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蘇宅後的梅長蘇立即上牀休息,因爲他知道,今天晚上不可能會有完整的睡眠時間。
果然,剛到三更時分,飛流就依到牀邊來說“敲門”,他快速起身,大略打理了一下自己的形容,哄了飛流在外邊等候,便匆匆進了暗道。
靖王坐在密室中他常坐的那個位置,低着頭似在沉思。
聽到梅長蘇的腳步聲後方才擡起頭來,神情還算平靜,只是眼眸中閃動着含義複雜的光芒。
“殿下。”梅長蘇微微躬身行禮,“您來了。”
“看來你好象早就料到我要來。”靖王擡手示意他坐,“蘇先生今天在天牢中的表現實在精彩,連謝玉這樣人都能被你玩弄於股掌之上。
麒麟之才,名不虛傳。”
“殿下過獎了。”梅長蘇淡淡道,“不過能逼出謝玉的實話來,我也放心了不少。
原本我一直擔心夏江也衛護太子之意,身爲懸鏡司的掌司,他可不是好對付的人,現在既然已可以確認他並無意涉及黨爭,與夏冬之間也有了要處理的內部嫌隙,我們總算能夠不再爲他分神多慮了。”
靖王不說話,一直深深地看着他,看得時間久到梅長蘇心裡都有些微的不自在。
“殿下怎麼了?”
“你居然只想到這些,”蕭景琰的眸色掠過一抹怒色,“聽到謝玉今天所吐露出來的真相,你不震驚嗎?”
梅長蘇思考了一下,慢慢道:“殿下是指當年聶鋒遇害的舊事嗎?時隔多年,局勢已經大變,追查這個早就毫無意義,何況夏江並不是我們的敵人,爲了毫無意義的事去樹一個強敵,智者不爲。”
“好一個智者不爲。”靖王冷笑一聲,“你可知道,聶鋒之事是當年赤焰軍叛案的起因,現在連這個源頭都是假的,說明這樁潑天巨案不知有多少黑幕重重,大皇兄和林家上下的罪名不知有多大的冤屈,而你……居然只認爲那不過是一樁舊事?”
梅長蘇直視着靖王的眼睛,坦然道:“殿下難道是今天才知道祁王和林家是蒙冤的嗎?在蘇某的印象中,好象你一直都堅信他們並無叛逆吧?”
“我……”靖王被他問得梗了梗,“我以前只是自己堅信皇兄和林帥的爲人罷了,可是今天……”
“今天殿下發現了這條詳實的線索,知道了一些當初百思不得其解的真相,是嗎?”梅長蘇的神情依然平靜,“那麼殿下想怎麼樣呢?”
“當然是追查,把他們當年是如何陷害大皇兄與林帥的一切全部查個水落石出!”
“然後呢?”
“然後……然後……”靖王突然發現自己說不下去,這才恍然明白梅長蘇的意思,不由臉色一白,呼吸凝滯。
“然後拿着你查出來的結果去向陛下喊冤,要求他爲當年的逆案平反,重處所有涉案者嗎?”梅長蘇冰冷地進逼了一句,“殿下真的以爲,就憑一個夏江,一個謝玉,就算再加上皇后越妃母子們,就足以讒死一位德才兼備的皇長子,連根拔除掉一座赫赫威名的帥府嗎?”
靖王神情頹然地垮下雙肩,手指幾乎要在堅硬的花梨木炕桌上捏出印子,低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爲什麼?爲什麼?就算大皇兄當時的力量已足以動搖皇位,與父皇在革新朝務上也多有政見不和,但他畢竟生性賢仁,並無絲毫反意,父皇何至於猜忌他至此……大家都是親父子啊……”
“歷代帝皇,殺親子的不計其數吧?”梅長蘇深深吸一口氣,提醒自己控制情緒,“咱們這位皇上的刻薄心胸,又不是後來纔有的。
據我推測,他既有猜忌之心,又畏於祁王府當時的威勢,不敢輕易削權。
這份心思被夏江看出,他這樣死忠,豈有不爲君分憂之理?”
“你說,父皇當年是真的信了嗎?”靖王目光痛楚,“他相信大皇兄謀反,赤焰軍附逆嗎?”
“以皇上多疑的性格,他一開始多半是真的信了,所以纔會如此狠辣,處置得毫不留情。”說到這裡,梅長蘇沉吟了一下,“看夏江現在如此急於封謝玉的口,至少最開初聶鋒一案的真相,皇上是不知道的。”
靖王看着桌上的油燈,搖頭嘆道:“不管怎麼說,若不是父皇自己心中有疑,這樣的誣言,只須召回京中便可查明,又何至於……只恨當時我不在國中……”
“幸好殿下你不在國中,否則難免受池魚之災。”梅長蘇神色漠然,“此案雖由夏江引起,最終卻是皇上處置的,殿下想要平反只怕不易。
不如聽蘇某一勸,就此放開手,不要再查了。”
靖王站起身來,在室內踱了幾圈,最終停下來時,臉上已恢復了寧靜,“先生所言,固然不錯,但我若真的就此放手,世上還有何情義可言?謝玉所說的,不過是一個開端,後面是怎麼一步一步到那般結局的,我若不查個清楚明白,只怕從此寢食難安。
我素知先生思慮縝密,透察人心,要洗雪這樁當年舊案,還請爲我出力。”
梅長蘇擡起頭來,看着他的眼睛,輕聲道:“殿下可知,如果皇上發現殿下在查祁王舊案,定會惹來無窮禍事?”
“我知道。”
“殿下可知,就算查清了來龍來脈,對殿下目前所謀之事也並無絲毫助益?”
“我知道。”
“殿下可知,只要陛下在位一日,便不會自承錯失,爲祁王和林家平反?”
“我知道。”
“既然殿下都知道,還一定要查?”
“要查。”靖王目光堅定,脣角抿出冷硬的線條,“我必須知道他們是如何含冤屈死的,這樣將來我得了皇位,才能一一爲他們洗雪。
只爲自己私利,而對兄長好友的冤死視而不見,這不是我做得出的事,請蘇先生也不要勸我去做。”
梅長蘇嚥下喉間涌起的熱塊,靜靜地在燈下坐了一會兒,方纔慢慢起身,向靖王躬身施禮,沉聲道:“蘇某既奉殿下爲主,殿下所命一定遵從。
雖然事過多年,知情者所餘不多,但蘇某一定竭誠盡力,爲殿下查明真相。”
“如此有勞先生了。”靖王擡手虛扶了一下,“先生如此大才,景琰有幸得之。
扳倒謝玉之局,實在是環環相扣,令人歎絕。
我雖未親睹,亦可想見當日情勢是何等的緊張。
太子現在失了強助,正在惶惶之時,先生打算讓譽王乘勝追之嗎?”
梅長蘇搖了搖頭,“不,我會勸譽王稍稍放手。”
“哦?”靖王想了想,登時明白,“可惜譽王不會聽。”
“當然我也不會狠勸,略說一句,他不聽就算了。”梅長蘇狡然一笑,神情甚是慧黠。
“人在順境之中,總難免有些頭腦發熱。
太子被逼到如此境地,父皇定會迴護,譽王若是不能見好就收,只怕要碰個大釘子。”靖王仰首想了想,“父皇遲遲不處置謝玉,大概也不僅僅是因爲夏江在從中斡旋吧?”
梅長蘇笑讚道:“殿下自從開始用心旁觀後,進益不小。
說不定再過個一兩年,就不再需要我這個謀士了呢。”
“先生說笑了。
謀策非我所長,這點自知之明是有的。”靖王隨便一揮手,又問道,“先生真的要保謝玉活命嗎?”
梅長蘇淡淡道:“我只管幫他擋擋夏江的人,其他的我就不管了。”
“其他?”
“夏冬不是吃素的,這個殺夫之仇,她不能明報只怕也要暗報……”
“可是這個殺夫之仇,也不能都算在謝玉的身上。”靖王面露同情之色,“夏江畢竟是她師父,這場孽債,不知她會怎麼算……”
“多年懸鏡使生涯,夏冬自有城府,當不似她的外表那般張揚。
她越是信了謝玉的話,就越不會去質問夏江。
我最希望她能將此事放在心裡,日後於殿下定大有用處。”
靖王知他深意,點了點頭。
日後若真有可以爲祁王平反的那一日,由聶鋒遺孀出面鳴冤,當是一個最好的開端。
不過在那之前,積蓄力量確保能拿到至尊之位,那纔是最重要的。
想到此節,靖王強自收斂心神,暫且拋開因聶鋒案的真相而帶來的悲怒情緒,開始與梅長蘇討論起朝堂上的政務來。
由於多年耽於軍旅,對於民政的不熟悉是靖王的一大弱點,爲此梅長蘇物色了許多理政好手,製造機會讓靖王與他們相識相熟,從而學習治理民政的知識和方法。
每次密室見面時,兩人也會針對具體的事例進行詳盡的討論,常常會不知不覺談到天亮。
應該說,靖王與梅長蘇之間的關係經過一段時間的磨合,現在總算是漸入佳境。
昨天朝堂之上剛剛廷辯過在各地設鐵礦督辦以及統一馬政兩項大事,靖王是領兵之人,對於武器鍛造和戰馬供應見解頗深,可因爲朝堂上他必須謹守低調,發言不得不以精而少爲原則,一肚子話沒有能夠全倒出來,此刻沒了顧忌,當然是想到什麼說什麼,更難得梅長蘇竟能跟得上他的思路,有些理念甚至不須溝通就很契合。
靖王說到酣暢處時,本不覺得,直到談話接近尾聲了,他才心生訝異,問道:“先生雖有麒麟之才,但畢竟是江湖出身,怎麼對軍需之事如此熟悉,倒象是打過仗的……”
梅長蘇微微一怔,自悔方纔有些忘情,但面上並未露出,而是不在意地一笑:“說句俗語,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路嗎?我們盟內也常收些除役的老兵,你別小看這些身經百戰的士卒,他們着眼點不一樣,很能開闊視野。
到京城後託飛流的福認識了蒙大統領,竟是出奇地談得來,好些事情都是向他請教的。
不過說到底這方面我學得雜七雜八,不成個體統,只怕有些話讓殿下見笑了。”
靖王也只是隨口問問,並沒有深想,見他謙遜,忙道:“哪裡,先生的見解甚是精闢,讓人敬服。
看來先生之才竟不可單一而論,讓景琰刮目相看。”
梅長蘇欠身回謝,心中已起謹慎之意,不願多說,便道:“沙漏將盡,殿上還要早朝,不如回去休息一下的好。
雖然您是軍人筋骨,但也不能打熬得過分了。”
靖王此時還不感疲累,但見梅長蘇眼下已有青影,知他的身體可不能跟自己一概而論,於是立即起身,說了兩句道別的話,便開了密室中通向靖王府方向的石門,乾乾脆脆地走了。
梅長蘇回到自己的寢室之中時,外面的天色仍是黑的,飛流點了一盞燈,安靜地坐着,人剛一出來,他便撲了過去。
“又好久!”少年不悅地抱怨着。
“對不起對不起,”梅長蘇笑着拍他背心,“讓我們飛流久等了。
趁着天還沒亮,我們睡個回籠覺吧。”
“醒了!”
“你醒了,可是蘇哥哥困啊。”
飛流將他推到牀邊,大聲道:“睡!”
“蘇哥哥睡了,飛流做什麼?”
“畫畫!”
梅長蘇忍不住一笑,揉揉他頭頂,不再管他,自己寬了外衣,倚枕安眠。
飛流趴在牀頭守了他一會兒,便跳到外間,扯紙磨墨,開始東一筆西一筆地抹畫起來。
春分之後,晝長夜短,梅長蘇回來時,本已是凌晨,所以飛流還沒畫兩張,紗窗上已隱隱透了微光。
梅長蘇翻了個身,面向裡面,飛流受過調教,很懂事地來到窗邊,打算把竹簾拉下來。
剛握住支竿,外面不知何處隱隱傳來撞鐘之聲,他不由豎起耳朵去聽。
幾乎與此同時,梅長蘇自牀上驚跳而起,不及披衣,便翻身下地,竟連鞋也不趿,直衝到室外院子中去了。
“蘇哥哥!”飛流嚇了一大跳,急急忙忙追了過去,只見他只着一雙白襪,站在中庭甬道冰涼的青石板上,仰首向天,細細地聽着。
這時黎綱等人也聽到動靜,紛紛跑了過來,圍着自家宗主,但看他神情,竟又無一人敢出言叫他。
“飛流,響了幾聲?”鐘聲停歇之後,梅長蘇輕聲問道。
“二十七!”
黎綱濃眉一跳:“金鐘二十七,大喪音,宮中已無太后,那麼就是……”
話音未落,梅長蘇已面色煞白地閉上眼睛,似乎忍了忍,沒有忍住,猛地噴出一口鮮血,灑落衣襟。
“宗主!”
“蘇哥哥!”
周圍的人頓時慌作一團,有人飛奔了去找晏大夫,黎綱則快速地將他抱起,送返室內,安放在牀上。
晏大夫來得極快,把了脈,正要行鍼,梅長蘇卻坐起了身子,搖搖手,垂首低聲道:“你們不用擔心,都出去吧,讓我靜一靜。”
“宗主……”黎綱正要相勸,晏大夫擡手止住了他,自己先站了起來,示意大家都跟着一起退出去,唯有飛流堅決不肯挪動,也只能由他。
等到室內終於重歸平靜後,梅長蘇方緩緩擡起頭,睜開眼睛,紅紅的眼眶處,溢着點點淚光。
“飛流,”他輕拍着少年的頭,喃喃道,“我的太奶奶,終究還是沒能等到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