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人的距離,總在不知不覺間被宿命拉近。
半個月後的一個午夜,實驗室裡除了凌凌空無一人。
凌凌放下手中的書,揉揉乾澀的眼睛,有些睏意。於是,她抱起預先準備好的被褥走進一樓的高溫設備室。她正在做一百小時的連續性高溫抗氧化試驗,也就是說,必須連續一百小時不間斷地守着設備,以防止出現異常情況,引起火災。
一進實驗室,潮溼的黴氣夾雜着焦燒的氣味便撲鼻而來,凌凌喘了口氣,將被褥放在搖搖欲墜的摺疊牀上,慢慢地鋪好。
秋風從窗縫中吹來,帶來了些許涼意。
凌凌攏了攏外套,躺在牀上,用毯子裹緊身體。
每當這個時候,孤獨總會侵蝕人的靈魂。凌凌想起了好多人,她的爺爺、爸爸、媽媽,還有她曾經的朋友,當然,還有遠方的那個人……凌凌看着周圍鏽跡斑斑的實驗設備,真的很渴望有個人在她身邊,哪怕陪她說句話也好。
可是,寧靜的實驗室裡,只有她身下的牀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
凌凌閉上眼睛,忽然聽到一聲細碎的響聲,她驚得跳下牀,緊張地盯着牆角。
一張舊報紙下面有個東西在動,她退後,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心臟在怦怦地狂跳着。
自從高中時被老鼠咬過之後,凌凌就對老鼠產生了一種恐懼感。一聽見這種響聲,她就會立刻想起那個陰暗潮溼的黑夜,老鼠爬到身上的那種毛茸茸的感覺。
凌凌順手拿起一個燒杯丟過去,燒杯的破碎聲使幾隻蟑螂受了驚,它們開始四處逃竄。
對於天生就有動物恐懼症的凌凌來說,地球上的生物,小到毛毛蟲,大到恐龍,她都害怕。
《動物世界》在她的眼裡簡直就是一部恐怖片。
在這樣孤單的黑夜,凌凌眼看着蟑螂跳來跳去,隱蔽到各個角落裡,她拼命地搓着汗毛都豎起來的手臂。她無助地看着周圍毫無生命的設備,真希望有個人能陪陪她,可惜沒有人能陪她,一個都沒有!
“凌凌?”一個人從背後呼喚她的名字。
驚慌失措的凌凌一聽到楊嵐航的聲音,就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戰慄的身體依着他,手緊緊地抓着他,不肯鬆開。他的手溫暖而有力,給她帶來了生硬的鍵盤所無法帶給她的安全感。
好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被緊緊地擁入到一個溫暖的懷抱裡,呼吸着熟悉的味道,感受着他的體溫與心跳。凌凌調整了一下呼吸,清淡的茉莉花香掩蓋了黴氣的味道。
“沒事——”她退出他的懷抱,平復了一下緊張的心情,強裝笑臉,“我沒事。”
楊嵐航沒有追問,他走近正在加熱的爐子檢查一番,又環顧了一圈髒亂的實驗室,最後對着她的摺疊牀蹙眉道:“你晚上就睡這裡?只有你一個人在,太危險了。”
“沒關係的。”凌凌嘴上雖然這麼說,但卻在心裡偷偷地抱怨這個毫不人性化的破試驗。
一百個小時啊!虧他能想得出來!
楊嵐航沒再說什麼,順手拿起一本滿是油污的設備說明書開始研究起來。看情況,他暫時沒有要離開的打算。凌凌有些竊喜,她俯身把牀上的毯子鋪平整,指着自己的牀說:“楊老師,您坐吧。”
“謝謝。”楊嵐航也不客氣,在她牀上坐下,還指指他旁邊的位置,“你也坐吧。”
凌凌有點侷促地坐在牀尾。
和楊嵐航這麼近距離的接觸,她多少有些不安。
“楊老師,您怎麼還沒回去啊?”凌凌生硬地問道。
“我……下週有個會議,要準備一些材料。”
“這麼晚還要工作,一定很辛苦吧?”
“我習慣了。”
這句話讓凌凌想起了永遠有多遠。
不可否認,楊嵐航和永遠有多遠有很多共同點,同樣在美國讀過書,同樣的優秀,同樣是天才,也同樣付出了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唯一不同的是——楊嵐航回國了,而永遠有多遠留在了美國。
凌凌苦澀地笑了笑。每次想起他,她的心總會被甜蜜的苦澀所填滿。
楊嵐航看了看周圍的環境,眉頭深鎖:“這裡的環境實在太差了。”
“雖然沒法兒和國外的比。”凌凌小心地答道,“但在國內,大的科研條件已經算好的了。”
楊嵐航認真地看着凌凌,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對她的讚賞。他說:“我剛回國時,覺得以T大的實驗條件,想獲得先進的成果太難了。現在我發現,比起試驗條件,有你這樣什麼困難都能克服的學生更重要。”
“我——”凌凌被誇得有點慚愧,不自覺地換了一下坐姿。她不好意思地說,“比我有上進心、能吃苦的學生多着呢,是您不知道罷了。”
在孤寂的夜裡,關係會因爲寂寞而變得微妙。
楊嵐航看上去與平常不太一樣,說了許多話,也講了許多他在美國學習時的事,凌凌默默地聽着。不知道爲什麼,和楊嵐航平心靜氣聊天的感覺有點似曾相識,他的語言表達方式很熟悉,令她覺得很舒服。所以,凌凌總會不由自主地問一些不該問的問題。
當楊嵐航說到美國的哈佛大學時,凌凌坐近了一點,她眨了眨眼睛,然後好奇地問道:“您去過哈佛嗎?”
“去過。”
凌凌一臉膜拜的表情。她當然不是膜拜楊嵐航,而是膜拜哈佛大學,以及哈佛大學裡的某個人。她說:“哈佛是什麼樣的?”
“你喜歡哈佛嗎?”
“嗯!”豈止喜歡,她做夢都想去。
楊嵐航開始細緻地爲她描述哈佛大學的圖書館、教室、食堂……凌凌的思緒隨着他的描述飄到了美國,她彷彿看見一道模糊的人影坐在圖書館裡,通宵讀書;看見他在階梯教室裡流利地回答老師的問題;也看見他一個人坐在食堂的角落裡吃飯……他說:“其實哈佛和MIT僅僅一牆之隔,人文理念完全不同……”
“MIT也在馬薩諸塞州嗎?”凌凌有些訝異地問道。
楊嵐航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你不知道MIT的M代表什麼嗎?”
凌凌撓頭,原來麻省理工學院的全稱是馬薩諸塞州理工大學啊。
又丟人了!又被楊嵐航鄙視了一次!
嗯?那麼永遠有多遠讀的是哪所大學呢?哈佛偏文,MIT偏理工。
他讀的該不是MIT吧?
他該不會跟楊嵐航是同學吧?
凌凌心頭一緊,她特別想問問楊嵐航認不認識他,但又不知從何問起。
“楊老師,您放棄了國外那麼優越的條件回國,後悔了嗎?”
這是她早就想問的問題,只有在這樣的夜晚,她纔敢貿然問出口。
“後悔。”他頓了頓,說,“後悔回來得太晚了。”
“爲什麼?”
楊嵐航的眼神沒有了焦點,俊美的臉變得憂傷起來。他說:
“因爲我在美國的時候,愛上了一個女孩……”
對女人來說,愛情本就是最具有吸引力的話題,楊嵐航的傷心往事尤爲吸引人,凌凌集中注意力聽下文,而他也毫不吝惜地滿足了她的好奇心。
“那時候,我一個人在國外,遠離親人,沒有朋友,每天從早到晚面對的都是設備。有時候我也會感到很孤獨,想要找個人陪陪自己,不論是誰,不論用什麼語言,只要聽我說幾句話就好。”
凌凌明白,做研究的人必須要耐得住寂寞。然而,是人,就有七情六慾,誰又能真正做到六根清淨呢?
“有一天,我遇到了她。她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女孩,樂觀開朗,冰雪聰明,又善解人意。她身上有一種靈氣,總會攪亂我的思緒……任何困難她都不怕,只可惜,唯獨感情,她沒有自信。”
“哦。”
凌凌在心裡暗暗地說:遇上你這種男人,是個女人都會自卑。
不說內涵,單憑外表,回頭率至少百分之九十九。帶你上街多沒安全感啊。
楊嵐航繼續說道:“在感情方面,我沒什麼經驗。始終猜不透她的心思,不知道她喜不喜歡我……”
“你應該讓她知道你喜歡她。”凌凌想當然地以爲,也許那個女孩並不是愛上了別人,而是一直不知道楊嵐航喜歡她。
許多愛情,不都是因爲誤會而錯過了嗎?
“我向她表白過。”楊嵐航苦笑一下,“但被她拒絕了。”
不是吧?楊嵐航她都能拒絕?這女人真是太有個性,太有骨氣了!
凌凌真是百分之百地崇拜她啊。
“感情,有時候要看緣分,不能強求。”
“我知道感情不能強求。”楊嵐航的眼神有了焦點,他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說,“可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她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凌凌避開他灼熱的目光,看着窗外泛白的天空。這個黑夜就要過去了,黎明就要來臨了。
也許是太困了,凌凌有些失神。她說:“知道了又能怎麼樣?
能改變什麼嗎?”
就像她和永遠有多遠一樣,她愛他又如何,他能回國嗎?他能放棄夢想嗎?
倒不如別去瞭解對方的想法,免得到時候彷徨、掙扎。
因爲,結局已經註定了。
楊嵐航自嘲地笑了笑:“我最大的缺點就是做事太執著,一旦想做一件事,我就沒法兒說服自己放棄……”
精神可嘉,但遇人不淑啊。
凌凌無言以對。
“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很私人的問題?”楊嵐航鄭重地問道。
“您問吧。”
“你真的覺得沒有女人會願意嫁給我嗎?”
哎呀!那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他怎麼還沒忘呢?
但仔細想想,對於一個情場失意的男人來說,這句話確實很傷人。
凌凌絞着手指,低頭不語。
楊嵐航沒有再繼續追問,他看了看錶,說:“天快亮了,你去我辦公室休息一下吧。”
“不用,一會兒我同學就來了,白天她幫我看設備。”
“那你先睡一會兒。這個給你……”他起身時,像變魔術一樣不知從哪裡變出一袋鮮牛奶,“喝點東西再睡。”
“謝謝!”凌凌接過鮮奶,鮮奶還殘留着他的體溫,暖暖的。
“晚上你就別再來了,女生在這裡過夜很危險,這個實驗我安排其他人做。”
“我可以的。”她站起來,堅定地說,“楊老師,您不用安排其他人,我能做。”
“你——”
“我能慢慢習慣的。”
楊嵐航笑着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沒再說什麼。
他走後,凌凌看着手中的鮮奶,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感覺。那種感覺就好像結在心中的冰漸漸地融化了,一滴滴化成水,在身體裡流淌着……他究竟是一個怎樣的男人呢?
他的優秀人神共憤,他的氣度讓衆多女生癡迷,可他堅定不移地愛着一個女人,忘不掉,放不開,爲她黯然回國……唉!這樣的男人,怎能不讓人心如刀割呢?
迷迷糊糊躺到六點多,肖肖和喬喬來了實驗室,凌凌收拾好東西,回了寢室。
一夜未眠,此時,對於凌凌來說,人生最幸福的事,莫過於換上睡衣,躺在自己舒適的牀上,裹着新洗過的,散發着茉莉清香的薄被,進入夢鄉。
睡夢中,楊嵐航還在跟她聊天,聊了很久,她不停地點頭,看着他幽深的眸子……那眸子無比幽深,總像是有千言萬語包含其中,這難道就是所謂的內涵?
醒來後,凌凌和每日一樣,先從牀頭爬到牀尾,按了一下電腦的開機鍵,然後埋頭在被子裡聽着QQ自動上線後有沒有消息提示音,聽到了便馬上起牀,沒聽到就再賴一會兒牀。
消息提示音響了,凌凌快速擡頭瞄了一眼右下角晃動的頭像,是小光頭!頓時,她睡意全無。
凌凌的QQ好友裡,這個頭像是專屬於永遠有多遠的,因爲她給所有的好友發過一條相同的消息:“想在我的QQ好友中,禁止用這個頭像,否則黑名單伺候!本人執法必嚴,違法必究!”她把小光頭的圖片附在下面。
從此以後,小光頭一晃,她便知道是誰了。
快樂即是如此簡單。
凌凌伸手摸到鼠標,熟練地對準頭像點了兩下。
永遠有多遠:“睡醒了?”
“嗯。”凌凌揉揉微疼的額頭,爬起來,把筆記本電腦抱在懷裡。“你說抗氧化性能測試非要持續一百個小時這麼久嗎?真是太折磨人了!”
“我有個同學做過一萬個小時的抗氧化試驗。”他又補充了一句,“結果並不理想。”
看來楊嵐航讓她做一百個小時的實驗已經算是法外開恩了。頓時,凌凌的心理平衡了。
“昨晚累不累?今晚還要去嗎?”他關心地問道。
“還好,一共五天四夜,當然要去啊。”
“爲什麼不讓那個變態找人幫你呢?”
凌凌對着這句話研究了很久,總覺得看着不舒服,最後目光落在了“變態”二字上。這個詞她在楊嵐航身上用過不下百遍,怎麼聽見別人這麼說他就有點彆扭呢?
難道她也和喬喬一樣——導師爲私有財產,自己怎麼罵無所謂,但別人罵就不行!
也許真是那樣吧,凌凌無心細究原因,她專心地聊着天:“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楊嵐航只帶了我一個學生,他還能安排誰呢?難不成讓他一個國家棟梁守着那個不值錢的破設備啊?”
“哦?他什麼時候變成國家棟梁了啊?”
“雖然他很變態,但是不可否認,他……”凌凌看了一眼牀頭櫃上的鮮奶,繼續打字,“他勉勉強強也算是國家資源。濫用國家資源是犯法的。”
“國家資源?那他豈不是不能找老婆了?”
不經意間,凌凌想起了昨晚楊嵐航說的那句話——我沒法兒說服自己放棄。
很感人,很無望的愛,可他卻如此執迷不悟。
凌凌一時感慨,說:“依我看,他可能會孤獨終老。”
永遠有多遠沉默了。
凌凌又加了一句更刺激人的話:“也好啊,國家資源可以得到充分利用。”
“怎麼不說話了?”
網絡的另一端,永遠有多遠深深地嘆息道:這還用問啊?節約國家資源!
“你去吃點東西吧,注意身體。”他回覆道。
“知道了。”
“晚上熬夜容易餓,你胃不好,帶點吃的東西去。”
凌凌心裡暖暖的,但嘴上卻說:“記住了!真囉唆!”
“拜拜!”果然不囉唆了。
“拜拜!”
四個夜晚過後,凌凌發現了一件讓她深有感觸的事——楊嵐航每晚都在實驗室裡度過,因爲她能站在樓梯轉角的地方看見他辦公室的燈,每晚都亮着。她從來不敢去打擾他,每次在陰森的實驗室裡驚醒後,她都會跑到樓梯轉角處看看他辦公室裡亮着的燈。在知道了這棟大樓裡還有她的導師後,她就會安心地回去睡覺。
有時,她也會想:這樣的生活,他會快樂嗎?他會孤單嗎?他現在想不想有個人陪他說說話,無論是誰,無論用什麼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