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九,距離小六與狗子出發已經過去四天了,夏軍一直沒動靜,只有十餘騎遊騎鬼魂一樣在數裡外遊蕩,只要殺胡堡裡面的人不出來,這些遊騎也絕不敢過來。
殺胡堡內的軍民還比較平靜,只是有些疑惑,這些禿髮賊沒日沒夜在附近兜轉幹什麼。之所以如此,全因爲孫佔功下達了禁口令,那天聽到審訊內容的人,一率不許外傳,否則不用敵人來攻,這殺胡堡就散架了。到那時,不用來什麼大部隊,只須外面那十幾騎,就可以在野外輕易殺盡失魂落魄的逃亡軍民。
那天聽到這驚人消息的軍兵,也知道這事的嚴重性,別說多嘴,連想都不敢想。
孫佔功之所以還能撐到現在,皆因心存希望。當然,他的希望並不是那位狄官人所謂的太原救兵,這事太不靠譜了,誰不知道太原是金西路軍的大本營?瞧那狄官人的模樣,或許是與太原城裡的某個籤軍軍將有交情吧,所以才如此篤定必有救兵。就算真有什麼救兵,來的若是金兵或是籤軍,怕也不比夏兵好多少。
孫佔功如今將希望全寄託在當日李知勇圍困殺胡堡之前,他所派出的那個前往葭蘆寨獻甲報功的軍士身上。無論得賞不得賞,那殺胡堡軍士總得要回來,一旦發現情況不妙,必定會折返葭蘆寨稟報,如此一來,纔有獲救的機會。
當然,這事變數太大。也許軍士遲遲未返而夏國大軍已至;也許軍士發現情況不妙時,同時也被夏國遊騎發現……但是。總歸是個指望不是?
這幾日安心養傷,勤換敷料,狄烈的傷勢癒合得很快。正常人創傷縫合在七到十天就能折線,以狄烈變異強化的體質,第三天就拆線了。今日是第五天,傷口基本癒合,只要儘量不做劇烈運動,造成傷口撕裂。兩三天內必徹底痊癒。當然,皮肉之傷恢復會快些,而幾乎被切成兩斷的股骨,要重新長出骨痂,包裹斷骨,溶解修復,則起碼還要十天八天。
不過此時狄烈已經拆掉固定物。並且可以拄着柺杖,比較正常地行走了,而不致於像剛到殺胡堡那會,左腳根本無法着地,一跳一跳的。
書信送出去後,狄烈算是放下了一樁心事。現在就是等着援兵到來,或者自己腿傷徹底恢復再殺出去。比起孫佔功那一天天陰沉的臉,狄烈心頭篤定,故而很輕鬆。悠閒養傷,又有二美爲伴。本應是好日子,只是卻被一個大問題困擾:糧食。
沒錯。殺胡堡的米糧極度緊缺,平日吃的都是用麥麩或黑豆加野菜做的黑餅,而這些東西,在天誅軍中,卻是馬食。
說實話,狄烈自來到這個時空,除了頭幾天有點茹毛飲血之外,從未在吃這方面發過愁。自打上太行山,建立天樞城,成爲一方勢力的首腦之後,更是餐餐少不了大魚大肉,什麼時候吃過這樣的馬食?
葉蝶兒與趙玉嬙也差不多,趙玉嬙是不用說了,錦衣玉食的郡主,葉蝶兒也是官宦人家出身。縱然被俘掠北上,一路之上,金軍也沒在吃這方面虧待過她們這些準備敬獻給朝中權貴的美女。她們,同樣沒吃過馬食。
而這些馬食,卻是殺胡堡軍民的生存口糧。
狄烈三人當初帶來的吃食早就吃完了,接下來就是吃馬肉。馬肉的來源就是四日前,掩護小六與狗子突圍時,被擊爆腦袋的那匹死馬。這是孫佔功趁夏軍遊騎被嚇得四散逃開時,趁機出堡拖回來的。當時看到這馬的慘狀,孫佔功都咋舌不已,這時才理解爲什麼人多勢衆的夏軍會突然崩潰,只是不知那李知勇的下場比這死馬如何……
雖然被轟掉腦袋,但一匹河曲大馬連骨帶肉的,也少不了四、五百公斤,足夠殺胡堡一百多號人兩、三天的口糧了。馬雖然是驢的親戚,但馬肉的口感與驢肉根本沒得比,當然更比不了豬肉與狗肉。狄烈與二女都是吃過馬肉的,都不太喜歡這味道,不過眼下可沒選擇,至少比那黑餅好太多了。
吃馬肉,熬馬骨湯;肉補肉,骨補骨;狄烈的傷勢才漸好,不過到了第四天,骨頭都啃成渣了,肚子問題成了當務之急。
孫佔功倒也沒忘了狄烈三人的口糧,每人一張黑餅,不過狄烈謝絕了。他沒吃過這種糧食替代物,但天誅軍的下級士兵中很多人吃過。這東西難吃自不必說,只能勉強填飽肚子,最大的問題就是屙硬屎能屙到你脫肛。狄烈可不想落下個痔瘡的毛病,所以敬謝不敏。
那麼肚子怎麼解決?如果是四天以前還真沒法子,現在當然不同了,狄烈拄着拐爬山還是沒問題的,所以他決定去狩獵。
殺胡堡西北方五里外有兩座不算高的山峰,山峰那一邊是一條大河,是葭蘆川的支流,那裡倒沒有夏軍遊騎攔截,因爲那大河起到了同樣的作用,自然是沒必要多此一舉了。
聽到狄烈要去打獵,孫佔功好言勸了一番,外面偵騎四出,危機四伏。此外那山上的獵物早被殺胡堡及附近堡寨獵殺得差不多了,上回他領着十來號人上山費了大半天勁,才逮到一隻竹鼠,還不夠十多人塞牙縫。
狄烈笑着聽完,笑着婉拒,笑着讓二女留下。然後獨自揹着槍盒,柱着柺杖,蹣跚地走出砦堡,向山頂走去。
獵物難打,一是太少,二是太警覺,遠遠看到人影就躲閃得沒影了。不過這一招對狄烈不好使,他在二百米外就用一枚復裝彈打碎了一頭機警無比的獐子的後腿……將這十幾斤的獐子拎上手時,狄烈不無感慨地一嘆,用巴雷特來打獵。真是浪費了。
接下來就是燒烤了,燒烤什麼調料都可以沒有。就是不能沒鹽,但孫佔功沒給他鹽。在這個時代,鹽與布一樣,都可以充當貨幣使用,問孫佔功給鹽,就相當於問他給錢一樣,結果可想而知。更何況,在殺胡堡。鹽是有錢都買不到的戰備物資。而這種戰備物資,殺胡堡的倉庫裡,只剩下不到一斤……
沒鹽也不打緊,野外生存經驗豐富的狄烈自然有別的替代方法。他到河邊撈取了一些小蝦、浮游物及藻類生物,晾在鵝卵石上曬乾,這些小生物本身含有少量鹽份。之後再放入水裡煮,得到淡鹽水。再用紮成一束的蒿草蘸着刷到烤得滋滋冒油的獐子肉上……嗯,真是香啊,好久沒吃到這樣的好味道了……
吃飽喝足,狄烈懷抱大狙,倚坐在河岸邊密密的柏樹枝葉下,望着眼前這條自西而東的河流。腦海裡不斷思索着。河流的上游,就是葭蘆川,葭蘆川旁,就是晉寧軍的治所葭蘆寨,那裡。有着宋軍在河東的最後抵抗力量。
這幾日來,狄烈從孫佔功嘴裡探知了不少關於晉寧軍與折家麟府軍的消息。這三州一軍之地的軍隊。本是宋國用來抵禦西夏西北各州、司的邊防軍,而這兩支軍隊也的確盡職盡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但這一切在北宋滅國後,發生了重大逆轉——折家麟府軍,降金了。
折家麟府軍降金,應該是最近的事,因爲孫佔功還不知道有這碼事。狄烈現在擔心的是,折家麟府軍降金,會不會波及到晉寧軍?要知道,現在晉寧軍的撫帥徐徽言,所統轄的區域包括了晉寧軍、嵐州、石州,其中嵐、石二州,就與太原府交界。
當然,現在石州在金軍手裡,嵐州的樓煩一帶也在兩軍來回拉鋸下,時而姓金,而時姓宋。徐徽言這個知晉寧軍、兼嵐(嵐州)石(石州)路沿邊安撫使,真正能管轄的,不過一軍半州之地。
天誅軍打下太原後,接下來必定要攻略太原府周邊有金軍盤據的忻、憲、石三州,這些地方的金軍都不多,戰鬥力也不強,有了攻打太原的經驗,取之不難。如此一來,天誅軍的勢力範圍,就會與晉寧軍及嵐州接壤。如果徐徽言也降金了,那麼加上折可求的折家軍,就會對太原府的側腹形成重大威脅。這個隱患,不可不防,不可不除。
更爲重要的是,晉寧軍與麟、府、豐各州與西夏接壤,只有控制住這裡,才能通過與西夏的榷場貿易換來甘(肅)寧(夏)儲藏的大量硫磺與硝石。如有可能,奪取一兩個礦產之地,真正解決天誅軍火藥後勤的後顧之憂。像太原之戰這樣,打到一半就沒米下鍋的夾生局面,纔不會再次在今後其他戰場上演。
折家軍是西軍中的精銳,不過狄烈並不放在心上。宋之西軍,打不過日薄西山的遼軍;日薄西山的遼軍,幹不贏新興的金軍;新興的金軍,又屢屢在浴火重生的天誅軍手裡吃癟。沒有經過涅槃的西軍,就如同六脈俱塞的庸手,如何能與曾經也是西軍、如今卻已打通“天地橋”,脫胎換骨的天誅軍相比。
折家麟府軍好處理,打就是了,但晉寧軍就有些棘手。狄烈迄今爲止,還沒與宋軍打過交道,如何對待宋軍,這是個難題。爲敵肯定不行,他手下的將官、吏目、士兵、民衆,全來自昔日的宋國,他們對宋國還有很深的感情。雖然一聲令下,他的士兵會毫不猶豫將槍口對準一切敵人,但總會給人以“兄弟鬩牆”的口實。爲友?那就要看是那一支部隊了,宗澤的東京留守司軍或許可以,岳家軍可以,韓家軍也可以……只可惜,宗澤怕挺不了多久了,東京留守司軍即將崩盤。而岳家軍與韓家軍,還遠遠沒有形成,也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形成……
徐徽言如何?狄烈對此人一無所知,所以也無法判定是敵是友。他現在所能決定的是,如果徐徽言降金,就連他一塊收拾,如果徐徽言頂住了,那麼就說明他對宋室的忠心。很好,忠心就好,他狄烈比趙九更能代表宋室……嗯,準確的說,是他手裡的籌碼更能代表宋室……
大河之濱,高山下之,狄烈看似悠閒的表情下,正漸漸形成一個兵不血刃,解決西北問題的計劃。嗯,現在就算是西夏人跪求,他也不會走了。
……
狄烈回到殺胡堡時,手裡還剩下半個獐子肉,用蒲葉包着,沒讓守軍看見,否則難說不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但在回到那間破屋前,卻聽到一陣女子怒喝聲,然後是“砰”!一聲槍響……
狄烈一驚,迅速將柺杖往腋窩一支,背後的槍盒滑到手上,一手託槍盒,一手拇指飛快撥動密碼圓盤鎖。剛剛解鎖,屋裡便狼狽萬分地跌出一人,左臉頰似有一道血痕。這人不斷掏着耳朵,一臉難受表情,剛捂着臉站起來,腦門上便頂着一把鷹嘴銃……
這人驚恐地步步倒退,鷹嘴銃的主人緩緩現身。
黃進祿,趙玉嬙。
觸及狄烈冷冷的眼神,黃進祿眼中憤恨之色一閃而逝,轉身便走。
孫佔功與幾名聽到槍聲的軍士匆匆趕來:“怎麼回事……”話剛出口,見到一臉晦氣的黃進祿,再看看院門前滿面含霜的趙玉嬙,心下明白了八、九分,急忙上前致歉。
狄烈皺眉道:“身爲軍將,騷擾婦女,貴軍沒有對這種行爲的懲罰措施麼?”
孫佔功一陣尷尬,那會沒有懲處措施?非但有,而且還十分嚴厲。只不過,大多數時候,只能停留於書面上。如果是犯在都監大人手上,或是哪一位正將手上,的確可以嚴懲。而他不過是個百人將,哪裡能處理自己的副手押隊官呢,況且又是值此敏感時期……
狄烈伸出兩根指頭:“第二次,這是第二次了,事不過三,再有這樣的事發生,孫佐將,恐怕就要得罪了。”
孫佔功雖對狄烈的語氣態度很不滿,但的確是自己一方理虧,調戲民女這罪名還是挺丟人的。一張黑臉脹得通紅,拱手而退,經過垂首不語地黃進祿身邊時,重重一哼。
狄烈絲毫沒去理會黃進祿臨走時那狠狠一瞥,只是扭頭對正探頭出來張望的葉蝶兒道:“怎麼回事?這天還沒黑,算是光天化日之下吧,難道這傢伙還敢動粗?我記得上回你倆幹掉那兩名鐵鷂子後,這傢伙看你倆的眼神都有些畏懼呢……”
“當然不是你想的哪樣……”葉蝶兒有些羞澀地小聲道,“那個黃押隊是想叫玉嬙與他一塊走……”
狄烈雙眼一眯:“走?看來有些人頂不住這無聲的壓力了,不過,他想怎麼走?”
葉蝶兒呡嘴一笑:“他說自己水性很好……”
水性很好?狄烈失笑,還想遊過黃河不成?哦,或許今日所見的那條大河可以游過去……
“此人實在糾纏不休,我就給了他一槍。”趙玉嬙將空槍插入槍套中,淡淡道。
狄烈笑了笑:“打在哪?不會把頭頂掀個窟窿吧?我看這天色,可能會有雨。”
“打在他耳邊兩尺處的土牆上,我看他今晚要耳鳴失眠了。”葉蝶兒偷偷笑道。
狄烈不再多言,將莆葉包裹的獐子肉取出,遞與二女:“如果還沒氣飽的話,就嚐嚐這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