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景睿說這句話的時候,語調不高,卻透着一股堅持與決心,蒞陽長公主覺得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正緊緊地扼住了她的咽喉,使她不得不像象一個溺水的人緊攀浮木般,死死抓着兒子不放。
“景睿,你聽娘說……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他有多狠,當年不是沒有人喊冤,可是他不聽,不聽!晉陽姐姐、宸妃、景禹……當我看着他們死的時候,我就知道皇上已經下了世上最絕最狠最毒的決心。
這案子是他心裡最大的逆麟,誰要想去碰,就等同於要推翻他高高在上的威權,不會有好下場的!你想想看,黎老先生、太傅,還有你英王伯伯,哪一個不是名傳天下,舉足輕重?可是結果呢,誰也拗不過一顆冷酷的天子之心……景睿,你別犯傻,難道你還能公告天下,宣揚皇帝陛下所犯的大錯?”
“那麼母親,我們就當什麼都沒看見嗎?”蕭景睿靜靜地道,“把真相從腦中抹去,好象從沒有讀過這封手書一樣,是嗎?如果真的這樣做的話,我們的良心,可還能有一日的安眠?”
“景睿……”
“我明白母親的想法。
可是真相就是真相,無論我們是否有能力改變所有被顛倒的黑白,但最起碼,我們不能當那個隱瞞的幫兇。”蕭景睿想掙開母親的手,但卻被抓得更緊,略略加大一點點力道,蒞陽長公主的淚珠便如斷了線一般,令他不得不停下來,耐心地繼續勸說,“母親。
現在已有人來奪取這份手書,不是我們想要置身事外就可以的。
您要相信,這天地間至高至正的。
不是帝王君皇,而是道義與事實。
不過您放心。
我雖然做不到袖手不理,但爲了母親,我是不會魯莽行事的。”
蒞陽長公主慌亂地搖着頭,散亂地髮絲被冷汗浸溼了貼在臉側,使她整個人顯得格外蒼老與憔悴。
眼看着說服不了兒子。
她的腦子急速地轉動着,突然閃過一道亮光。
“景睿,我們把這個,交給太子吧“什麼?”
“太子啊,”蒞陽長公主急切地道,“你不在國中時有沒有聽說過,大梁有了新的太子?”
蕭景睿沉吟着慢慢點頭,“聽說過,是靖王……”
“對對。”蒞陽長公主深吸一口氣,力圖鎮定,“也許你記不清楚了。
景琰這孩子跟祁王和林家,那是有割不斷地淵源。
林家的小殊跟他一起長大。
他們是最好地朋友。
如果說這世上有誰會真心實意想要替祁王和林氏雪冤,那一定是他。
我們把這封手書交給太子。
不是比在我們手上更有用嗎?”
“新太子……”蕭景睿若有所思地蹙起眉頭,“我以前與他接觸得不多,不瞭解他是什麼樣的人。
雖然說當年他們有故舊之情,但如今太子正位東宮,等着就要繼承大寶,他會冒着觸怒陛下的風險,掀翻這樣的大案嗎?”
“景琰素來心性良正,我相信他不會忘記舊時恩義。”蒞陽將手稿抓過來捲起,重新裝回香囊之內,快速道,“娘這就去東宮,你就什麼都不要管了。
無論太子的態度如何,娘畢竟都是他地姑姑,怎麼都不會有事的。”
“怎麼可能讓母親一個人去?”蕭景睿露出一個柔和的笑容,口氣卻很堅定,“既然太子不會爲難母親,自然也不會爲難我。”
蒞陽長公主的本意,當然是希望兒子半點也不要沾染上這件事,但畢竟是親生的孩兒,心性還是瞭解的,只看他一眼,便知他的決心已不容更改,當下也只有嘆息一聲,不再勉強。
這一晚蕭景睿重新調整了公主府的防衛,又將絹書放在自己的身上,陪侍在母親寢殿門外。
一夜倒也平安無事。
次日一早,母子們隨意用了些早膳,預計好太子散朝地時間,便同乘車轎前往東宮而去。
雖然謝玉犯案被貶,但蒞陽長公主畢竟是金枝玉葉,天子御妹,東宮接待的諸執事不敢怠慢,一面遣人飛快地去通報,一面恭迎她進來。
蕭景琰大概剛從朝堂上回來,太子冠服還未及更換,便站在東宮正閣的階前等候這位小姑姑,以示禮遇。
由於性情地原因,他們兩人從來都不是親密的姑侄,見面也只是淡然地相互見禮,隨後一同進入閣內。
可是剛邁進東宮正閣地門檻,蒞陽長公主和攙扶着她地蕭景睿便同時怔住,呆呆地僵立在原地。
因爲這輕易不讓人進來的正閣之內,竟還站着另一個人,一個素衣白衫,無品無職地外人。
這個人此刻正雲淡風輕地笑着,一面躬身向長公主施罷禮,一面道:“草民見過長公主殿下。
景睿,好久不見了。”
蕭景睿去歲離京之際,梅長蘇明面上還是譽王的人,如今乾坤翻轉,他已傲然立於新任太子的身邊,斯情斯景,使人在恍然大悟之際,也不免有些心潮翻滾。
“想不到能在這裡見到蘇先生,”蒞陽長公主冷冷一笑道,“當年初見先生,便知非池中之物,如今看來,果然是麒麟手段。”
“公主謬讚了。”梅長蘇淡淡道,“太子殿下擡愛,對蘇某有賞識之心,我爲大梁臣民,又豈敢不略盡綿薄。”
他辭氣柔潤,神情溫和,便不知爲什麼,蒞陽長公主看着他時,總覺得心中凜凜,於是閃開視線,道:“景琰,我今天來你這裡,是有機密要緊的事跟你說,外人在場,不太方便,能不能請蘇先生迴避一下?”
蕭景琰立即道:“不必了。
蘇先生就如同我本人一樣,姑母有什麼話能對我講的,就能對蘇先生講。”
這句話應該算是十分有分量的了,就算太子只是說來客套,那也非同小可。
更何況他說話時語氣之認真,沒有半分隨口而出的意思,蒞陽長公主看看他們兩人。
心下忐忑,倒有些猶豫起來。
“長公主殿下今天來。
是爲了謝侯離京時寫的那封手書嗎?”梅長蘇似乎並不在意她神情如何,仍是微笑着問道。
蕭景睿聽他這麼說,想來此事又在他掌控之中,於是便配合地問了句:“蘇兄怎麼知道?”
“留下手書保命這個主意,當時還是我出地呢。
景睿不知道,但公主殿下應該不會忘記,”梅長蘇踏前一步,挑了挑眉,“兩位今天到東宮來,想必是已經看過手書內容了吧,有什麼感想?”
蒞陽長公主驚駭地看着他,顫聲道:“難道你知道嗎?手書裡所寫的那些事,你居然早就知道?”
“我知道又如何。
天下還不知道。”梅長蘇此刻的神情,是在場諸人從未見過地凌厲,脣挑冷笑。
眉帶烈火,雙眸中的灼灼鋒芒令人不敢直視。
“長公主。
你們曾經姐妹情深,這些年來。
故人可曾入夢?”
蒞陽長公主承受不住他這樣地視線,猛地將頭轉向一邊,咬着牙道:“你何必再多說,既然你們知道手書的內容,一定是想要它,其實我們今天來,本就是準備將此書交給太子的,拿去吧。”
梅長蘇看着長公主手裡遞過來的香囊,淡淡一哂,道:“您錯了,單這一封手書,我還看不在眼裡。
太子殿下想要請公主您幫的忙,要比這個爲難得多,不知您可願意聽上一聽?”
蕭景睿輕輕擋住母親地半邊身子,低聲道:“蘇兄,家母現在深居簡出,能做的事情有限,關於這件事,太子殿下如有驅遣,景睿願意承擔。”
梅長蘇看他一眼,輕輕搖頭,“景睿,就這件事而言,你能做的才真的是有限。”
“姑母,我既然向您開口,所提的事當然也只有您能做,”蕭景琰直視着蒞陽長公主的眼睛,問道,“您真的,聽都不願意聽一下嗎?”
話到此處,很顯然那不可能是一個簡單的要求,不過蒞陽長公主猶豫了片刻後,還是道:“你說說看吧。”
“再過幾日,就是父皇的壽誕之日,我會爲他舉行一次儀典,召集宗室親貴,朝廷重臣於武英殿賀壽。”蕭景琰語調平緩地道,“這封手書是謝玉地自述,而姑母你是謝玉的妻子,我想拜請姑母於壽儀當日,攜此書於百官之前,代謝玉供罪自首。”
蒞陽長公主大吃一驚,不由自主後退數步。
“父皇此生最看重的,就是他至高無上不容人挑戰地威權,此案關係到他一世聲名,就算真相再怎麼讓他震撼,他也不會自承錯失,給後世流傳一個殺子滅忠,昏庸殘暴的名聲,所以,我必須造成一個羣情沸騰,騎虎難下地局面,一個完全脫離了他掌控地局面,無論他願不願意,他都必須當衆同意重審此案,而這個局面的開端,就要靠姑母成全了。”
“這……這……你這個想法……實在是太膽大妄爲了……”蒞陽長公主面色如雪,怔怔地瞪着他。
“請姑母放心,無論到時局面如何演化,姑母地安危侄兒會一力維護,不會讓您受到傷害的。”
“如果陛下暴怒,堅持一意孤行,你又想如何維護我?”
“侄兒既然要走這一步,自然已做了萬全的安排。
父皇如今不是當年的父皇,侄兒也不是當年的祁王,我要做的是洗雪冤情,不是飛蛾撲火,若無後手,豈不是有勇無謀?”蒞陽長公主被他話語中隱含的意思給震住,半天說不出話來。
她這一年深居簡出,外面的消息知道的不多,對於蕭景琰的感覺無外乎漁翁得利,但此刻看看他堅硬如鐵的面容,再看看一旁負手而立的麒麟才子,這才突然驚覺,這個侄兒如今的鋒芒之盛,早已非病弱的老皇所能控制。
“景琰,”蒞陽長公主鎮定了一下,看了身旁正擰眉沉思的兒子一眼,微微仰高面龐,“不管怎麼樣,要我當衆揭穿此案,畢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我按你的話去做了,於我何益?”
“您是在問首告之後有什麼好處嗎?”梅長蘇眉尖一跳,眸中精芒閃了過來,“長公主殿下,你已知曉當年慘案的真相,卻還在問爲他們洗冤於你何益?”
蒞陽長公主心頭一顫,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簾。
“算了,”梅長蘇的語調中帶着深深的失望,回身對蕭景琰道,“金殿首告,需要莫大的勇氣,長公主若無真心實意,只怕會適得其反,亂了殿下的計劃,還是另擇人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