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植從聚賢樓哆哆嗦嗦回家後,因爲失魂的狀態太明顯,被家裡的御醫娘按到榻上,灌了一碗不知名的藥湯。兵部任職的姚植爹是個直來直去的性子,嫌棄姚植孃的方法奏效太慢,於是直截了當一掌拍下去,把女兒的魂兒給生生拍了回來。
姚植第一句話是:“娘,我能看見鬼!”
第二句話是:“爹,下手好重。”
姚植娘溫柔笑着,說道:“自然,這世間萬物皆有靈,有的話,那必然是會碰到的。除了鬼,指不定還有什麼妖魔精怪呢。不着急,只要能見一次,想必還能見第二次。”
姚植頭疼。
哎喲,她這個娘哦,天然壞啊,天然黑啊。
姚植爹哼哼兩聲,說道:“見鬼了又怎樣,什麼時候再見了過去問問他認不認識你哥,問問你哥在底下過得如何,缺什麼不缺,可有鬼欺負沒?”
姚植娘接道:“對,還有,讓他別想女兒,明珠美玉好着呢,他可不能惦記。”
姚植哀嘆一聲,徑直把被子拉到頭頂,作挺屍狀。
“嘿,小東西,還不理我了。”姚植爹搓着下巴,衝着姚植娘使了個眼色,然後拉着姚植娘起身。
“我們走了啊。”姚植爹說道,“幫你把燈吹了吧?”
姚植立刻翻身而起:“不用!就點着吧!”
姚植爹搖頭,一邊嘟囔着浪費,一邊同姚植娘攜手而去。
“也別關門!”
姚植爹:“膽小鬼。”
姚植衝着他的背影大喊:“別提鬼!”
姚植靜靜躺了一會兒,腦子裡亂亂的,等過了子時,迷迷糊糊睡了。朦朧中,覺得樹影晃動了幾下,門口有團東西跑了進來。
燈早就熄了。
姚植的屋門大開着,一團黑影站在門口灑進來的月光中,慢慢變得高了些細了些。
姚植感覺自己墜入了夢境,似乎醒了,也似乎是睡得更熟了。
忽然,鈴鐺響動,聲音清脆空靈。
姚植驚醒,啊的一聲叫出來。
卻見月色下,一個身着紅衣的人站在門口。
他髮絲在夜風中飄動着,逆着銀灰色的月光,只感覺到這人皮膚雪白,似乎正盯着她在笑。
姚植嚇到極致,反而成了面癱臉,後背的汗經夜風一吹,涼得她打了個顫。
是個人。
姚植也靜靜看着他。
“你魂魄有異。”
那人一邊說一邊走近,月光中,姚植清楚的看到,他有一雙嫵媚的眼睛,臉上還隱隱約約帶着幾分狡黠的笑意。
姚植儘管覺得荒唐,可還是問道:“你是什麼?狐嗎?”
“我就知道,你在聚賢樓看見了我。”他身體輕盈,一躍而上,蹲在了牀尾。
姚植順着他的動作看去,發現紅衣外,露着一團毛茸茸的紅尾巴,此時正輕輕地在被子上左右掃着。
姚植撲哧一聲笑出來。
有點想摸摸……
“能看到我的,大抵都是這樣的人。”
他聲音柔和,略帶沙啞。
姚植:“你就是小郡主說的明遙?”
“嗯,剛成形時,田田給起的名字。”
“你……原身是狐?”
“是呢。”明遙眨眨眼,月色中,那雙眼極其明亮,“家之前在涼州荒漠,後來發現,同類中只有我開了智,所以就跑到稷山去找老師父了。”
姚植好奇:“所以,真有狐狸成精的?那你們會勾魂嗎?”
他咯咯咯咯咯的笑起來,並不好聽,聲音很是奇怪:“不會,且能修成人形的就我這一個吧,老師父說,並不是所有生靈都能開智的,有些人尚且無法開智,更別提狐狸了。”
“你說,靈魂有異者能看到你?”姚植上下看着他,“那你現在這樣,是隻有我一個人能看到嗎?”
“我要沒顯形,也就你能看到。”他點點頭,“狐狸才能活多久,我原身早就死了。你今天在聚賢樓見到的是我的魂靈,我顯形後一天內維持不了幾個時辰,所以只能魂靈跟着田田。至於現在嘛,我是鬼,聚靈後不散的鬼,是有形的。”
那人把手伸過來“不然你摸摸看?”
原本已經不怎麼怕的姚植聞言又哆嗦了起來,“不用了……謝謝。”。
“田田生來就魂魄不穩,有一魄虛弱的很,時而生時而熄的,所以自小就能看到遊魂或者是念,我狐身死後老師父把我魂魄聚成人形時,她恰巧在稷山上種梅樹,我喜歡她披的那件斗篷,紅彤彤的,就忍不住湊近了去看,結果被她發現了。”
姚植驚訝:“原來真有神怪?稷山神巫是真的活了二百多歲嗎?”
明遙悠閒地搖着尾巴:“神巫?不知道。不過,老師父確實活了好久,所以你是怎麼回事?”
他歪着腦袋眯起一隻狐狸眼打量着姚植:“你魂魄就好像裝的不是自己的一樣,有些縫隙。”
姚植呆呆的誠實道:“是啊,這身體不是我的。”
明遙尾巴頓了一下,突然搖得更歡快了,“怪不得老師父讓我帶你一起去稷山呢。”
“哎?這個老師父到底是誰?”
“就是老師父唄,去了你就知道了。”
明遙輕盈地躍下去,揮了揮毛茸茸的尾巴,“我走了,以後見。”
“等一下。”姚植問他,“既然你能看到魂魄有異者,那今天你注意到我身邊的那個瘦瘦高高的男人了嗎?他呢,他魂魄可還好?”
明遙停下尾巴,抓了抓後腦勺,回想了好久,說道:“哦,他啊。他的魂魄看起來沒什麼奇怪的,但老師父說了,他是客人,也是要請回去的。”
姚植怔愣一下,他已經搖搖尾巴化身爲狐,一個閃身不見了。
濃濃睏意襲來,姚植重重躺回牀上,昏睡過去。
姚植再次醒來時,有一瞬間是神清氣爽的。
她爹正在院子裡耍大刀。
剛穿來時,姚植以爲他爹刀法精湛是個練家子,後來才發現,他爹是兵部的文職,耍大刀就是字面意思的耍大刀,耍,嗯,不是練。
她爹看見她出來,樂道:“喲,睡一覺就不怕鬼了?”
姚植大腦剛剛開機,聽了這話,站在門口傻笑了半天,三秒後,她硬生生收住笑,拍着腦門大喊一聲:“你爹的!”
她怎麼把這茬給忘了!
那隻狐狸,啊不對,那隻狐狸精,啊還是不對,那隻鬼狐狸精!
對!昨夜來過自己房內!
姚植後背又冒了一層冷汗,不過仔細一想……姚植吃吃笑了起來,那狐狸挺好看的,也萌,尤其是那條尾巴,真的好想捏一下啊。
姚植娘在院子裡翻弄着草藥,瞧見她這個樣子,淡淡道:“有閒工夫怕鬼就是因爲你平時功課太倦怠了,你若每天只讀書看方子,定然沒有時間再去想那些東西。”
姚植靜默了許久,竟然覺得十分有道理,“得,我嚼根藥草靜靜心吧。”
她蹲在院子裡跟着母親一起翻藥草,順手拿了根清熱敗火的放嘴裡嚼了起來。
一根草還沒嚼一半,門房就跑來遞了個牌子:“穆王府的世子來了,來找小姚大人。”
姚植爹孃齊齊停下手中活兒,看向姚植。
姚植爹擔憂道:“穆王世子?他找你幹啥?”
“唔,不知道。不過應該跟郡主有關,我去去就來。”姚植仰起脖子把藥草迅速嚼碎咽掉,又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水,用袖子擦了嘴,起身迎向外廳。
步行一是一個人來的。
姚植看清他臉上殷切熱情又飽含祈求的表情後,有種轉身想跑的衝動。
這傢伙,絕對是有事求她。
果然,姚植一禮完畢剛坐下來,就看小世子衣襬一撩,跪在地上:“姚大人,行一這次來,是有事相求。”
姚植很想告訴他,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混吃混喝的小蝦米,所以不管什麼事,您能出門左轉到昭陽宮求嗎?
然而沉默許久,姚植還是在小世子淚光閃閃的注視下,嘆氣回答:“世子快請起,姚植當不起世子這一跪。若有什麼我能幫上的……”
她苦着臉口是心非道:“姚植,定然不會推辭。”
聞言,世子雙眼放光:“步行一謝過大人!”
姚植小指尖抖了一下,有點想抽自己一巴掌。
步行一坐下來,惆悵道:“其實此次前來,所求之事同家妹有關。”
姚植:我說什麼來着,果然是歷史上有名的妹控。但凡能讓他跪求的,十有八九都是跟妹妹有關。
“家妹自幼身體不好,性格孤僻,七歲時纔開口說第一句話,平時遇到陌生人根本不會開口,父親帶她尋醫多年卻仍不見起效……可家妹從見大人第一面起就能說那麼長的一段話,後來見到大人仍然記得……”
姚植忍了忍,沒忍住,提示道:“小郡主能記得我完全是因爲我同小郡主認識的朋友有相似之處罷了。世子……咳,應該知道。”
步行一愣了一下,手摩挲着茶杯,似乎是在思考什麼。
姚植也在揣摩,這世子到底是想求她什麼。
“實不相瞞,小卷她……就是家妹,她……”步行一輕掃了一眼四周,壓低聲音道:“神巫說,小卷五行有異,能觀鬼靈。”
姚植挑了下眉毛,緊接着趕緊補了個驚訝的表情。
“尋常人也就罷了,然姚大人大概也是能看到的……所以,我也就實話實說了。”
“那個明遙,她提過好多次,然而每次我問她,她都不再開口。”步行一神色憂慮,眉心淡淡皺着,“上次在聚賢樓,小卷說你看到明遙了,能告訴我他是什麼人嗎?我找過神巫,可神巫未給解答,所以,我只是想知道,小卷一直的玩伴是個什麼……”
姚植盡力擺出一副我不知道的樣子。
然而,步行一卻篤定道:“姚大人一定是知道的。聚賢樓那天大人行色匆匆,就像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一樣。何況,小卷說過,你能看到明遙。”
“姚大人,大人你告訴我吧!家妹的事,我一直很是擔憂,我知她說的肯定不是人,可仍是不放心,她從第一次提起明遙這個名字到現在至少已經有八年了,可家人從未見過這個明遙。小卷說過,明遙住在稷山,可稷山那種地方,姚大人也是知道的。自古稷山無常人,除了穆王府,恐怕就只剩滿山精怪了。我實在是……你知道這種事情,除了我們和親眼見過的,還有誰會信?”
姚植拳頭虛握,放在嘴邊假咳了兩下,試探道:“那世子是希望,這明遙是個什麼東西?”
步行一愣了一下,一副想笑卻又瞬間化哀愁的樣子,嘆道:“還能怎麼希望?反正是個我看不到的東西,已經到這份上了,我還能期望他是什麼?”
姚植:“哦,既然你這麼想,那我就實說了吧,它原先應該是個狐狸,後來成了人形。”
步行一愕然睜大了眼,半晌,又眯起眼,無聲道:“果然。”
姚植道:“實不相瞞,我知道的也就這些了。”
步行一看了她一眼,沉默半晌似是在思索什麼,末了他突然起身,禮貌笑道:“多謝姚大人,一大早的叨擾了。”
姚植懵,臥槽,果然跟上次一樣問完就走啊!
“哪裡哪裡,原以爲世子是求什麼大事,還在擔憂是不是能幫上呢。”
步行一臉上掛着禮貌的笑容,說道:“多謝姚大人上心,恐怕以後還真要大人多多幫忙呢。”
“客氣客氣。”
一直等姚植送完客回來,拿起桌上的茶潤口時,才突然發覺不對。
步行一最後一句說的啥來着?
以後還要多多幫忙?
姚植一口茶噴出來,嚷道:“我他爹的還能幫什麼忙啊?!”
總有種不太好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