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苑中,李世民看着那低頭的薛禮,很快便醒悟過來。
這薛禮纔不過年十六歲而已,如何來的表字?
王公和皇家倒是有成年之前取表字的傳統,但想這薛禮生父在其幼時便已去世。
如此家道中落的情況下自是缺人照拂,成年前的表字既無來源也無必要。
這樣一看,這薛仁貴在遇到朕之前,也殊爲不易啊,堂堂神將,都被生活迫使的去研究風水之說去了。
但如今,朕不僅要讓其專注軍陣,還要文武雙全!
什麼風水之說的,一定要離得遠遠的!
李世民的這番心理活動自然是無人知曉的。
因而此刻內苑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薛禮低着腦袋還在沉思這仁貴怎麼不吱聲?他還想看看其箭法呢。
然後便感覺到那小黃門在扯自己衣服:
“薛郎君,陛下喚你呢,爲何不答?”
內院的近侍們此刻都恨不得以身作答,怎麼自己就沒這麼好的運氣呢?
陛下的箭法還需要懷疑?美言兩句,哄得陛下開心,前途不就來了嗎?
薛禮此刻心中那真是震了又震,陛下?他這麼簡單就見到了皇帝?那位秦王李世民?
隨後也沒太多猶豫,薛禮老老實實拱手道:
“陛下,民姓薛名禮,未知仁貴之名。”
李世民的應對簡簡單單:
“人重仁,方顯貴於禽獸,方有禮。”
“既以禮爲名,當知仁之貴,特賜你表字曰仁貴。”
這次不用黃門提醒,薛仁貴拱手謝恩,皇帝賜表字確實並非一般人能享受到的。
薛仁貴心中疑惑重重,但沒想到李世民的再度問出了那句話:
“仁貴以爲,這箭法如何?”
讓衆人想不到的是,面對這個簡簡單單的問題,薛仁貴拱手通稟,得到允許後上前摸了摸盾牌,拔下箭支掂量了一下,甚至還上前摸了摸李世民的強弓,隨後纔回答道:
“甚強。”
“民亦可。”
周圍的近侍霎時間都感覺自己有懷才不遇之感。
陛下爲何不問我等?
百步穿楊,百發百中,弦無虛發,矢出必中這些詞兒早就在心裡打轉了。
紀昌、養由基、長孫晟、李廣等等用來拉踩的神射手的名字也都熟的不能再熟了。
這剛被賜了表字的薛仁貴就是這麼給陛下添堵的?
結果他們看到陛下大笑着將那把寶弓遞了過去:
“仁貴且來試試。”
薛仁貴舔了舔嘴脣,胡亂拱了拱手謝恩,便迫不及待接過寶弓。
旁邊放着裝箭矢的福祿壺,箭頭外露,鋒矢皆寒光逼人。
薛仁貴更是滿意,信手一抄便捻出來一支箭矢,彎弓搭箭一氣呵成,然後只需一眼,箭如霹靂,如李世民那般,箭支大半皆沒入盾牌,尤勝李世民那一箭。
在這個過程中,李世民還以嚴厲的眼光逼退了隱隱呈包圍狀的金吾衛們。
看他們手都搭在腰間的儀刀上的架勢,多半隻需大唐皇帝一聲令下,就能羣起而攻將這個大膽狂徒剁成肉泥。
以眼神令金吾衛們退回之後,李世民看着薛仁貴面有得色,不禁有點失笑。
果然還是少年心態,稍微有所得,便恨不得展示給所有人。
不過這種心態摧殘起來才更好玩兒。
於是李世民當即下令:
“取朕的天策上將弓箭來。”
最終出現在薛仁貴面前的是一套巨大的弓箭,比剛纔所用的寶弓大了至少三成。
箭矢也同樣,更粗更長,尾有四羽,每支箭上還有“天策上將”四個漆字。
真是威風!薛仁貴心中讚歎。
這次李世民反而彬彬有禮站在一旁,示意薛仁貴儘可放手施爲。
這個十六歲的少年幾乎是迫不及待拿起了這把巨弓。
而一上手便發現其中不易,弓身巨大,因此發力還需自己摸索,弓和箭都更巨大,帶來了更重的重量。
咬着牙拼盡全力拉開,勉力瞄準,最終鬆手後薛仁貴踉蹌了一下,然後趕忙擡頭,便看到那支巨箭已洞穿了那個盾牌。
“還不錯。”
“去朕甚遠。”
李世民仿薛仁貴的評價,重新還了回去。
面對年輕人不服氣的表情,大唐皇帝哈哈一笑接過巨弓,然後示意金吾衛取三盾相疊,放在薛仁貴射穿的盾牌後方十步處。
熟稔的趁腰開弓,巨箭化流星,輕易貫穿了三層盾牌,並趨勢不減釘在了後面的牆上。
薛仁貴張大了嘴巴。
此時的李世民顯得輕鬆寫意:
“朕討劉黑闥時,其帳下有一突厥將甚猛,於肥鄉交擊時,此突將欺身直入,朕以此弓箭,一矢滅敵。
“突厥賊獠應弦而斃,被此矢洞身而透。”
“然後呢?”薛仁貴情不自禁問道,對他來說軍陣還是一個相當陌生的詞兒。
“然後?”李世民微微一笑:
“其部衆不服,三將齊出欲欺朕不執槊。”
“朕不過三矢連射,賊獠相繼而斃,賊獠懼矢之威,不敢再出也。”
薛仁貴滿臉寫着羨慕:“非箭矢之威,乃懼陛下之威。”
李世民哈哈大笑,這小神將看來也是會夸人的嘛。
於是思忖了一下,李世民的話語相當直白:
“明歲有擊賊之機,仁貴願從徵否?”
即使從未想過,但薛仁貴馬上就懂了此時需要說些什麼,當即拜下:
“禮願爲先鋒一卒,退我唐之敵!”
李世民大笑,單手就將其拉起:
“相較於退敵,朕更願仁貴爲唐開疆,揚威異域!”
一刻鐘後,懷裡抱着寶弓的薛仁貴出了宮門。
回頭看着巍峨的宮門,他腦袋是暈暈乎乎的。
從河東動身時的光耀門楣重振薛家等等的心思現在都已經記不起來了。
如今薛仁貴摸摸懷裡的寶弓,再撫摸一下腰間掛着的與寶弓配套的福祿箭壺,腦袋裡就一個想法:
好想爲陛下效死啊。
而等到薛仁貴回到驛館後,那位驛吏便告訴薛仁貴:
你已經是國子監的學生了,快去挪窩吧。
薛仁貴知曉應該是陛下的安排,心下也愈發感激。
行李盤纏都少得可憐,甚至可以說身上唯一值錢的就是御賜的弓箭。
以及那匹小馬。
小馬本身價值倒是還好,但帶着過了一次黃河一次渭水,成功讓盤纏少了近一半,那薛仁貴說什麼也要帶着了。
不過念在天色已晚,薛仁貴便詢問能否再借住一晚,第二日再去國子監。
驛吏痛快答應了下來,畢竟晚上還有宵禁,若是被這薛郎君撞上可就麻煩了。
晚上躺在牀上,薛仁貴翻來覆去難以入睡,畢竟今天這經歷比過去的整整十六年還要離奇。
家道中落,被召京城,直見天子,賜表字,比試箭法,允諾從軍,爲唐效死。
興奮褪去之後便是患得患失,而寂靜的夜裡,人的說話聲就顯得尤其清楚。
薛仁貴躡手躡腳的起來,蹲在門根處屏息而聽:
“這薛郎君什麼來頭,竟蒙陛下召見?”
“莫非……?“
“不可能!陛下子嗣怎會遺落河東?”
“譁,汝可真大膽,我可什麼都沒說?”
“什麼?伱不是……”
“我那是說,莫非這薛郎君家中於陛下有恩。”
“哼!~”
外面兩人的閒聊不歡而散,薛仁貴也默默回到牀上。
父親有恩於陛下?
這個猜想實在是太過荒謬。
不過回頭一想今天的遭遇,薛仁貴倒覺得這個猜想好像也不是很荒謬了。
與薛仁貴相伴度過一夜的是曲折離奇的夢境。
第二天簡單收拾了下東西,薛仁貴與驛吏打聽清楚位置後,直奔國子監。
清晨長安路旁的早食香味撲鼻,它們迫使着薛仁貴飢腸轆轆的肚子與飢腸轆轆的錢袋大戰三百回合。
最終肚子更勝一籌,於是問清楚價格之後,薛仁貴小心翼翼坐了下來。
一條狗腿,兩個肉丸,配上一大碗饅頭湯,一頓飯食吃的薛仁貴滿頭大汗,直呼爽快。
但最終付錢時這份爽快就變成了肉疼。
而等到薛仁貴打着飽嗝來到國子監後,見到的是一個熙熙攘攘的國子監。
“閻大匠要來授玻璃之機宜了!”
有人在奔走大喊:
“通透玻璃乃我唐佳作!閻大匠稱其能造福千年,唯缺一法,可解者當名貫千古!”
於是薛仁貴便看到學子們的呼啦啦都朝着一個方向跑,最終好不容易他才攔住一人,遞上自己的憑證,問清楚了要去哪裡。
這是一個很大的房間,出乎意料並無多少學子,僅有一個比自己矮不少的少年在撅着屁股看屋中央的大沙盤。
今天才不過是來長安的第二天,薛仁貴打算多聽少說,因此也只是專注打量着沙盤,很快便也看明白這應當是隴右的地形。
因爲右下角標註了一個醒目的長安。
隴右往西,薛仁貴努力在記憶中挖掘,他記得那邊好像也是有一撥胡人的來着,好像叫……吐谷渾?
莫非這就是軍功所在?
不過他不主動說話,那邊撅着屁股看沙盤的少年注意到了薛仁貴,當即就嘰嘰喳喳的自我介紹:
“我還以爲這國子監新開的兵課就我一人呢,想不到還有同學!”
“敢問兄臺姓名?你這弓真好看,不過可惜我不擅長此道,反是在書法上有些造詣,兄臺懂書法不?”
“對了,我叫裴行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