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覺得沈徑溪是個彌足珍貴的真君子,自昨日起我自然對他禮遇了許多。(小說~網看小說)往日我和旁人一樣,思及沈徑溪,眸中會帶些玩味的笑意,雲肄望着此際我與沈徑溪的敘話間的虔誠真摯,望一眼馬上的沈徑溪,又望一眼我坐的轎子,腳下卻是不停,緊跟在我坐的轎子旁邊往幽州城而去。
已經離家半個時辰了,他自然沒再遙遙領先走在最前面,不知不覺地,跟在了我們身邊。而一早上的沉默寡言也再維持不住,他本來就不是沉悶內斂的孩子。一路上不是折花花草草編織戴在頭上的頭圈,就是撿石頭去打鳥,沒一刻消停過。北皇漓邀抱他上馬鞍,他也拗着不同意,佑兒叫他上馬車,他也不願意,似乎就喜歡跟個轎伕似地走路。
到了幽州城,因爲人潮擁擠,車馬完全無法行駛,我們只得棄了車馬,步行一段路。本來一到幽州城,感受着市集的熱鬧,情緒被渲染,雲肄就非常高興,這下有大家陪他步行,他更顯得高興,拉住北皇漓的手,指着一旁貨擔上的豆腐花,就嚷道:“我要吃那個!”
本來要求就不過分,再則他早上沉悶間並沒吃東西,此際大約真是餓了,北皇漓一示意,已有人給他買來。
接下來諸如此類的要求卻是不斷了,見到什麼新奇玩意,就嚷着要要,好在都是市集上常見的一些東西,並不出格,又不缺那些零星碎銀,自然也任他去。犯不着不滿足他說教他壞他興頭。
“要那個!”雲肄懷裡已經抱着滿懷的大件小件了,從人手裡也提了不少,連北皇漓手臂上都掛着他看中的一張面具,北皇漓看年幼矮小的他在人羣熙攘中指東西指的很是吃力的樣子,索性抱起他,雲肄指着街對面酒樓上掛着的紅燈籠中的一隻,“我要那個!我要那個!”
北皇漓望住燈籠,輕啊了一聲。
我也蹙了眉。
先不論那‘福瑞樓’是幽州城最闊氣的酒樓,酒樓主人是地方豪紳,身家殷實惹不得,就拿現在正在營業顧客盈門來說,都摘不得人家酒樓上掛的紅燈籠。誰部知道那是生意興隆之兆,摘人家燈籠,不少蹙人家眉頭嗎?
不過雲肄看中的那隻燈籠確實與衆不同,紅色的,卻是淡粉淡粉的紅色,燈籠上端還有一盞星火搖曳的寶蓮燈,混淆於衆多大紅色中規中矩的燈籠中確實引人盼顧,許是酒樓主人別出心裁,招攬生意之用。可不,我戴着紗帽後知後覺,這也才察覺除了雲肄外,周遭也有不少人駐步酒樓前對那與衆不同的燈籠指指點點。
可是不能因爲酒樓上掛着的那隻燈籠獨特,就得滿足雲肄的這個無理要求。我正待駁斥,北皇漓已經抱着雲肄擁擠在人潮中,往街對面的酒樓而去。我跟步而去,欲待阻止,不意起了一陣風。瘋掀起紗帽垂下的紗絹,沙子迷了眼,待得春遞給我手絹,眼睛不適流淚順帶將沙子流出,我眼神清明,再看雲肄和北皇漓時,他二人赫然已立於酒樓那燈籠下了。
……………………
福瑞樓上。
南宮絕一次覺得盛夏竟有這樣熱。
他着一身淺白單衫,獨自置身雅間,多日前福瑞樓的二樓就被他的人清了場子,只有他和幾個貼身從人住在樓上,整日冰塊拿盆鎮着,竟還覺得這樣熱。其實向來他只畏懼冬天,夏天覺得愜意得很,可此番過來幽州,摺扇一直就沒離手過,此際扇得更紊亂無章了。
吳坼望着南宮絕熠亮的眼神,搖着摺扇筋脈錯亂跳動的指骨,起伏不定的胸口……人說心靜自然涼,主子燥熱難安,顯然是心浮氣躁所致。何況二樓盛放的冰塊,絕對夠任何一個飛汗如雨飛人哆嗦不止了。他和筆他們爺曾恪守一個屬下該盡的義務效命爲主子打扇過,可南宮絕覺得他們在他身前身後晃着很礙眼,使他心煩意亂,可不,他雖也在雅間裡,卻與南宮絕遙遙而處,儘量不讓自己發出什麼聲息,筆他們幾個,更是蹲在樓道壓低聲音輕悄悄耳語。
“來了,來了!”一直悄然聲息的筆突然提高了音量。
幾乎是同一時刻,摺扇收合‘咻’地一聲,南宮絕側身佇立在雅間那視野絕佳的窗口。
北皇漓,沈徑溪,雲坤……他們雖都着尋常服飾加以喬裝,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們。他的視線從北皇漓等男子面容上一一劃過,移向了那幾個戴着紗帽的女眷,最後停駐在其中一個女眷的紗帽上——那個一去三四年,只在午夜夢迴時纔出現的身影,他當然知道她是誰!
“父王,我要那個,我要那個!”
一道稚嫩的男童聲音,從北皇漓身邊躥出,他心神一顫,迅速將目光從她身上撤離,尋找。
男童年幼,那樣小,那樣矮,又在人羣熙攘中,他剛纔真的沒發現。甚至於她身邊六七歲比男童要高些的佑兒,他也沒發現。
他尋找,搜索男童的身影,在北皇漓抱起男童的那一剎,他終於見到了。
雖然已經證實質成不是齊王一脈的真正王嗣,已經確證他和她的孩子如她一樣,好好地活在這個世上,看到孩子的一眼,還是無法抑制內心的狂跳。
是他的兒子!
那是他的兒子!
他一眼就認出了。
……那眉,那鼻子,那臉龐,除了眼睛和神韻外,無不如她的面貌映入瞳中,一樣傾城傾國;而那再熟悉不過,和他一模一樣的眼睛和神韻,又讓他心頭暖融一片,對於上天賜予他這個小生命的感動和感激匯聚成一股顫慄的電流流過全身,衝擊的他無法言語也無法思考。
“我要那個!”男童纔將剛要來的東西抱在懷裡,立即又說出另一樣喜歡的東西。彷彿從沒得到過滿足的孩子,貪婪地乞求更多,而這一次,男童看中的東西,是他置身的酒樓上掛着的燈籠,男童道:“我要那個!”
筆得意道:“我就說這個能吸引我們小少爺吧?”
墨不屑地一嗤,“還不是寶蓮燈裡燃燒的香油的作用?”
筆睨一眼樓下被粉紅燈籠吸引而不自知的人羣,慧黠一笑。
她很顯然不喜歡小孩子這麼多要求,待要阻止過來酒樓的北皇漓和男童,那陣風卻來得及時——便是沒有風,他也有心摘娶她的紗帽了——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他有三年多沒見到她了。
和他兒子那年紀一般吹彈可破的肌膚,清河出水的精緻面貌。幽州不僅養人,連時間都厚待她,三年過去,竟無一分老去的痕跡。那陣風拂過鼻端,他似乎能聞到她身上初梨吐蕊的香氣,一顰一嗔,無不是記憶裡那甜美生動的少女……
……其實她脾性不好,非常不好,他記恨着她看他的那些眼神,記恨着她從心底裡對他的不齒,可那樣不去討他喜的女子,偏偏生動的不可思議,偏偏嗅着品嚐着,那樣地純真甜美……
……其實她也不小了,樑國雖不提倡早婚,女子十八十九雖出閣最宜,但過了二十歲,也就是老姑娘了。她也二十出頭了,可是看着偏偏如二八少女。哪想的她已有生育,他的兒子都那麼大了?她還是三年前那樣年輕,他呢?
再過、過兩三年,他都三十了。
他可、可老了?
他驀地有些慌了。
吳坼驚訝地見到他們主子拿起一面鏡子。
男人的他,一次那樣認真地照起鏡子來。
“啊!”這時樓道上的筆覷一眼南宮絕,驚叫一聲,“他們不見了!”
南宮絕立即扔了鏡子,揪傖惶惶往她剛纔的方向看去,見她還在那裡,一顆心才安定下來。筆他們幾人嗤嗤笑一聲。許是沙子進了眼,她掀起紗帽以絹子拭淚,情態更見逼真生動,一如過去十數載朝夕相處的年月,一時間三年間隔如空白都被淡化了,被添平了,他不捨得移眼,也沒工夫去訓教作弄他的筆。
她擁擠在人潮中,往酒樓這裡走來。明知她走向的是酒樓下北皇漓和他兒子,他一時間腦中虛空,惶惑間以爲走向的是他,不自主地擡步迎上。走出了廂房,走去了樓臺,也沒看腳下。直到樓欄阻隔了他的身體他猜回過神來。也才意識到自己竟出了雅間。好在樓下人山人海,她和他們都沒有注意到他。而他也不捨得再在隱秘處待着了。
“父王,”男童不顧她的不悅,喚北皇漓道:“我要那個!”
“要那隻燈籠!”
“我要那隻燈籠!”
她似乎斥責了一聲,他看一眼筆,筆會意,解了垂掛那隻燈籠的繩子。
樓下數人眼見萬衆矚目的燈籠無故掉下,雲坤飛身接住,交到了男童手裡。男童拍手歡呼——其實他手裡已經懷抱了太多東西,卻仍是象徵性地拍手,燈籠‘無故’掉下,他歡喜,北皇漓對她一笑,她縱然不願再滿足他的願望,也無話可說,只不客氣地告誡他,買了這麼多東西,便要自己帶着,不要拖累別人,卻是讓他從北皇漓懷抱裡下地。
此際上午已經過半,盛夏天這時候已經很熱了,男童下了地,眯着眼看一眼太陽,似乎不願走了,賴在地上嚷嚷道:“母妃,就在這裡歇一下嘛!歇一下嘛!我不想走了!歇一下嘛!……”
“早上出發的時候,誰走在最前面,還一路走着來了市集?”她好笑地道。
北皇漓亦是笑道:“看樣子是走累了。”
男童嚷道:“我真的走不動了嘛!”
男童道:“而且好熱哦!母妃,就在這裡歇一下嘛!這裡好涼快哦!”
南宮絕啼笑皆非,這裡當然涼快,二樓放着的都是冰盆呢。
北皇漓環顧一下福瑞樓,平心而論:“這裡是比別的地方涼爽些。”
佑兒走過來,亦是道:“我也覺得好涼爽。”
衆人都這樣說,而她似乎也是這樣的感覺,不過,她看着福瑞樓,卻道:“酷暑天本來就熱,這福瑞樓如此涼爽纔是詭異。”她蹙眉,說的聲音很小,但他還是聽到了:“這裡陰氣太重。”
她道:“怕不是什麼祥瑞之地。”
脣邊還掛着的笑意慢慢沉寂下去,他咬牙。
她就不能說句好聽的嗎?
怎麼好好的福瑞樓,他一住進來,就成了不祥不瑞的地方了?
歸根究底,他是那個不祥不瑞的人?
………………
“那就別待在這了。”北皇漓對我的‘不祥不瑞’的說辭不予置否,只是一味忍笑。其實我也不信鬼神之說,只不過——當時心裡跟堵了口氣似的,就那樣說了。雲肄還想賴在這裡,北皇漓哄着說走過來市集,到前面人稀些的地方就乘坐車馬不用再走路了,又附帶幫他拿他買下的他已經抱不下的物件,才使得他歡快離了這裡。
雲肄今天穿的新鞋子是佑兒送他的那一雙,雖然大了,但是他將鞋帶系的很緊,早上一個人走在前面,還走那麼快,甚至走着來了市集,可見鞋子雖大卻並不影響走路。但是他今天穿的衣服……因爲出行在外,他穿的是上衣和褲子。和腳上鞋子一樣,大了好幾號。也是佑兒後來送給他的新裝。那上衣還好,再大也不至於拖曳到地上。可是褲子……長還不要緊,要緊的是褲子腰太大了。到市集的一路,他手裡沒多少東西,尚可提着褲子走。可這會,雖將大部分東西交到了從人手中,北皇漓也替他拿了些,但他手裡還拿着最愛不釋手的幾樣。他玩弄一下手下的玩具,有停下來撈一把褲子……平時在家還好,這會在市集上,大庭廣衆的。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吸一口氣,喚道:“雲錦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