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您還是別上了?”
杜安看了自己身旁那人一眼,忍不住又一次問道。
站在他旁邊的是解縉。
解縉穿了一身灰色的毛線外套,鼻樑上架了一副眼鏡,正左右環顧,聽到杜安的聲音後他轉過頭來,正午的猛烈陽光透過稀薄的雲層直射在他身上,把他全身鍍成了金色。陽光猛烈得還讓這位老人家的眼睛都忍不住眯上,本來就佈滿了皺紋的臉更是褶皺起來,滿是歲月的痕跡。
聽到杜安的話後,解縉頂着太陽眯着眼睛搖了搖頭,笑着道:“我們那年月條件可比你們現在艱苦得多了,拍攝危險程度也大得多,那麼多困難我都闖過來了,還會怕這?”
杜安聞言,輕輕搖了搖頭,環視了周圍一圈:他的前方是一輛皮卡,皮卡的後車廂上擺滿了設備,皮卡過去是一片廣袤無垠的田野,一眼過去根本看不到邊,盡頭是天;他的身後也是同樣的一片廣闊田野,而在他的腳下是一條寬敞的公路,東西向,兩頭都不知盡頭;在他的四周圍是忙碌的工作人員,粗數之下大約有二三十個人。
這裡是幹肅,他們現在所站的這片土地按照行政區劃來劃分的話,隸屬於武衛市,同時也是《解放日》的外景拍攝場地。
在年假結束之後,劇組工作重新又開始了。
“那行吧。”
見自己三番兩次的勸說解縉都不同意,杜安也放棄了繼續勸說的打算——實際上他本身也不認爲馬上的工作會有太大的危險性。
話音剛落,杜安就看到解縉這老爺子在兩位工作人員一左一右的拱衛下頗爲矯健地翻上了皮卡的後車廂,光看動作,實在不太看得出來這是一位已經年逾古稀的老人。
杜安也沒有浪費時間,跟在後面手一撐就翻了上去,接着在後車廂的儀器中小心穿行,來到最裡邊。
這裡除了剛纔上來的解縉外,還有一位三十來歲的男子,正滿臉笑意地拉着解縉寒暄個不停,十足一副狗腿子的模樣,正是他們劇組的攝影師康俊安。
杜安一邊坐下,一邊笑着打趣道:“你來之前不是還一直頗有怨言的麼,怎麼現在這麼開心了?你要實在喜歡這裡也行,等到我們拍完了我放你兩個月的假讓你在這好好住上一陣子,怎麼用,我待你不錯吧?”
說完之後,杜安看到康俊安對自己翻了個白眼,嘴脣蠕動了兩下,看口型是“滾蛋”兩個字,然後對上解縉後康俊安又是滿臉狗腿的笑容了。
杜安笑笑,不以爲意,低頭開始看分鏡圖,在腦中思考起來等一會兒的拍攝方式和成鏡效果了,他甚至還拿了一支筆在紙上的空白處寫起了數學公式不知道在計算什麼。
過了沒一會兒,耳畔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然後杜安聽到康俊安的聲音在自己耳畔響起:“杜導,”
杜安擡起頭看過去,現康俊安正看着自己,似乎有話要說,一旁的解縉則是微微含笑。
這位老人在《中國好演員》的錄製任務告一段落之後死皮賴臉地進了《解放日》的劇組,還美其名曰交流學習——要知道他都是一行將就木的老人了,說不定哪一天就躺進棺材裡去了,還學習交流個什麼勁?
對於解縉的想法,杜安結合之前兩人之間的交流大體能猜出來一些,不過所帶來的結果會是好的,所以杜安也沒有拒絕。
收回在解縉臉上的目光,杜安看向剛纔開口的康俊安,言簡意賅地問道:“什麼事?”
“你不覺得接下來的戲有點假嗎?”
康俊安說的是接下來的一場飛機灌溉農田的戲。
《解放日》中的人物很多,三大主演的戲份算是平均最多的,稍次一些的也有幾位,接下來要出場的就是其中之一:這個角色名叫張木川,是一個酒鬼,四十多歲,有一兒一女,以駕駛飛機幫別人灌溉農田爲生,經常因爲酗酒而誤事,遭到所有人包括親人的厭惡,直到外星人入侵之後,在最後一戰中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算是影片中戲份不多但是意義深刻的一個人物,而他們馬上要拍的,就是張木川的日常工作的戲份。
“杜導你也應該知道,在我們國家別說飛機了,實際上很多地方的灌溉甚至都還是靠人來完成的,你這飛機灌溉一出來,脫離現實,違和感未免太強了,太假,很容易讓人齣戲。”
面對康俊安的質疑,杜安表示贊同,“你說得沒錯。”
說着他又多看了康俊安一眼。
怎麼着都合作了好幾部作品了,對於這位同伴他還是有所瞭解的,知道康俊安這人有技術有天分但是性格上有點像驢子,抽一鞭子纔會往前走一步那種,平時跟自己也都是談些攝影技巧方面的東西,怎麼今天還討論起拍攝內容來了?
想到這,杜安又漫不經心地瞥了旁邊的解縉一眼——這位老人正微微含笑不語。
從解縉身上收回目光,杜安重又看向康俊安,想了想,繼續道:“所以我纔會把這戲設置在幹肅,還特意跑到幹肅來拍。”
一看康俊安的表情,杜安就知道他沒能聽懂自己的意思,只能一點點解釋下去。
“我們國家的農業水平確實沒有達到普及飛機灌溉的程度,但是不可否認的是我們國家現在確實有這樣的技術了”
事實上這項技術確實算不上什麼高精尖的技術,初中地理教科書上都有提到,只不過真正應用到社會實踐中還是少之又少非常罕見。
杜安看到隨着自己的話語,面前的兩人都點頭表示贊同,於是接着說下去:“所以這是脫離現實的,但又不是脫離現實的。”
說着,杜安手指在身前劃拉了一個大圈,把周圍一大片天地全部劃拉了進去。
“幹肅,地處內6,地廣人稀,存在感薄弱,對於很多人來說,這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尤其是票房重倉的沿海線上的那些居民們,除了嵐州之外,他們對於這塊地方的認知度幾乎爲零。他們不知道這個省有多少人口,這個省有多少城市,這個省的面積多大,這個省的特產是什麼,他們全部一無所知,所以我們只要佈景做得好,情節設置得合理,設置得真實,那麼等到電影上映的時候大部分不明真相的觀衆只會驚歎於鏡頭畫面的美麗。”
“所以,這個情節放在東南部或許很違和,但是放在幹肅,就不同了。”
杜安再看康俊安,只見他還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樣子,只好再說下去:“舉個例子吧,很多電影電視都出現過這樣的情景:有人在標識了禁止抽菸的房間內抽菸,頭頂就是消防噴淋頭,煙霧進入消防噴淋頭後,噴淋頭開始噴水,濺了該角色一身水。”
康俊安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這種鏡頭確實不少見。
“但其實你如果拍過這種情節的影片,你就知道這也是假的。消防噴淋頭一般要在感應溫度6o度左右纔會噴水,煙霧遠遠達不到這個溫度,抽菸只會讓吸菸報警器響起而已,所以拍這些鏡頭的導演都騙了觀衆,可是大部分的觀衆並不會覺得假覺得違和,爲什麼呢?因爲一般人並不瞭解消防噴淋頭的工作原理,鏡頭這麼似模似樣地一出來,他們看到了,只會覺得‘哦,原來是這樣’,並且深信不疑,將之當成了常識,我們馬上要拍的東西也是一樣的道理。”
說到這裡後,杜安看康俊安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就知道他算是明白了,於是也不再解釋下去,而是低頭在右手邊找了一番,拿出一頂帽子戴上。
對於他這樣一個蘇江人來說,河西這鬼地方的海拔太高了,雲層也稀薄,2月份的太陽竟然曬出了江南暑日的感覺,刺眼睛,辣皮膚,偏偏空氣溫度又不高,這是一種非常古怪的體驗。
他這邊廂閉嘴了,那邊廂解縉又開口了。
“電影就是一門遊走在真實與虛假間的藝術,以假亂真以真亂假是最常做的一件事,其實這在攝影當中也能用到,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時這又是兩個互相影響的成分,就像是等會兒的拍攝就需要你的技術幫助,將畫面拍得好看震撼,將觀衆的注意力完全吸引過去,那樣觀衆就沒有功夫去思考這到底是不是真的,只能乖乖接受我們傳遞給他的信息,杜導你說呢?”
話語的最後解縉把話頭又扔到了杜安身上。
杜安本來都不打算開口,閉嘴休息一會兒了,不過既然解縉都把話頭扔過來了他也只能應了一句,“沒錯,現在就等着你用攝影機使上一招弱智劍法,把觀衆的智商降低,打敗觀衆,如果你這招用不好的話,那麼我們就會被觀衆打敗。”
杜安這話一出,解縉眼睛一亮,繼而微微一笑,似乎覺得杜安的這個比喻甚是有趣。
杜安鴨舌帽下沿隱藏在陰影裡的眼睛則是不經意從解縉身上一掠而過,若有所思。(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