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誘人的拆遷賠償條款,趙鳳聲沒搭理。常善前一段代表康賢給他許諾的數額,可比這個多得多。
趙鳳聲沒指望靠着賣房子變成小富翁,他只是想在老街多住幾天,趙鳳聲是個很念舊的人,閒時,總喜歡望着老街裡的一草一木怔怔出神,一塊磚頭,能回憶起父親當年修葺房子時的場景,一塊玻璃,能想起母親打掃衛生時忙碌身影。趙鳳聲不捨得將印滿親人烙印的一磚一瓦隨意變賣,大廳的吊扇,老式收音機,奶奶當年嫁到趙家帶來的紅木箱子,母親經常使用的縫紉機,這些不值錢的玩意,連收破爛的都瞧不上眼,物品本身價值還沒運費高,還不如去搬家公司賣苦力來錢快。
平時及其懶惰的趙鳳聲一有空,就把家裡東西全都擦拭一遍,瓶瓶罐罐,桌椅板凳,連比他歲數還大的巨型米缸都不放過。
彷彿沒了這些老物件,趙鳳聲連回憶都變得艱難。
回到八條,趙鳳聲還記得昏迷不醒的楊璐璐,先去了姑奶奶家瞧了一眼,結果沒發現前女友的身影。姑奶奶說那閨女醒來後不知道爲啥一直哭,哭的稀里嘩啦,哭到沒力氣了,要了身衣服,臨走前只留下一句話:我不後悔認識趙鳳聲,只後悔沒嫁給他。
走就走吧,沒事就好,趙鳳聲沒想讓她大徹大悟,只想告訴這個不知深淺的女人一個道理,找到一棵大樹,平時看起來能遮風納涼,但當大雨瓢潑電閃雷鳴的時候,它反而會引來滅頂之災。
面對叼着菸捲、擇着豆芽的賽金枝,趙鳳聲晃着手裡的大包小包,諂笑道:“姑奶奶,您就別麻煩了,等會嚐嚐我的糖醋排骨,絕對比館子裡的味道好。”
姑奶奶斜了他一眼,不屑一顧道:“味道好有個屁用!就這麼一點,夠那憨貨吃的?”
隔壁房間傳出排山倒海的呼嚕聲,趙鳳聲撓了撓頭。
咳咳咳!…….
姑奶奶像是被煙嗆到,猛然劇烈咳嗽,一張蒼白的臉龐瞬間漲成醬紅色,趙鳳聲急忙上前替老人家拍着後背,擔心道:“姑奶奶,您這咳嗽有一陣子了,怎麼不去醫院看看?我給您找個熟人,咱去檢查檢查,看是哪的問題。身體不舒服可不能耽誤,沒病成小病,小病成大病,歲數大了您得多加註意。”
趙鳳聲的奶奶,在他嗷嗷待哺時就猝然離世,趙鳳聲沒體會過那份寵溺。賽金枝跟趙家當了幾十年鄰居,兒女不在身邊的壓寨夫人就把趙鳳聲當成孫子看待。姑奶奶家裡窮,但寧肯自己縮衣節食,也要擠出一些錢,給小鳳聲買點零食,就爲聽到小鳳聲甜膩地喊一聲謝謝奶奶。
那一年氣溫驟降,姑奶奶瞧見小鳳聲凍得小臉蛋變成醬紫色,心疼,操起從來沒碰過的女紅,連夜趕出一件棉襖,那棉襖大了幾號,上面還遍佈姑奶奶食指被針扎破的鮮血,就連釦子都不太對稱,可小鳳聲穿在身上暖暖和和,沒有因爲遭受寒風而病倒。
等趙鳳聲年紀越來越大,姑奶奶對他的笑容就越來越少,但趙鳳聲心裡清楚,姑奶奶是嫌他走上歪路,不捨得打,不捨得罵,只能搬起臉教訓他爲人處世的道理。直到趙鳳聲踏入軍營,老太太才每天變成樂樂呵呵,見到後都要罵一句兔崽子。所以趙鳳聲最喜歡聽到刀子嘴豆腐心的姑奶奶罵他,罵的越重,趙鳳聲越開心,簡直成了一塊賤骨頭。
傻小子長得傻,又不是真傻,不會對着一個只管了他幾天飯的人掏心掏肺,一個雙粗糙大手碾壓無數野獸的老白山之王,自然有着一股子野性氣焰。這背後,姑奶奶跟親孫子不厭其煩說過幾百次,要把生子哥當親哥哥對待,傻小子這纔會對趙鳳聲惟命是從,要不然,流淌着巨寇狂暴血脈的周奉先,哪會那麼容易被人收服。
姑奶奶咳嗽停頓,大口喘着粗氣,扔掉半截煙,擺了擺手,嘆氣道:“別花那冤枉錢了,我這是老毛病了,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年輕時候在東北被涼風吹透了身子,落下了暗疾,就算天天吃太上老君仙丹,喝王母娘娘的仙酒,那也除不了根。你連婚都沒結,多攢點錢娶二妮吧,往我這老不死的身上花冤枉錢,不值當,啥時候親眼看到你跟二妮舉行婚禮,我這病,也就好了。”
趙鳳聲蹲下身,依偎在姑奶奶身邊,望着雙鬢斑白的老人家,耐心說道:“就算是不結婚,也得把您的病先治好,這不是我個人的想法,也是二妮的想法。那丫頭蹭了您不少頓韭菜餃子,怎麼也得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吧,再說我這一段掙了不少錢,給您治病還是綽綽有餘,您就別耽誤了,下午我就找個醫院,您把全身都檢查一遍,其實花不了幾個錢。檢查完了,治好了病,您再給我們包頓韭菜餃子,就當是給我們解解饞。”
姑奶奶笑了笑,笑容飽含苦澀,輕聲道:“老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老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到,我今年整七十三歲,估計被判官盯着生死簿呢,去再好的醫院,找再好的大夫,都是自己給自己吃定心丸,屁的用都沒有。李老頭天天叨叨着生老病死,時至則行,我表面上罵他幾句祖宗,可知道這是大道理,咱凡人又不是神仙,哪能逃脫得了六道輪迴,活了這麼大歲數,其實我挺知足。”
趙鳳聲好笑道:“您說的都是封建迷信,咱得相信科學,科學說您能活到一百歲,閻王爺只能乾瞪眼。”
姑奶奶氣的掄起胳膊,作勢要打,慍怒道:“你個兔崽子,說話沒邊沒道,仙佛鬼神哪能在背後隨意說閒話,小心遭報應。”
趙鳳聲眨了眨眼,反問道:“姑奶奶,您活這麼大歲數了,見過神仙鬼怪沒有?”
姑奶奶想了想,隨後搖頭。
趙鳳聲眯起眸子,冷聲道:“要是判官那個狗雜碎站在我身前,我真想砍他孃的一刀!”
姑奶奶看着孤苦伶仃的孩子,揉了揉他的小平頭,充滿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