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浦東,設在東炮臺舊址上的前沿觀測哨也被日軍照明彈給驚動了。
照明彈升空後,接踵而至的便是日本海軍大口徑艦炮的百炮齊射!
剛趴在條石上打了個盹的密勒氏評論報記者葉茹雪也被巨大的爆炸聲驚醒,起身迷迷糊糊地問孫生芝道:“孫營長,發生什麼事了?”
“不知道。”孫生芝從炮隊鏡後面擡起頭,很乾脆地搖頭。
葉茹雪揉揉靠得有些酸澀的肩膀,問道:“要不要給劉連長打個電話?”
“不行!”雖然美人當前,孫生芝卻是斷然拒絕,指揮所不能給前沿觀測哨打電話,這是炮兵用鮮血換回來的教訓,幾天前設在耶穌大教堂頂上的觀測哨就是因爲夜間突兀的電話鈴聲暴露了位置,給果被日軍特工給端掉了。
孫生芝心裡其實比誰都急,他比誰都清楚,劉根碩設在炮臺山頂上的前沿觀測哨多半是讓日軍給發現了,而日軍的這通炮擊也多半是衝着他去的,他迫切地想和劉根碩對話,命令劉根碩馬上轉移,可又不敢貿然往對岸打電話。
萬一劉根碩已經準備轉移,這時候如果一個電話過去,劉根碩再兜轉回來接電話,這片刻的耽擱很可能會要了他的命。
不敢打電話,孫生芝就只能在煎敖中等待。
好在孫生芝的等待並沒有持續太久,電話鈴聲很快響起。
以最快的速度抄起電話,孫生芝正欲命令劉根碩轉移時,電話那頭的劉根碩卻以更快的速度連珠炮似的大吼了起來:“各炮排,各炮排,風速四米,風向東南偏東,射角左調四刻度,彈着點向前延伸八百米,一發試射!”
孫生芝吐到嘴邊的話便被硬生生憋回了肚裡。
片刻後,炮1連僅有的四門卜福斯山炮便調好了射擊諸元,遂即一發炮彈便拖着耀眼的曳光騰空而起,又越過寬闊的黃浦江飛向炮臺灣。
“打偏了,射角右調半刻度,彈着點再延伸五十米,二發試射!”十數秒後,電話那頭便傳來了劉根碩的再次大吼,又片刻後,重新調過射擊諸元的國軍炮兵二發試射,又是一發炮彈拖着長長的尾焰劃過夜空飛向對岸。
“打中了,射擊諸元鎖定,十發急速射!十發急速射!“
直到這時候,孫生芝才終於把話插進來,對着話筒吼:“劉根碩,你搞什麼名堂?馬上轉移,馬上給老子轉移……”
“營座,我發現了小日本的炮兵陣地!小日本的炮兵要完蛋了,哈哈,哈哈哈……”
聽着話筒裡傳導過來的肆無忌憚的大笑聲,孫生芝卻連背脊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知道這個時候還留在炮臺山上是個什麼概念,劉根碩這愣小子,他這是在跟小日本玩命,他是在拿自己的性命換小日本的炮兵啊!
當下孫生芝再次對着話筒聲嘶力竭地大吼:“我命令你馬上轉移,馬上轉移,劉根碩你給老子聽好了,活着回來,無論如何也要活着回來……”
遂即話筒的那頭就是轟的一聲,劉根碩的笑聲便嘎然而止。
“劉根碩?劉根碩!劉根碩?!”孫生芝連續大喊了幾聲,那頭卻再無迴應。
孫生芝仍不死心,繼續對着話筒大喊着,彷彿在期待着奇蹟的發生,期待着那個熟悉的聲音會再次突然響起,一邊的葉茹雪卻已經潸然淚下,幾天的戰地採訪,已經讓她深深地領略到戰爭的殘酷無情,多少鮮活的生命,就這樣消逝?
東炮臺觀測哨裡的兩個觀測哨兵也默默地站起身,又默默脫下鋼盔舉於胸前,並排向着黃浦江西岸深深鞠躬:連長你一路走好,我們會接替你繼續充當浦東炮兵的眼睛,浦東神炮的炮火,仍然會跟長了眼睛似的落在日本人頭上。
猛烈的爆炸將尾原重美的雙眸映得赤紅,似有兩團火在裡面燃燒。
遙望着炮兵陣地上騰起的巨大的蘑菇雲,尾原重美幾乎連殺人的心都有了。
本想一舉摧毀炮臺山上的國軍炮兵前沿觀測哨,不想卻暴露了己方炮兵的方位,讓國軍的前沿觀測哨引導炮火對己方炮兵來了次火力急襲,國軍炮兵的這次急襲仍然很準,尾原大隊直屬炮兵中隊的六門七五山炮只怕是很難倖免了。
“八格牙魯,八格牙魯。”尾原重美瞪着血紅的雙眸,連聲嘶吼。
旁邊的藤本大尉和大隊本部的十幾個勤務兵、傳令兵也是目瞪口呆,他們都有些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中國炮兵敢跟皇軍炮兵進行炮戰就已經夠讓人吃驚的了,皇軍炮兵居然還輸給了中國炮兵,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深深地吸了口鹹腥潮溼又滿是血腥味的空氣,尾原重美終於壓下了胸中的滔天怒火,炮兵中隊被中國炮兵所摧毀,這個已經無法挽回了,由於地形的緣故,海軍艦炮能提供的支援也是有限,而鬆井大將給他的時限是天亮前必須控制炮臺灣。
看錶,時針堪堪指向21日凌晨,距離天亮還有大約五個小時。
尾原大隊先是失去了戰車分隊,接着又失去了炮兵中隊,海軍艦炮又幫不上忙,以中國軍隊在昨天白天以及前半夜所展現出來的頑強,尾原大隊要想在天亮前奪取炮臺灣,難度不是一般的高,想到這裡尾原重美心裡一陣發緊。
現如今,尾原大隊唯一能夠憑仗的就是武士道精神了!
一句話,哪怕拼光整個特戰大隊,也定要奪取炮臺灣,爲第3師團乃至上海派譴軍的大舉登陸掃清障礙,當下尾原重美扭頭吩咐副隊長藤本大尉:“藤本君,命令前原中隊撤回基地,再讓前原君、村山君、野口君還有武田君到我本部來!”
“哈依!”藤本大尉猛然低頭,匆匆跑過去打電話去了。
海豹子跟老等從炮臺山上擡下來一個血人,61師的殘兵們這才知道剛纔引導浦東炮兵摧毀日軍炮兵陣地的就是這個“血人”!
吳淞保安隊算是殘了,兩百來人就活了兩個。
立刻便有兩個殘兵越衆而出,幫着一起擡擔架。
滴血的擔架從戰壕裡擡過去,百十來號殘兵便紛紛起身,一個個脫下頭上的軍帽或者鋼盔向擔架上的血人鞠首默哀,這是軍中最崇高的敬禮,同時,也是對戰死者的最後告別,顯然,殘兵們認爲擔架上的血人已經爲國捐軀了。
“等等!”擔架經過徐十九面前時,卻讓徐十九給攔下了。
藉助對面日軍陣地上散射過來的燈火,徐十九彷彿看到擔架上的那個血人動了一下,而他的耳畔也隱隱聽到了一個很微弱的聲音!
擔架上的這個炮兵竟然還沒死,他在說什麼?
徐十九搶前兩步衝到擔架之前,又以耳朵緊緊貼住血人的嘴,這回他終於聽清楚了,這個垂死的炮兵嘴裡反覆念叼一個詞,旗語!旗語!與此同時,炮兵的手指還微微動了動,已經無法伸直的右手食指隱隱指向自己的胸口。
順着炮兵手指的方向,徐十九從他的胸口摸出了兩面彩旗。
徐十九很容易就弄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提醒自己,派人到炮臺山上打旗語,引導浦東炮兵繼續炮擊日軍!
徐十九眼中的淚水刷的就下來了,中國炮兵,這就是中國炮兵,直到戰死之前的最後一刻,他們腦子裡想的仍然是如何殺敵!
炮兵兄弟,你不棄我,我必不棄你!
徐十九眼含熱淚,對海豹子說道:“海大隊長,請你無論如何也要把他送回吳淞鎮,請吳淞鎮上的軍醫無論如何也要救活這個炮兵弟兄!”
海豹子扭頭望向徐十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作爲一個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打家劫舍多年的悍匪,海豹子自謂也是個不怕死的人,可是今天,他卻連續被中央軍的弟兄給震到了,昨天炸日軍坦克的那兩個排頭兵就不說了,死的那叫一個壯烈,多年不流淚的他都落淚了。
躺在擔架上的這個中央軍炮兵也是個好樣的,爲了摧毀小日本的炮兵,他就肯把自己的性命搭進去!
可那畢竟是兵,真正讓海豹子“吃驚”的還是徐十九這個“官”!
海豹子很清楚炮臺山戰局已經到了什麼樣的地步,也許日軍的下一次突擊就能夠突破國軍的防線,而援軍卻不知道何時才能趕到,這個時候,徐十九命令他護送擔架去吳淞鎮,這是在把生的機會讓給他,卻把死亡留給了自己!
“徐大隊長,我……”海豹子張了張嘴,語不成聲。
徐十九笑了笑,又道:“還有,再幫我們給廣東的父老鄉親捎句話。”
海豹子茫然不知所措,徐十九卻已經灑然轉身,走向了列隊站立的61師殘兵。
拍拍這個殘兵的肩膀,又幫那個殘兵正正衣襟,直到走出十幾步,徐十九才忽然頓步回頭,向着海豹子燦然一笑,說道:“海大隊長,請一定轉告廣東的父老鄉親,我們十九路軍不是叛軍,我們……也是中國人民的子弟兵!”
十九路軍?十九路軍?!殘兵們的眼神霎時亮了起來。
十九路軍這四個字彷彿有着某種魔力,讓原本有些消沉的殘兵們霎時變得精神抖擻,曾幾何時,他們曾以這四字爲榮,可是後來,這四個字卻成了某種禁忌,每一個人都把它埋藏在心底,卻絕口不敢跟人提起。
可是今天,現在,當徐十九再次說出這四個字時,殘兵們才猛然間發現,他們從來就不曾忘記,自己曾是十九路軍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