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舒榒駑襻
這個小區不在市中心,離燈紅酒綠的區域也比較遠,沒什麼夜生活。過了晚上十點,家家戶戶就開始熄燈安寢了,所以此刻一片安靜。
男人靜靜地坐在花壇邊上,花壇旁邊就是一顆大樹,投下來的陰影將他整個人掩埋起來。他擡頭看着樓上那個已經黑了的房間,癡癡的樣子,彷彿已經成了一塊石頭,將永遠維持這個姿勢。
腦子裡一道光,劈開一條大道,打開記憶的閥門。紛沓而來的畫面,霎時間充滿腦海,讓心情也一下子變得萬分複雜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男人終於緩緩地站了起來。又過了一會,才一點一點地收回視線。在轉身離開的那一剎那,從此多少的心事都壓在心底,任誰也無法窺探。而他,也不再傾訴。
得失得失,人生從來都這樣,有得必有失。很多時候選擇了,便再也無法回頭。
慢慢地走了幾步,男人再一次回過頭去看看那一扇窗。然後,他轉身大步離去,再也不曾回頭。不一會就融入在夜色中,消失了蹤跡。
……
溫暖不知道那一晚沈君則和溫家人最終是怎麼解決問題的,她比較意外的是,沈君則又開始正常上班了。並且看到她的時候,也不再像之前那樣情緒波動。似乎他完全變了一個人!如果不是他臉上的瘀傷沒有完全消失,她都以爲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幻想出來的。
溫馨也沒事就出現在醫院裡,兩個人出雙入對,好不恩愛。那些原本對沈君則有幻想的護士都在心裡憤憤不平,但那是院長的千金,她們只好連嫉妒都放在心裡不敢表現出來。
不過,這一切已經跟她溫暖沒關係了,他變成怎麼樣她都管不着!他們恩愛也罷爭吵也罷,同樣與她無關!
只是沈君則目不斜視與她擦肩而過的那一刻,溫暖心情還是有些微妙。她自己都不知道,那是鬆一口氣多一點,還是難受多一點。又或者,兼而有之。
最終聽着女護士關心地問候他,溫暖搖搖頭,揚起微笑,信步走過。反正,這個人註定是她生命中的過客,那就徹底清理乾淨吧!再疼,也得把它挖掉,否則會越來越蔓延的。
溫暖突然想,高楊那個流氓知道了她此刻這個想法,肯定會放聲大笑。她甚至能想象出他那張黝黑的臉上那張狂的笑,肯定還會膩歪到她身上來,霸道的完全不顧她的拒絕將她抱住,或者揹着她一陣瘋跑……
午飯之後,溫暖本來想會辦公室趴一會,不曾想一直聽到其他人不停地提到院長的乘龍快婿沈君則。她不想聽,乾脆就出了辦公室,躲到了醫院後花園最安靜的一個角落。在那個角落的花枝木叢之後坐下,再加上頭上有一棵樹作爲保護傘,別人根本不知道有人在這裡。
溫暖靠在某個比較舒服的樹幹上,閉上了眼睛。知了聲聲,不時的一陣涼風拂面而來,帶走了不少夏日的炎熱。不一會,她就有些昏昏欲睡了。
當有腳步聲往這邊而來,並且響起交談的聲音時,溫暖也有些意外。她本以爲是誰要說一些悄悄話,所以不停地在心裡告訴自己不要聽不要聽。
可最後,溫暖忍不住豎着耳朵去聽!她怎麼也料不到,自己會無意中聽到這樣一個驚天消息!
她震驚得半天都反應不過來,更想不到世界上竟然真有這樣的故事,而且就在身邊發生着:
七歲的孩子進手術房前,看著自己的父母,眼底有著恐懼、疑惑和乞求。在母親的哀求和父親的鼓勵下,健康的他進了手術房摘取他一顆腎臟,移植給他的雙胞胎弟弟。之後第二年,他再一次進入手術房,切掉部分的肝臟移植給他的弟弟。第三次……到他記不清次數的骨髓移植,讓他逐漸失去健康的身體和眼神裡的光彩,連進手術房時,看著父母的眼神也變的只有哀傷。母親雖然不忍卻也只是將頭轉到一旁,父親只是摸摸他的頭,告訴他這是最後一次了。
如今,這個可憐的孩子,就住在聖安醫院的病房裡。因爲這一次,很可能是男孩的最後一次了,他的身體已經經不起一點的差池。許多醫院都不願意接受這個手術。聖安醫院是極好的,所以他們來了。
爲什麼要救一個多重疾病的孩子就要犧牲一個健康的孩子?僅僅因爲健康的孩子是個輕微智障,而多病的孩子很聰明嗎?不是無論如何,在父母的心裡,自己的孩子都是最好的嗎?爲什麼,一絲憐憫都不肯給自己的骨血?
溫暖的心被一把無形的刀狠狠的刺傷了,那種同病相憐的疼痛瀰漫着她整顆心然後整個身體。她躲在角落,不敢吭聲,她知道直接衝出去是改變不了事實的。所以她告訴自己要忍耐,直到他們離開了。
溫暖大大地吐了一口氣,喘息着。她的手捂在自己的心臟處,覺得自己幾乎呼吸不到空氣,就要窒息了!
原來那個孩子根本不是得了什麼重症,而是要用他的命來換另一個患了絕症的孩子,他的雙胞胎弟弟!那他怎麼辦?難道真的要用他的命來換另一個人的命?作爲醫院,怎麼可以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這跟劊子手有什麼不同?
腦子裡閃過一個又一個的問號,溫暖渾身都在顫抖。不,她絕對不能讓事情變成這樣!絕對不能!
溫暖撒腿就衝了出去。在跑向那個病房的過程中,溫暖的腦子裡放映着從小到大的一幕幕,那麼辛酸。可是比起這個孩子,她的遭遇又算什麼?眼裡不知不覺地就流出了眼淚,怎麼也止不住。
終於到了病房外,門外站着兩個人守着,一看就是保鏢之類的。然而,他們恐怕不是保護這個孩子,而是怕他逃跑了!
溫暖以爲會被攔阻,但是他們沒有。想來,只要她不把人帶走,他們是不管的。或者說,他們以爲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覺,自認爲不需要畫蛇添足。況且她身上穿着白袍,一看就知道是這裡的醫護人員,他們更加不會攔阻。
門關着。
溫暖站在門前,幾次深呼吸,才顫抖着手緩緩地推開了門。入目,滿眼的白色,只有孩子枯枯黃黃的髮絲和黑色的大眼睛揉入了一點不一樣的色彩。這一點色彩,觸目驚心。
孩子應該是聽到了聲音,緩緩地轉過頭來,呆滯地看着她。蒼白的臉比病房的白色佈置更嚇人,沒有一點健康的色澤。又圓又大又黑的眼睛,本該是光芒四射讓人移不開視線的,可此刻只有呆滯和淡淡的哀傷。臉瘦得只剩下一層皮吸附在骨架子上,還有放在被子外面的手也是枯樹枝一樣的讓人心酸。
他沒有說話,就這麼怔怔地看着溫暖,似乎看到了,又似乎什麼都看不到。也許,他的魂已經離開了身體,到一個不會有人傷害他的地方去。可如果是這樣,爲什麼他的眼睛還是那麼悲傷?
是不是他們認爲他有些智障,就不懂得疼痛,不懂得悲傷,不懂得害怕?就可以隨意地糟蹋他的身體,而不問他的意願和感受?
溫暖關上病房的門,一步一步,幾乎無法挪動自己的身體。她只是看到已經這樣震撼,她無法想象作爲被傷害的那個人,這孩子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你……”一開口,才發現喉嚨緊得厲害,幾乎發不出聲音。
她的聲音似乎終於讓孩子回過神來,然後他看到了她眼裡的淚水和痛心的情緒,孩子的臉上終於有了一點變化。但是再往下視線看到她身上的白袍,蒼白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更加難看。
“時間到了……”他喃喃自語,緩緩地低下頭去,似乎已經認命了。
溫暖想,或許他已經抗爭過了,可是沒用,沒有人聽取過他的想法,沒有人問過他怕不怕死怕不怕疼。更沒有人關心過,每一次躺在手術檯上,他是何等的恐懼和絕望……是的,沒有人關心。
“我、我不是,我不是給你做手術的。”溫暖急急地解釋,她怕極了看到孩子臉上眼內的絕望。
孩子似乎放鬆了一些,又似乎完全沒有變化,好一會,他發出一個單音。“哦……”
溫暖終於坐到牀邊,抓起了孩子枯瘦的手。聽他們說,這孩子已經17歲了,可是那隻手細得她用兩根手指就能捏住,冰涼的沒有一點溫度,一直冷到她的心裡去。
同事說了,孩子叫席冉旭。旭是朝陽的光輝燦爛,可是眼前這個孩子,哪裡有一點朝陽的樣子?他的父母當初給他取這個名字的時候,難道不是寄予了父母對孩子最美好的祝福和期望嗎?可爲什麼到了最後,卻什麼都忘了,完全把他給遺棄了?不,這比遺棄更可惡!
“你叫席冉旭對吧,那我叫你子旭好不好?”溫暖揚着笑容,眼裡淚閃閃發光。她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緒,以免外面的人發現異樣。
席冉旭看着她許久,終於點了點頭。在他貧乏的人生裡,還沒遇到這樣暖暖的人。她的笑容很漂亮,會讓人覺得暖暖的。
溫暖伸出手,撫上他的臉,看到他下意識的蹭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在這一刻,溫暖在心裡告訴自己:我一定要救這個孩子!我一定要阻止這一次手術!
她緩緩環住孩子瘦弱的身體,擁抱着他。小旭,我一定會救你的!溫暖緩緩地閉上眼睛,彷彿又看到那個小小的孩子被推進手術室時的恐懼和掙扎;彷彿又看到自己小時候被車撞了躺在牀上,只能躲在被窩裡靜靜地哭泣……
溫暖看着孩子的大眼睛,一字一字地說:“小旭,姐姐一定會救你的,我一定會救你的,你等着!”
溫暖出了病房,直接就往院長辦公室衝去。熱血上涌讓她一秒也不能耽擱,但是在院長辦公室不遠處,她突然停了下來。她不是孩子,她也是知道一些世間險惡的。雖然那個人是她的父親,自己身上流着他的血液,可是她對他並不瞭解。爲了那個孩子,她也不敢把一切都押在“父親”這個籌碼上!
過了一會,溫暖還是直直地衝了進去。辦公室裡除了院長,還有心胸科主任。
“怎麼,連進門要敲門的基本禮貌都不懂了?”溫長庚嚴肅着一張臉,冷生呵斥。
如果是往常,溫暖肯定會道歉乖乖地退出去,但是這一次她沒有。“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報告。”
“再重要也得等我有空了。出去!”溫長庚皺着眉頭下命令。
“我不要。事關人命,我想其他的一切都應該先停下。”溫暖已經快要失去理智了,那個孩子帶給她的衝擊太大,很多東西她已經不去想,只想阻止手術救下那個孩子。
“院長,我看溫醫生真的有很急的事情,那我先出去。等你們談完了,我再過來吧。”心胸科主任點點頭,出去了。擦肩而過時,他看了溫暖一眼,然後就離開了。
門關上,溫暖衝到辦公桌前。
“院長,席冉旭的手術,我們醫院不能做!”溫暖站在他面前,第一次沒了那種戰戰兢兢的感覺。她此刻就像一隻護着自己崽子的母親,什麼都不懼怕了。
溫長庚眉頭一皺。“那是血液科的事情,什麼時候需要外科來發表意見了?況且憑聖安的勢力,難道不足以成功完成這一次手術麼?”
席冉旭的手術對聖安醫院很重要,他是不會讓步的!再說也輪不到一個小小的外科醫生來質疑甚至左右!這麼一想,溫長庚的眼神就非常的犀利非常冷。
溫暖憤恨地瞪着他,眼睛睜得老大,抿着的雙脣滿是隱忍。“血液科的事情?那真的是血液科的事情嗎?席冉旭真的是得了白血病要換骨血嗎?”
溫長庚豁然站起來臉色大變,還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門口,確認門已經關上了。“你知道了些什麼?說,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麼?”
如果說剛纔他的眼神是犀利和冷,那麼此刻已經是讓人害怕了!
鼓足勇氣的溫暖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點,心跳也有些亂了。她倒不是怕什麼殺人滅口,就是怕自己救不了那孩子,反倒害了他。吞了吞口水,溫暖道:“我、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們不能做這個手術!”
溫長庚陰沉着臉站起來,一步一步地向溫暖靠近。
溫暖以爲他要打人,他卻突然方向一轉,把門落鎖了。回過身來,直直地盯着她。那種感覺,像是一個人被毒蛇盯上的感覺,讓溫暖有些毛骨悚然。她吞了吞口水,告訴自己不要害怕!
“說吧,你到底知道了些什麼?”這事情絕對不能泄露出去!
溫暖緊緊地握着自己的雙手。不知不覺的就提高聲音,下意識的以這種方式爲自己壯膽。“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們是醫生,我們要做的是治病救人!就算不是白衣天使,但也絕對不能是劊子手!如果是犧牲一個人的性命來救了另一個人,那又算什麼治病救人?這世界上每天都有人患絕症,如果能用另一條生命來換,難道我們醫生每天要做的就是殺一個人來救一個人嗎?如果是這樣,那麼我們學醫還有什麼意義?醫院的存在還有什麼意義……”
一連串的質問像是自己從嘴巴里蹦出來,完全沒有經過大腦。溫暖完全是在吼出來的,吼的同時眼裡含淚,似乎又看到那個沒有一點生機的男孩奄奄一息地在牀上……
也許是溫暖從來不曾這樣態度激烈,包括她將沈君則和溫馨捉在現場的時候,她也不曾這樣,所以溫長庚也着實愣了一下。“溫暖,許多事情不是你能明白的。這事情跟你無關,你好好地做你的外科醫生,不該管的事情千萬不要管。否則……”
溫暖眼裡有淚,她抿着脣冷冷一笑,直直地看着他的雙眼。“否則怎麼樣?你要殺人滅口嗎?你知道嗎?從小我就羨慕我溫馨,羨慕她得到了你們所有的寵愛。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爲什麼你們不喜歡我,是不是我哪裡不好?可是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我只好看電視看書聽老師的話,做一個聽話勤快的孩子,可是這一切還是沒有用。我又想,如果我也像姐姐那樣,是不是你們就會喜歡我了?所以我努力地向溫馨學習,模仿她,甚至故意生病,可是我什麼都沒得到。”
溫暖用力地閉上眼睛,壓下幾乎失控的情緒。這些情緒她一直努力地壓在心底最深處,不讓它出來,此刻卻有些壓不住了。
腳步踉蹌,幾乎撐不住自己的身體。淚水模糊了視線,讓她看不清他的臉。“後來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你們撿來的,所以我偷偷的去做dna比對。比對的結果讓我不知道該高興還是再難過,事後我還會想,如果證明我不是你的孩子或許更好一些,那樣我就有理由說服我自己了。如果我不是你們的孩子,那麼你們怎麼對我都是無可厚非的,可偏偏我是。
再後來,我開始壓抑自己的渴望,告訴自己不要再對你們有任何的期望。這樣子,還真的讓我好過了一些。你們不愛我,我可以接受,因爲你們是父母,我沒有資格指責。但當我知道你居然罔顧一個人的性命,只向利益看齊的時候,我真的覺得前所未有的難過。你開的是醫院,不是黑社會幫派,又怎麼能比不把人的性命當一回事?醫者仁心,難道真的是一句空話嗎?難道名利對你來說,就真的這麼重要嗎?重要到——”
“夠了!”溫長庚一聲冷斥。“夠了溫暖,你懂什麼?你又自以爲自己瞭解多少?你以爲現在還缺少醫院嗎?你以爲聖安爲什麼能在其中脫穎而出?就憑几個小醫生嗎?你——算了,我沒必要跟你說這些。這件事,誰也別想攔阻,誰敢攔阻我都會讓他後悔莫及!”
溫暖一邊後退一邊搖頭,她的心冷得厲害。原來在他看來,名利重於一切!治病救人,那不過是爲了實現名利而已!“也許在你看來我就是一個黃毛丫頭,什麼都不懂!可是,我懂得什麼是良知,我懂得醫者仁心,作爲一個醫生最重要的不是醫術高低,更不是贏得多少名利,而是有一顆仁心!我不會讓你傷害他的,誰敢動他,先問過我的手術刀!不要以爲我不敢,誰要敢傷害他,我就跟誰拼命!”
溫暖已經糊塗,她分不清現實和回憶,她不知道自己要維護的是那個了無生機的男孩子,還是記憶裡那個永遠被忽略的小女孩。又或者,她想解救自己,更想解救席冉旭。因爲,他們都是被親人忽略的孩子,只是他更可憐!
溫暖想要拉開門衝出去,可是門落鎖了,任憑她怎麼弄也沒有一點要開的跡象。她着急地抓着鎖來回拉扯,弄出好大的聲響。
“你不用白費心機,沒用的。”溫長庚冷冷地開口。他絕不允許任何人打亂他的計劃!
溫暖含淚看着這個本該是她最親的人,渾身的力氣都像被抽乾了,她甚至不知道怎麼去質問他。因爲,一切都是沒用的。難道,那些生帶不來死帶不走的東西,真的那麼重要?
“既然你腦子發熱昏了頭,那就好好地反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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