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白飛羽坐在白老爺的牀邊握着白老爺的手看着眼前這個年邁的老人在衆人的注視下終於閉上了雙眼,他緩緩站起身來,眼神淡定無波。
白飛羽轉過身來掃視了一圈這個屋子內的所有人,最後視線落在前面戰戰兢兢的他的繼母邱靈素和白家二爺白程海身上,然後抿緊雙脣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臨安拎着酒罈子一個人走在杭州街頭,白家老爺子交代身後事,他一個外人湊在跟前算什麼回事。醉眼惺忪,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時不時舉起酒罈子喝上一口酒,這日子說好不好,說壞不壞,倒也安心。不像從前,走到哪裡都是前呼後擁,人前器宇軒昂,人後都無法安然入睡。
運河邊白牆黛瓦酒樓林立,街道上小販穿梭叫賣。眼睛半開半合間兩個熟悉的身影闖入他的眼睛。
路邊買絹花收拾的小攤前站着兩個人,一個人着湛色勁裝面容剛毅,一個着白色綢緞深衣面容俊朗。
臨安認識,面容剛毅的那個人是他從前下屬,是他正四品的上輕車校尉名叫吳石。而那個穿着花裡胡哨容貌俊朗的男子是杭州李家的少爺,有名的二世祖李明軒。
杭州也算是李家的地盤,遇到他們雖然驚訝卻沒有出乎意料。
吳石揹着手站在小攤邊看着李少爺纖細白皙的手指在飾品中挑來挑去,嘴角掛着笑,時不時迴應着李少爺的話。
“誒,吳石,你說我戴這朵花好不好看?”
李少爺無視攤主怪異的眼神,笑嘻嘻的將一朵大紅絹花戴在耳邊,壞笑着問一臉驚愕的吳石。
吳石咬咬牙,從嘴中擠出幾個字來:
“西門大官人!”
李少爺噗一聲哈哈大笑,順手將大紅色的絹花插在吳石發間。
吳石一臉尷尬擡手就要將花拿下,被李少爺一個兇狠的表情阻止:
“不許摘!”
吳石一張臉繃得死緊,臉黑的跟鍋底似得,可還是慢慢放下手讓花留在他的頭上。見李少爺笑的可恨,還是忍不住柔和了臉伸腳踹上李少爺金貴的屁股。
臨安看着吳石和李少爺兩個人過得開心,他自己也終於鬆一了口氣,雪翊登基後所謂的定王黨羽被清洗是他心中最大的痛。
眯起眼睛細細打量着吳石,從前常年穿在身上的武官常服被百姓的普通衣服代替,當年在沙場上沾染到的殺氣也被安穩的生活磨滅,吳石變得平易近人,也多了生氣。
臨安眼中瞳孔一縮,看到李少爺離開吳石身邊走向另一個攤位跟前,他將酒罈子隨手一扔跌跌撞撞向吳石走去,踩到地板的石子一個踉蹌險些撞進吳石懷裡,臨安擡頭向吳石道謝,嘴中酒氣濃烈,吳石卻沒有嫌棄,好脾氣的將臨安扶好,眼神緊緊隨着李少爺而去。
臨安似有似無的笑了下,說:
“怎麼,捨不得那李家的小少爺!”
熟悉的語氣,熟悉的話語直接撞進吳石心裡,吳石一臉錯愕看向臨安,臨安卻笑着扭頭離開,背對着吳石揮揮手,瀟灑離去。
臨安看到剛纔吳石的眼神,心裡便知足的很,在他二十六歲這個年紀,在他已經“死”了半年這個事實面前,還有人惦記着他是好事。
吳石看着遠處那個潦倒頹廢的背影想起半年前他跪在新皇面前求新皇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給定王一條生路,剛剛清理完逆黨的新皇甚至沒有在他面前駐足,只是冷冷的丟下一句話:
“他非死不可!”
不久,他放着兵部侍郎的高官不做,遞了辭呈來到杭州。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這一輩子值不值得,他不能替定王輕易的下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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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安在外面晃悠了大半日,臨近傍晚才慢騰騰的回白府,白家一家子都怪兮兮的,明明白飛羽說有人害他,可真回到白家,臨安卻發現白家的人大多其實都有些畏懼白飛羽。雖然大多數的人並沒有表現出來,可臨安還是可以感覺出他們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夕陽西下,臨安的影子在西落的日光下拉的特別長,路邊翠翠的樹葉都染上了夕陽灑下的碎黃。
遠遠地,臨安看到白府門口有一個人穿着綿白的文士袍靜靜的站着,挺拔的身姿,雍容的神態。
臨安的瞳孔一縮心跳不由得加快,雪翊?
走近了一看發現是新喪父親的白飛羽,而白飛羽穿的也不是文士袍而是一件麻布喪服。
白飛羽看着臨安醉態頹廢的樣子不禁皺起了眉,沉靜的雙眼也染了些沉痛來。
“你在這裡做什麼?”臨安避開白飛羽的視線問。
白飛羽示意臨安回宅子:
“看看你怎麼還不回來。”
十歲的時候長安被魏帝封了五品騎都尉隨他師父莫白將軍進入鮮卑。
北朝民歌《木蘭詩》中說:
“旦辭爺孃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孃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等到長安真的自己宿在黃河邊的時候才體會到當時花木蘭的心情。父母兄弟不在身邊,他馬上就要奔赴戰場親自體會戰場兇險。
中軍軍帳裡莫白將軍正給諸人開會,長安也站在一旁,靜靜的聽他們討論,暗中記下,打算回去思量。他需要學習的地方還很多。
待事情結束,衆將都離開後莫白將軍坐下來問長安:
“怎麼樣?緊張嗎?”
長安搖頭。
莫白將軍笑出聲來:
“不錯,比其他小夥子強一些。”
長安歪過頭問莫白:
“那比你呢?”
莫白說:
“我還沒來得及緊張,我的阿爸和額吉就被柔然人殺了。”莫白將軍面容輪廓深邃,頭髮帶着微微的小卷,卻也梳了冠,額前的一縷捲髮讓他飽滿的額頭顯得分外好看。
“那你是怎麼遇到我母妃的?”
莫白將軍一怔,隨即笑着摸上長安的頭,眼神溫柔:
“我逃開後尾隨殺了我阿爸和額吉的那隊柔然人,一直跟着他們,在晚上趁他們睡覺換了摻了狼毒花的水,等到將他們毒翻了後,我抽了他們的彎刀一個個的割下了他們的腦袋。”
長安聽得眼睛眨都不眨。
“不久鮮卑汗帶人將我們住的草原又搶回來,我帶着那十幾個腦袋去投奔的鮮卑汗,也就是你母妃的阿爸。”
“師傅,那時候你多大?”
莫白將軍回想着:
“就比你大一些吧!”說完拍了拍長安的肩膀:
“小殿下,快去睡吧。”
長安乖乖的向莫白將軍行了一禮扭頭要離開,被莫白將軍喚住。
莫白將軍從懷裡掏出一個藥瓶丟給長安:
“回帳子裡自己擦。
長安難得的紅了一張臉,在莫白將軍的笑聲中跑開。
這些日子長安跟着軍隊日夜兼程,大腿兩側磨的血肉模糊,但他實在不願意讓別人小瞧了去,強忍着疼痛不說,沒想到卻被莫白將軍看出端倪。
莫白將軍作爲總指揮三道軍馬的驃騎大將軍坐鎮後方直接指揮便可,可他是鮮卑人又有衝鋒陷陣的習慣,便同其他道的兵馬一樣將部隊拉進草原。
長安一再向莫白請命想要管理一隻小隊親自上到陣前,卻被莫白將軍阻止。
長安皺着眉回到大帳,使喚着正要給他解披風的親兵:
“去把吳石叫來。”吳石本來只是一個守宣德門的小侍衛,今年春天突然被魏帝提拔爲殿前侍衛隊的管帶。
吳石走進大帳,跪在長安面前。
長安急忙站起身來親自扶起吳石:
“吳管帶這些日子辛苦,本來是可以留在京中的,現在卻陪我在此奔波。”
吳石連忙說
“不敢不敢,職責所在。”
長安看着吳石笑嘻嘻的說:
“那吳管帶此番的職責是什麼?”
吳石啪的站直挺胸擡頭表忠心:
“效忠皇上,保護十八殿下。”
長安側視吳石,嘴角帶笑:
“哦?沒有監視莫白將軍提防他叛出我朝?”
吳石慌忙跪在地上不敢說話。
長安讓吳石站起身來,誠懇的看着吳石說:
“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我們都是爲了效忠皇上,也都是爲了大魏······”
長安停頓了一下繼續說:
“你的出身並不是十分顯貴朝中沒有值得依仗的家族,做上殿前侍衛隊的管帶也是不久的事,如果沒有大的機會你這一輩子可能只能止步於此。”
吳石心中疑惑不明白長安的意思,可長安的確說的不錯,調來殿前侍衛隊的確是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在全都是貴胄子弟的殿前侍衛隊裡縱然他是管帶也常心有芥蒂。
“鮮卑對於我來說是一個機會,可對於你來說何嘗也不是一個機會。你難道就真的甘心淪爲皇家的爪牙一輩子默默無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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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石並不是長安三言兩語便可以煽動的,可他也還存着想要向上的心思,朝中被世家大族把控,像他這樣的普通人實在不容易有所作爲:
“謹聽十八殿下吩咐。”
當晚,長安擺酒在殿前侍衛隊的帳子裡擺酒請侍衛隊的夥伴們吃飯。
酒勁兒上頭後長安站起身來站在一個侍衛的牀鋪上大聲說:
“我殿前的兒郎們,是我對不住你們!”
帳子裡五十多個人放下酒杯相互打量,不知道長安是什麼意思。
只聽長安繼續說:
“因爲我年紀不大,也因爲我需要你們保護,纔會使你們這些個我們京畿大內的勇士們每天只能呆在營地,連上陣的機會都沒有。”
有侍衛接話:
“這怎麼能怪十八殿下,這是我等的職責,效忠皇上,保護殿下!”
長安淚眼拍桌:
“可是我不甘心,我們哪裡比他們府兵、番兵差?他們只看到我們穿好的用好的,卻沒有看到連訓練都比他們很,我們爲的是什麼?不就是有朝一日能建功立業爲國殺敵嗎?”
殿前侍衛隊的侍衛們穿的是專供的軍服,騎的是司馬局上貢的好馬,平日在京城也會和輪番戍京的府兵們打交道,但他們背後有皇上有京城心裡自然有底氣,現在隨軍入鮮卑,周邊都是各個都府的府兵,同樣都是大魏的士兵,有其他府兵看着殿前侍衛隊的侍衛們穿好的騎好的自然會心中不舒服,風言風語傳進長安和侍衛們耳中不少。
他們這一支京畿的禁軍反倒如陷入一座孤島一般,孤立無援,明明不舒服卻又沒有辦法。
平日裡就因爲其他士兵的言語有些不舒坦,如今被長安這麼一激發頓時營帳裡就像是滾了鍋一般沸騰起來。
吳石在一旁打量着長安,長安對他是一種說辭,面對侍衛隊的人又是一種說辭,但是,無論是那種說辭都很貼切的說進了他們心底,引起了他們的共鳴,一時間,吳石眼中這個年紀不大的孩子讓他有些敬畏起來。
長安掂量着時機差不多了,示意衆人安靜,拋出了今晚他真正的意圖:
“我已經提前探知,今晚會有一支三百人的隊伍押送糧草過索黑海,而中軍還不知道,我打算提前將人埋伏在索黑海,等到柔然人經過的時候吃掉他們,就是······”
長安學着魏帝平日裡嚇唬他的眼神緩緩地在眼前的這支隊伍裡的每個人眼前掃過,繼續說:
“就是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這個膽子同我一起,證明給那羣地方上的府兵,告訴他們,不論走到哪裡,我們都是最強的!”
侍衛隊的五十多人紛紛幹了碗裡的酒,咬牙說:
“敢!”
當夜,長安悄悄帶着五十多個侍衛隊的殿前侍衛奔赴索黑海。
當晚天氣陰沉烏雲蔽月,草原裡的海泡子上散發着霧氣。
長安指揮着侍衛們給三十頭健壯的公牛尾巴上綁了炮仗趕在路邊,又在柔然人路過的路線上灑滿了□□,五十多人在安排妥當後安靜的潛進了身後的海泡子。
吳石攔下來也要進去的長安:
“十八殿下,您就不要進水裡了吧,那裡面太冷,再說指不定有什麼兇險的東西。”
長安擺擺手:
“你們都不怕,我怕什麼,這點苦都吃不了我還怎麼帶領你們建功立業!”說完捏着鼻子進了水裡。
吳石沒辦法,搖着頭也潛進水裡。
海泡子曬了一白天太陽,晚上也不是太過冰涼,只是突然潛進一個未知的水域還是讓長安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海泡子上霧氣瀰漫,長安想着也不知道雪翊的病有沒有好利落,臨走都沒有看雪翊一眼讓他的心空拉拉的。
這時候,他還沒有多想他爲什麼唯獨對雪翊念念不忘便聽見遠處有柔然語高高低低的傳來。
三百柔然士兵們舉着火把押運糧草稀稀拉拉的在草原上出現,長安聽見他的心跳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縱然是在水裡,吳石還是可以感覺到他的掌心發熱,血液凝結在頭頂。
吳石低聲問長安:
“殿下,動手嗎?”
長安剛說一個字,發現顫抖下他的聲音已經變了形,輕輕的清清喉嚨,強壓住緊張和恐懼對吳石說:
“先別急,傳令下去,等到他們靠近這海子兩丈的時候點燃公牛尾巴上炮仗,先讓公牛們衝亂他們的隊伍,然後依計行事。”
吳石點頭悄悄潛走。
長安仰首看了看頭頂被烏雲遮住的月亮,狠狠嚥了口吐沫,他的生死在此一戰。
柔然人越走越近,十丈、八丈、五丈、四丈,長安的眼睛越睜越大,突然他聽見柔然人的隊伍裡發出很大聲的說話聲來,柔然人的隊伍突然停下!
長安心中大駭,柔然人發現了他們的埋伏?水下的雙手情不自禁的顫抖起來。長安自己搖頭,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不會的,他們的隊伍不龐大,而且距離柔然人還有距離,不會被發現。
吳石心中也很緊張,扭頭問長安:
“殿下,怎麼辦?”
長安只有一個字:
“等。”
吳石看過去,長安臉色冷靜,眼底毫無懼色,突然間吳石覺得,在他眼裡還是孩子的長安遠比他更加勇敢。
就在長安他們快要撐不住的時候柔然人又開始動了。
在柔然人趕着車靠近孩子兩丈遠的時候,炮仗聲起,三十頭公牛被炮仗嚇得肝膽俱裂不管不顧的衝向柔然人的隊伍,殿前侍衛隊的士兵們從水中爬出帶上用熒光畫的兇惡的面具拔出刀嘶吼着衝向柔然人。
一時間炮仗聲,牛的慘叫聲,□□爆炸聲,最後是人的慘叫聲齊齊堵進長安的耳朵,長安在火光沖天中看着自己形同惡鬼的侍衛們收割着柔然人的生命。
柔然負責押運糧草的一個武官看着眼前的場景又氣又恨,喊起佈陣防禦的口號卻只有少數人集合在他身邊,其他人或被牛羣衝散或被侍衛們斬殺。
長安看着反應過來的柔然人已經開始集合,着急衝吳石喊:
“不要讓他們聚在一起。”
這一聲引起了那個柔然武官的注意:
“搭弓,將那個南蠻子射殺。”
有一個柔然士兵猶豫:
“大人,那是一個孩子。”
柔然武官反手給了那個士兵一巴掌:
“蠢貨!看不出那個南蠻子是這羣蠻子的頭領嗎?”
說完數箭齊齊向長安射去,有親兵拿盾牌爲長安擋着箭,長安彎腰從草叢裡找着什麼。
吳石跑到長安身邊護着長安,只見長安拽出一個個的小酒罈子狀的東西,長安將這些東西齊齊交到身邊侍衛手中:
“點燃罈子口布條向柔然人砸過去,炸他們。”
說完親手示範將燃燒這的罈子向那個柔然武官砸去。
一時間罈子碎片帶着火光紛紛在柔然人中炸開,頓時哀嚎聲四起。
清晨的時候,天剛矇矇亮,草原上太陽還沒有升起,四周還有些霧氣瀰漫,北魏換崗的士兵遠遠看見有一隊人趕着很多馬車向營地而來,嚇得他們以爲是敵軍闖進來了,連忙去吼長官。
等那羣人走近了看才發現是殿前侍衛隊的人,侍衛們身上破破爛爛的,臉上還有□□燻黑的痕跡,個別的人還受了傷,一羣人明明狼狽不堪可一個個都笑容滿面的聊着天。
而他們的頭領十八殿下長安則被吳石擡在肩膀上雄赳赳氣昂昂的看着遠方。
長安,帶五十人消滅多餘他們六倍人數的柔然人被莫白將軍狠狠的向魏帝告了一狀,魏帝一邊罵長安小兔崽子不省心,可又一邊情不自禁的到處和人炫耀:
“朕的兒子,就是不一樣。”
皇十八子長安,至此一戰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