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吃吃笑道:“你這和尚,真不識好歹,只會假正經,當初我做狐狸時,你還將我揣在你懷裡,如今怎麼不敢看我了?”
他嘆了口氣,念道:“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她嗤嗤笑道:“和尚,我是妖,你將僧衣送於我貼體,還好意思念着經,你就不怕佛祖怪罪於你麼。”
“衆生有靈,佛一視同仁。”
“如此,我這身皮肉讓你看到又有何妨,你怎麼都不敢看我?”
“因爲我六根不淨。”
“和尚也會六根不淨?看起來你那麼厲害的,還會像一般的和尚那樣假正經?不清不淨。”
他無言以對,他的確六根不淨,問心有愧。
他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一本正經的默頌《心經》。
她掀了衣服,往無忌和尚面前跪坐下。
她說:“和尚,你睜開眼瞧瞧我好不好?”
無忌和尚睜開眼,看着她那妖豔的面孔在自己眼前呈現着,雪白的酮體十分誘人,他情不自禁的垂着眼,伸手將禪衣爲她裹上。
她赤裸着身體裹着和尚衣服,倒顯得越發誘人了。
她撒嬌道:“和尚,你看看我好不好?”
無忌和尚問她:“你又何必非要我看你,誘我破戒呢?”
她口裡一苦,竟還能笑出來:“不是的,我只想你看看我。”
無忌和尚低頭不語,其實,師父常說他心智不堅定,時常容易按外物所惑,師父也說過,他是至情至性纔會如此,但他從未遇見過自己心智不堅定的時候,這是第一次。
他覺得她很熟悉,熟悉到情不自禁想要保護她,否則,他不會從那羣道士手中救下她。
他說這話並不是無的放矢,他真擔心她誘他壞了規矩。
無忌無忌,百無禁忌。
她卻成了禁忌。
想到這裡,他又覺得自己一個男人實在是太小心眼。
他擡起頭看向她,眼中是澄澈,如同嬰兒般,純潔得很。
她看了半晌,手顫巍巍的舉起,最終又落下。
她明白的,她愛的那個人已經回不來了,她即便找到再多與他相像的人,也不是徒有其貌,單見一面,藉以緬懷罷了。
她所愛的人啊,再也回不來。
想到這裡,她口中吐出一口鮮血來。
無忌和尚正要伸手,她自己便將自己吐出的血擦乾淨了。
她半靠在青石上:“說的有趣,吶,和尚,我告訴你一件事吧,趁着我還沒死。”
話說完了,它卻成了只狐狸模樣,沉沉睡去。
看來,失去了內丹的支持,對她來說,這打擊實在太過致命。
它打着小呼嚕,沉沉睡去。
無忌和尚伸手將它身上的毛捋了捋,又將僧衣摺好鋪在它身上。
它的呼吸慢慢的弱了下去。
他記得它說過的不想活了的話,只得靜靜的看着它。
可它仍舊乖順的躺在那裡,打着微弱的呼嚕,鼻腔裡發出的聲音刺耳極了,彷彿下一刻就會死去一樣。
無忌和尚看着它,到底沒有伸出手祝它度過難關。
然而,在過去兩三天後,它還是挺過來了。
或許是迴光返照,精神狀況特別好,就連皮毛都亮了許多。
它在地上滾了一圈兒,抿脣露出個人模樣的笑,衝着他道:“你們人類常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想了想,我這一生感覺好像沒什麼好說的,唯一能說的便是我與始皇的事,我以前名爲阿房,你知道吧,就是那個阿房,阿房宮的阿房。”
“上次就想告訴你了,結果睡過去了。”它笑着。
無忌和尚彎脣笑了笑,道:“沒事,你能醒過來就好。”
它也笑着:“你真像他。”
“我像他,你纔會用內丹救我。因爲我像他,你纔會讓我看着你的眼睛。”
它並不否認。
“對,你和他太像了,我纔會這樣對你,你知道嗎?你的眼睛和他一樣,都特別的澄澈,彷彿能夠從你們的眼中看到自己,我很久沒有看見過這樣的眼神了,凡人哪裡有這種眼神呢?”
它癡癡的念着一句詩:“芳菲消盡紙怨薄,浮屠聲斷恨婆娑。”
它說:“他走的時候讓我好好的生活,他說他很快就回來,哪知道他一去不復返,留我一個人在人間,我從彼世來到此世,不斷在世上苟活,卻惦念着他,不肯痛快死去,我很累了。”
“現在想一想,不管他是死是活,於我來說,我的一生要到此結束了,想想竟覺得有些開心。”
“和尚,謝謝你了。”它笑着。
它的話與其說是和無忌和尚閒聊,不如說是更像是自言自語。
她就跟紮根在泥土中的花一樣,一旦遇到開放的時間,定要將自己的豔麗奪目給顯現出來。
她也是一樣的,一旦有了傾述的人。便想將自己與那個人的糾葛原原本本的說出來。
然而她並說不出來,她實在是感到厭倦了,於是微微一提,便不再提,將自己的過去掩埋。
安然赴死,從容不迫,這種氣概叫人敬佩。
它笑着笑着就縮成一團,再無氣息,它最終死去。
無忌和尚怎麼肯相信它這麼容易就死了,他爲她診斷,可她的確是死了,就連皮毛也暗淡下來。
他遲疑的按照修真者的方法診斷它的內丹所在,它的內丹沒了。
或許,在它昏睡之時,內丹就沒有了,這三天不過是它的自我掙扎,最後,它選擇了離開這個無趣的世界。
剛剛那麼好的精神,不過是它內丹破碎後,姑且覆於表層,才變成這樣了,說白了,便是迴光返照。
如今,它心願一了,自覺一生已經沒什麼盼頭,便選擇從容赴死。
無忌和尚能夠想到這一點。
他以爲,這樣的爽直是不該有遺憾的。
然而,竟還是覺得有些遺憾。
他將狐狸拾了起來,挖了坑埋起來,並未立碑。
他想,她大概也是不希望被人知道自己的葬處,被人憑弔的。
短暫相處間,她不提過去、將來、現在,好似,這世界只餘她一個人孑孓獨行,早已經沒了親近的友人。
她如流星,突兀的出現,又突兀的離開,什麼都沒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