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臨皺眉:“愛妃這說得是什麼傻話,朕心裡,當然是有你的。”
烏雲珠笑了笑,那笑容如同即將凋零的花,蒼白無力,卻楚楚動人:“……原以爲臣妾就這麼死了,皇上也不會掉一滴眼淚的……沒想到,皇上還會爲臣妾難過……可看到皇上真難過了……臣妾一點也不開心!哪怕皇上心裡頭沒有臣妾……只要您開開心心的,臣妾也覺得高興。”
“愛妃,你別說話了!”福臨幾乎是在咆哮,“你跟了朕這麼久,怎會不知道朕的心意?別妄自菲薄,再胡思亂想了,孟太醫,你快說,有何法子救皇貴妃?”
“臣才疏學淺,只能勉力一試,延皇貴妃三日壽命,其他,恐無能……爲力……”孟太醫伏地不起,戰戰兢兢地說。
“不要怪他,是臣妾自己……想要的太多,想爲皇上再懷個皇子……”烏雲珠淚盈於睫,“皇上,您別怪孟太醫,臣妾知道自個的身子,臣妾別無他求,能夠得皇上這樣抱着,已經知足了……臣妾很知足!”
“愛妃……”福臨哽咽。
“臣妾知道,所愛的種種恩寵,都是您要給她的……臣妾心中,曾經嫉恨過她,曾經想過,若是沒有她,皇上必然會真正看到臣妾……臣妾還曾想過,要她的性命……”說到這,烏雲珠感覺到福臨抱着她的手一鬆,她心中一痛,繼續道:“……可臣妾做不到……臣妾怕皇上傷心……”
福臨喃喃:“愛妃,你多心了……那不過是宮裡頭的謠言……”
烏雲珠臉上現出淡淡的笑意:“謠言嗎?當四阿哥出生的時候,皇上開心地就像個孩子,皇上說四阿哥有一雙和臣妾相同的眼睛……而當年,皇上曾說,臣妾的眼睛,像一個人……”
“朕那時……年少輕狂……”福臨艱澀地說。
烏雲珠盯着他看了好半天:“……從前,臣妾好在意這些……可到了如今,臣妾只要能陪着皇上,哪怕您心裡頭沒有臣妾,也是歡喜的……臣妾如今知道皇上的心裡頭,竟然有臣妾的一席之地……臣妾好高興……好高興!”
她吐出一口血來。
碧瑤此時,拿了藥進來,見到福臨,連忙拜倒在地。
烏雲珠伸出手:“給我,把藥給本宮——”
福臨問:“什麼藥?”
“皇上,你別問了,讓臣妾吃了藥,陪您到外頭看看月亮……最後一個月亮……”
碧瑤將藥奉上,福臨一把搶過去,遞到孟太醫面前,質問道:“這是誰開的?是什麼藥?”
到這會兒,再聯想到這兩日發生的事情,福臨疑心烏雲珠之前能夠撐着跳舞喝歌,和這藥丸有關了。
孟太醫接了過去,細細查看,甚至掰了一小塊放進嘴裡品嚐,而後大驚失色:“皇上,這藥是助孕之用,用在病弱之人身上,能提神,保精神振作,但這是虎狼之藥,會虧空掉病人的氣血,大病之人用了……有害無益……”
“你們怎麼敢給皇貴妃用這樣的藥?”福臨大怒,一腳將孟太醫踢了個滾地葫蘆,他氣得眼睛珠子都要瞪出來了,“你們有幾條命?若是皇貴妃有三長兩短,朕要你們太醫院通通陪葬!”
“皇上,別怪他,不關孟太醫的事。”險些從福臨懷裡滑落的烏雲珠緊緊拉住他,“臣妾用藥前,就已經知道這藥兇險,但臣妾抱着僥倖之心,想着興許能有用呢?反正,臣妾這身子,也就是早晚的事,與其一日日熬着,容顏憔悴的等死,不如讓皇上記得臣妾昔日的美……”
她伸出手:“把藥給我,我要好好陪着皇上……”
福臨大叫:“不許給她,把那藥毀了,毀了……”
烏雲珠一聽,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然從他懷裡掙脫,撲到孟太醫跟前,從他手上搶過藥,就吞進了嘴裡。
福臨抓住她:“吐出來,你吐出來——”
他用力拍打烏雲珠的後背,想讓她把藥吐出。
烏雲珠閉着嘴,笑着一味搖頭,直到藥丸嚥進腹中,方纔開口道:“皇上,臣妾這一生,都在想着如何討人歡心,從前在家裡,想着如何討阿瑪的歡心,讓他眷顧額娘,後來,進了宮,想着如何讓母后、皇后喜歡臣妾,令皇上對臣妾另眼相看……從不違逆皇上的意思,這一回,您就依了臣妾吧……讓臣妾自私一回……讓臣妾在最美的時候,陪着您……這樣,您將來縱有了其他人,也不會忘記臣妾了……”
“你怎麼這麼傻?你好傻,你要是死了,朕就立馬封其他人做皇貴妃,忘了你。你要想朕記住你,一生一世忘不了你,想成爲朕心上的第一人,你就給朕好好活着……”福臨淚流滿面,“朕要你像從前一般,給朕斟酒勸飯,問寒問暖;爲朕展卷研磨,侍奉湯茶。”
烏雲珠搖了搖頭,忽而輕笑一聲:“臣妾若是還能活個幾十年,臣妾真願意就陪着皇上,哪怕你心裡頭是其他人,哪怕一朝紅顏薄去聖恩斷,只要能陪在皇上的身邊,老了醜了都沒關係,可臣妾沒有那麼多日子子,所以臣妾只能用這個法子,讓皇上記得臣妾最美的樣子……”
烏雲珠漸漸容光煥發,無視福臨的怒斥,孟太醫的訝異,徑自讓碧玉等人到內室給她換了衣服,重新理妝,然後笑盈盈走出來道:“臣妾知道,今個是十五,皇上本該去陪皇后的,就容臣妾越矩一回,留皇上陪着臣妾一道賞月……”
她仿若無事人一般,言笑晏晏,安排宮人準備瓜果、月餅,宮燈,披上了冬日裡才穿的厚衣,將手放在福臨的手裡,十指相扣,笑嘻嘻道:“皇上,您陪臣妾看一個時辰的月亮,一個時辰後,您就離開承乾宮,再別進來了,臣妾不想您看到臣妾容顏衰敗,難看的模樣……”
四日後,順治十七年(1660)八月十九日(陽曆9月23日),皇貴妃董鄂·烏雲珠在承乾宮病逝,年僅二十二歲,薨時,言語舉動絲毫不亂,還端坐在那裡唸佛號,長長地出氣就坐化了,顏色面目都很安詳端整,和平日沒有什麼兩樣。
皇貴妃之薨,雖然有些出乎人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畢竟,皇貴妃這半年多身體都是時好時壞,一個月前太醫就曾說過,頂多也就是再挨個一年半載,沒想到後來倒有了起色,到了中秋時還能唱歌跳舞。如今看來,那些日子好些來的模樣,只是迴光返照而已。
想到入宮數年,也就中秋那晚極爲張揚行事的皇貴妃,衆人有憫然的,有嘲笑的,更有覺得此結果是期待許久的,但不管哪種情緒,都不及皇上的反應令人害怕擔憂,他不僅在皇貴妃薨逝的當晚狂性大發,杖斃了三個常給皇貴妃診病的太醫,還叫人追回了外逃的季太醫一家老小,將其主僕十幾人就地格殺。
因爲擔心皇貴妃薨後在皇泉缺少服侍之人,皇上下令將承乾宮裡平日裡近身侍候皇貴妃的太監、宮女、嬤嬤的三十多個人全部賜死陪葬,若非太后和四貞等人勸阻,說皇貴妃生前一身待人寬厚仁愛,連秋訣的犯人都請皇上大赦,如此恐非皇貴妃本意,才勸得皇上改變了心意。
皇貴妃薨後,皇上諭旨上至親王,下至四品官員,公主、命婦齊集哭臨,不哀者議處,哭臨時,嫌貞妃哭得不夠哀切,竟然當衆把她踢得昏死在靈堂之上,要不是端順妃提醒貞妃是皇貴妃的族妹,生前待她情同姐妹,加之太后力阻,皇上恐怕會當時就把她賜死,饒是如此,也把貞妃降爲了貞嬪。
皇貴妃薨後第三天,八月二十一日,福臨諭禮部:“皇貴妃董鄂氏於八月十九日薨逝,奉聖母皇太后諭旨:‘皇貴妃佐理內政有年,淑德彰聞,宮闈式化。倏爾薨逝,予心深爲痛悼,宜追封爲皇后,以示褒崇。’朕仰承慈諭,特用追封,加之諡號,諡曰‘孝獻莊和至德宣仁溫惠端敬皇后’。其應行典禮,爾部詳察,速議具奏。”
據說,在禮臣們擬議諡號時,先擬四字,福臨大怒。至六字,福臨冷臉扔了回去,八字、仍然不允,最後禮臣們上到了十字的諡號時,因爲是超規格的,他們都打算這回皇上再不同意,就以死相諫,結果,福臨雖然同意了,卻爲諡號裡沒有“天”“聖’”兩字感到不足,但因爲皇貴妃是追封的皇后,而元后孟古青雖被廢,繼後博爾濟吉特·榮惠尚在,皇貴妃的諡號裡無論如何不能用那兩個字,最後他只能作罷。
即使如此,八月二十七日,皇貴妃的梓宮從皇宮奉移到景山觀德殿暫安,擡梓宮的都是滿洲八旗二、三品大臣,這樣的規格,別說歷朝歷代皇貴妃喪事中絕無僅有,就是皇帝、皇后喪事中也未曾見過。
有了這些事情,從哭臨到皇貴妃梓宮從皇宮奉移的當天,滿朝上下無不哭得死去活來,比自家死了親孃老子還要傷心難過,頂着大太陽的哭,對着星星月亮哭,早也哭,晚也哭,因此哭得暈死的人不計其數。
朝野上下一片素白,不許演戲作樂,不聞絲竹管樂彈奏之聲,酒瀘花樓沒了營生只能關門,本來要嬪娶的只好延後,家裡的小孩子都被拘在院裡,不敢放出去嬉笑玩鬧。
即使如此,福臨仍然覺不夠,平時皇帝批奏章用硃筆,遇有國喪改用藍筆,二十七日過後,再改回硃筆,皇貴妃之喪,他用藍筆批奏章,從八月到十二月,竟長達四個月之久。
福臨讓學士撰擬祭文,幾易其稿都不滿意,後由張宸具稿,福臨閱之,爲之流淚,纔算通過了,爲彰顯皇貴妃的賢德、美言、嘉行,福臨命大學士金之俊撰寫董鄂氏傳,又令內閣學士胡兆龍、王熙編寫董鄂氏語錄。
就這樣,福臨還親自動筆,飽含深情地撰寫了《孝獻皇后行狀》,用了洋洋灑灑四千餘字,記載皇貴妃的美言、嘉行和賢德。
如此一來,倒叫人覺得,皇貴妃這個時候薨了,比起那種春盡紅顏老,恩斷無人憐的宮妃命運,更爲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