大又跑不動的豬,只能等着被自己飽餐一頓的獅子。
“我?我是這的掌櫃呀!你不是來過我這好多回嗎?怎麼會不認識我?”
試圖站起,更試圖伸手人懷摸根繡花針,李員外驚駭欲絕,因爲他已發現自己現在除了嘴巴和眼珠子能動外,全身已軟弱癱瘓。
看了一眼仍坐在那露着驚疑表情的綺紅,掌櫃的回過頭道:“唉!我等了整整一個月零十天,總算等到了你,我這雖然是小店,可是每天總有許多人來這吃飯,這麼大的消息我又不是聾子怎麼會不知道?對不起的很,那是十萬兩,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你想想看我要有了十萬兩銀子,我可以做好多事,媽個巴子,第一,我要“騎鶴上揚州”、第二,我要買一座好大好大的莊院,第三……”
李員外費了好大的勁,驀然吼道:“你最好死在女人的肚皮上——”
走過來,掌櫃的用手輕輕拍打李員外上的臉頰,他收斂起笑容,兇狠的道:“何必發那麼大的火呢?活財神可比死財神值錢,你這龜兒子總不願我現在就把你宰了吧?”
財神爺?李員外到現在才明白自己不但是個員外,還真真正正的是座財神爺。
人爲財死,鳥爲食亡,他嘆息了,他更懊惱怎麼早沒想起這碼子事,畢竟這掌櫃的見過自己好多回,他又怎能放過自己?
“你……你怎麼知道我還會再來?”李員外虛弱的道。
“等唆,莫說等一個月又十天,格老子的就是等一年又十個月我也要等啊!”掌櫃的好整以暇的道。
“你……你真有耐心……”李員外泄了氣道。
“當然嘍,年紀大的人只有這點好處。”
“你……你預備……預備把我送……送到哪去……”李員外的舌頭亦逐漸僵硬道。
“我也不知道,聽說只要在任何城樓上點三盞紅燈籠自然有人會來接頭,格老子的希望是真的,我猜你一定也知道這回事,可不可以告訴我?”
“我……我告……告訴你?你……真是個……龜兒子……”李員外說完了這句話後,全身只剩下眼睛能看東西外,身體各部已如死人般的僵硬。
江湖險。
江湖道更險。
只因爲人心險,才造成了江湖險。
連一個終年守着一片鳥店的掌櫃,都能險惡到這種地步,那麼江湖道啓能不更險?
“誰要你是李員外?誰又要你偏偏又到了我這來?”掌櫃的搓着雙手,喜上眉梢喃喃道:“媽個巴子,你可不能怨我,要怨只能怨出花紅要你的人,嘿嘿……”
他無視一旁的女人,在他想一個娘們還能有啥作爲?
“李員外?”綺紅原本已夠驚駭的心,在一聽到這名字時,更大大的震動狂跳。
她當然明白這個掌櫃的不是個好東西,她更明白現下最好就是假裝沒看到這一切。
可是當她知道被迷倒的人,竟然是李員外後,她不能沉默,也不能沒有動作。
因爲她記得“快手小呆”和她說的每一個名字、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字。
她更記得李員外和那個人不只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更是一對連心連意的好朋友,雖然這對朋友中間有着許多難以解開的結,和許多串連在一起的誤會,但她明白“快手小呆”絕不願看到李員外就這麼的被這糟老頭出賣。
“掌櫃的,我希望你能救醒那個人。”綺紅鼓足了勇氣道。
有些難以相信,亦像聽到一個瘋於說話一樣,掌櫃的霍地轉過了身,眨着眼睛道:“臭娘們,你剛剛說什麼?”
“你……你應該聽得很清楚,真的,我是說真的。”綺紅被他的態度嚇了一跳,卻仍鎮定的道。
嘿嘿陰笑了數聲,掌櫃的仔細的再重新端詳這位毫不起眼的女人。
樸素的穿着、樸素的一張白淨臉,很難看出多大年紀,卻無疑是個美麗的女人。不是個江湖女人,更沒有疑眼的兵器藏身,豐滿的身軀凸凹有致的曲線,漸漸的,掌櫃嘴角又現出笑容,只是那笑容帶着淫穢、骯髒。
人不能做壞事,尤其不能做壞事的時候被人發現。
因爲通常一不做、二不休的事情發生,都是在壞事被人撞破的時候發生。
綺紅久處深山,遠離塵事,更難體會人心險惡。
可是她現在已發現到這個剛剛陷害了李員外的糟老頭,他的眼睛帶着邪意、淫穢。他的表情更透着詭異、怕人。
“你……你不要過來,我……我會武功……”綺紅色厲內荏道。
掌櫃的卻色膽包天笑道:“奇怪,格老子的剛剛怎麼沒發現你這個娘們長得不賴?嘿嘿……你還蠻懂得唬人,你會什麼武功?我看是牀功吧……”
綺紅的臉已紅,她幾曾聽過這麼下流的話?
她又怎麼想得到這種話竟然會從一個老者口裡說出?
就算她再看完一書庫的書,恐怕也沒有一本書能告訴她人壞起來的時候是那麼骯髒與齷齪。
這就是人類?這就是人的世界?
她望着一步步的逼近的人,心裡嘆息。
如果這就是人的世界,如果外面的人都是一肚子壞水,她寧願一輩子不出山。
可是她實在忘不了他,也割捨不了那種刻骨銘心的思念。
她想他的時候,淚水滑過兩腮。
她想他的時候,內心一陣陣的抽痛。
她想他的時候,才知道山中歲月的寂寞已非她所能忍受。
尤其在“快手小呆”離去後的半個月,船期到了,船卻沒來,她的心已揪得讓她夜夜難以安眠。
信鴿到了,收到的卻是滿紙疑問,於是她再也難耐那種牽腸掛肚的感覺,不顧一切的順江出山,找尋那份斷了線的感情。
外面世界的新奇,抵不過內心渴望見着他的衝擊。
她變賣了首飾,盡一切書中所學的去適應人的社會,卻怎麼也想不到書中所講,和現實的人性,有着那麼大的差距。
綺紅的雙手緊握,指節已因用力過度而泛起白色。
她不知道自己的武功能不能對付面前這一個看來兇狠異常的老人。
可是她知道既然已經惹禍上身,就不容退縮,何況她目前的所爲,”全是爲了“快手小呆”,一個一輩子都難以忘得了的人。
她沒後悔說過的話,事實上也不容她後悔,就算死了,她也認爲值得,畢竟她已活過,同時也一切都給了那個人,能爲救他的朋友而死,又怎會後悔?
掌櫃的在她面前八尺外停了腳步,因爲他也發現到了這個奇怪的女人,臉上的表情急劇的變幻着。
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可是他已感覺出這個看似鄉下人的女人,有種僵人的氣質。
“格老子的,我說你這娘們,你何不乖乖的跟着我,等我收到了十萬兩銀子,我包你吃香喝辣,一生享用不盡。”
“你不要過來,我……我拼了一死不會如你所願。”綺紅堅定的說。
惡向膽邊生,掌櫃的猙獰道:“媽個巴子,敬酒不吃想吃罰酒?你一個臭娘們充其量會兩手花拳繡腿,胳臂還能拗得過大腿?格老子的我要治不了你,就一頭撞死……”
雨聲裡挾着桌椅的碰撞聲。
在一連串的響聲過後,掌櫃的已飛過二張桌子,撞翻了五張椅子,最後一頭栽在門邊,暈迷了一會後,方悠悠醒來。
他真差點一頭撞死,唉!這麼大把年紀的人了,竟還不知道“滿飯好吃,滿活不好講”的道理。
要怪也只能怪窮鄉僻壤待久了,養成了凡事都自以爲是,再加上老眼昏花,嗯,這個苦頭他可吃大了。
血一滴滴的從老掌櫃的額頭滴落,他艱難的支撐起老邁的身體,啞着嗓子苦澀道:“臭……臭娘們,格……格老子的……你是誰?光天化日下……動一個老人……這……這還有沒有王法?”
真會說話,敢情他真被打糊塗了,忘了自己爲什麼捱揍,猶大言不慚的搬出朝廷王法。
綺紅亦同樣驚異,她看着自己的一雙手,再看看那掌櫃的,她真不明白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本來嘛!一個人一生全在荒無人煙的山裡,就算她會武,她沒和人比試過,當然就無法瞭解自己武功到底到了什麼樣的境界。
一種自責、一種歉然,更有着過多的惶恐,綺紅急得眼淚將流的說:“老……老掌櫃的,我……我不是有意的,真的,我不是有意要傷害你,我也不知道我的出手會那麼重,你……你要不要緊?”
這是什麼樣的女人?
她有沒有搞錯?
爲什麼她會說出這種無聊沒學問的話來?
李員外人雖不能動,腦子卻能想,剛剛的一切他全看在眼裡,起初他只希望那女人能趕快逃跑以免遭毒手,但是當他看到她一掌竟能把老掌櫃的震出去好遠後,他竊笑自己的運氣真好,每次總在危急時,都會碰上一個長得不賴的女人出現救了自己。
現在,現在他一聽那女人居然說出了這種能把人嘔死的話,簡直恨不得上前給她一個大耳聒子。
他希望她沒瘋纔好。
可是如果她沒瘋,她又怎會講出這種白癡外加二百五的話呢?
孩子和老人本來就常常會做出令人無法理解的事來。
一個一生在深山裡的人,當她和人接觸的時候,她的心態更是如此。
李員外想不透,老掌櫃的也想不透。
嗯,老掌櫃的腦袋在疼痛及昏沉過後,他已經明白自己爲什麼捱揍,但是他也聽到了綺紅說的話,更看清了她現在惶急不安的表情。
他在想自己有時是老糊塗,怎麼這個女人卻也糊塗了呢?
綺紅上前數步,懦聲道:“老……老掌櫃的,你的血流了好……好多,要不要我……我幫你包紮……”
這是什麼話?李員外心裡已經把綺紅罵翻了。
掌櫃的露出狐疑的眼光,他楞楞的瞧着這個女人,直到他確認對方是出自一片真誠,才點頭道:“好、好,大姑娘,勞你幫……幫個忙。”
李員外看着絝紅一步步的走近掌櫃的,他的心腔已到了喉嚨,心裡猛喊,我的姑奶奶,你趕快停止那幼稚的舉動吧!那老混蛋現在叫你大姑娘,等下可就要叫你大妹子啦!你這個白癡,豬啊!世上哪有你這麼蠢的女人……。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綺紅是個聰明的女人,雖然她有顆純真、不知人心險惡的赤子之心,但在她離老掌櫃尚有一張桌子的距離時,她驀然記起書中的話。
她更是個喜怒哀樂立刻表現在臉上的人,她的猶疑不決已引起了老掌櫃的注意。
“大……大姑娘,你可是快點來呀!媽個巴子,疼死我老人家啦……”
在衣裙下襬撕下了一塊布條,綺紅丟了過去道:“掌櫃的,你……你可以自己包紮,我……我還是不要過去的好……”
“爲……爲什麼?”
爲什麼?老小子你還真敢問,李員外距離較近,他能看到掌櫃的手已然摸到一截斷了的桌腳。
“你……你的傷並不嚴重,或者……或者你先解了他的毒……我再給你包紮。”
李員外簡直要爲這個女人喝彩,他真高興她能看出危險。
掌櫃的如泄了氣的皮球,他還真沒想到這個女人會臨時變卦。
“我……我保證一定會解了他的毒,大姑娘,你……你何不先過來爲我包紮?”
搖了搖頭;綺紅堅定的說:“不,你先告訴我解藥在什麼地方。”
這掌櫃的已看出綺紅堅決的態度,他搖晃的上前兩步,一手指着綺紅後面道:“在……在你後頭的瓦罐裡……”
綺紅扭頭後望的同時,李員外閉上了眼睛,他在想:這麼簡單的聲東擊西你都能上當,真是笨到了家啊!
桌椅又是一陣翻跌聲,李員外已能想像出那個女人被掌櫃的從後頭一木棍,砸得頭破血流的樣子。
完了,完了,他緊閉上雙眼,心裡念道。
是完了,只不過當李員外忍不住半天沒聲息的好奇,睜開眼,看到的卻是掌櫃的完了。
綺紅在扭頭的剎那,一種本能感覺出背後挾起風聲,她迅疾的橫跨一步,偷襲的人卻因勢子用猛,收腿不住,一連撞翻了桌子椅子,然後一頭踣倒在地。
現在,她望着地上動也不動的老掌櫃,眼裡透着驚駭喃喃道:“掌櫃的,掌櫃的,你……你是不是死了?……”
死亡對綺紅是種難忘的體驗。
她懼怕死亡,因爲在她的父母相繼死亡後,留給她的只是一輩子的淒冷與孤寂。
所以當她看到掌櫃的動也不動一下的身體,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死亡。
無論這個人是好人或壞人,“死”已讓她勾引起慘痛的回憶。
她退後,再退後,她嬌軀有種抑制不住的輕顫……。
她回身欲逃的時候,卻整個人已撞入了李員外的懷裡。
於是人仰椅翻,她全身壓在了李員外的身上,面對面的。
二張面孔是如此的接近,綺紅可清楚的從李員外黑而亮的眸子裡看到自己的臉,當然她更可看到了他的疼痛和無可奈何。
有種驚喜,綺紅道:“你……你還有知覺?”
李員外眨了一下眼睛。
“你……你還好吧?”
李員外又眨了一下眼睛,心裡卻嘆道:“你要再不起來的話,我可就不好了。”
潑了一杯冷茶,經過一陣折騰。
綺紅從掌櫃那逼出瞭解藥,李員外很快的中毒現象已消,全身的僵硬亦逐漸不再。
有些站立不住似的,李員外把掌櫃的扶到椅上坐好,然後面對着他啞着嗓子道:“媽……媽個巴子,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現在風水轉啦!格……格老子的你看我怎……怎麼來整治你……”
掌櫃的是個尋常百姓,不但老,而且鬼。
現在他二次閉過氣差些死掉,臉上更是血跡模糊,把一張老臉塗抹得不**樣,顫抖的道:“小……小哥……你……你就饒……饒了我吧!”
“饒了你?!”李員外彷彿跳起來叫道:“孃的,剛纔你可沒饒我呀!我……我打死你這個財迷心竅、見錢眼開的老不死……”
一連幾個耳光,掌櫃又再暈厥。
什麼時候雨已停?
什麼時候陽光再現?
李員外牽着他那匹被人形容爲九十歲老太婆的馬,走在雨後初晴的陽光裡,心裡卻久久不能釋懷。
因爲他是江湖人,他了解江湖中任何陰險狡詐的鬼把戲。
結果卻險些栽在這麼不起眼的尋常糟老頭手中,他當然不能釋懷。
綺紅走在他的旁邊,忍了許久才說:“你是不是因爲我說饒了他的性命纔不高興?”
李員外搖了搖頭說:“不是,我只是想發明錢的人,到底是個魔鬼?還是個天使?”
笑了笑,綺紅道:“你果然是個專說奇怪的話、專做奇怪的事、以及麻煩不斷的‘活寶’。”
“是嗎?你怎麼那麼瞭解我?你怎麼也會稱呼我‘活寶’?李員外一面走一面道。
驀然——
他停下了腳步,眼睛睜得好大好圓。
“‘活寶’?這……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會這樣叫我,你……你是誰?你怎麼也這樣叫我!?”
綺紅定定的看着他,是那麼的誠摯,她輕輕的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一個故事,一個你和另外一個人的故事,我希望你能耐心的聽我講完它。”
“我……我不想聽故事,尤其是我自己的故事,你只要告訴我那個混蛋在哪裡,我要到什麼地方纔能找到他就可以了。”李員外的臉倏然變得陰沉。
嘆了口氣,綺紅說:“爲什麼你連一點雅量沒有?”
“媽的蛋!什麼雅量?你不是我,如果你是我,你就知道一地之大卻尋不到一處容身之地的那種痛苦,這些全是那個混蛋所賜,你說我這個量要如何雅法?你知道他在哪裡?你知道的是不?”李員外已經激動和咆哮的說。
“你……你怎能罵人?我……我又沒有得罪你……”綺紅真沒想到李員外會那麼暴躁,她難以相信的說。
平復了一下激動的心情,再想到人家的救命之恩,李員外輕聲的道:“對……對不起,我實在控制不住自己,我……我也不是罵你……”
幽幽的,綺紅說:“我知道你不是罵我,可是……可是你罵他,就等於罵我一樣。”
李員外咀嚼這句話的意思,片刻後他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着她說:“好吧!現在我想聽聽那故事,我希望你故事裡的壞人最好能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