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保田家六個娃兒,就蛋兒一個上小學二年級。二蛋六歲多了,瘦得像個幹猴,身體也不是很好,說起話來倒是一套一套,沒有幾個孩子能說過他。這個孩子自從上次鬧肚子,哭喊着把粘連的眼皮拉開後,可以睜眼走路了,這對龔秀珍家來說,無異是件天大的喜事。沒啥不能沒錢,有啥不能有病,這是水家灣的社員們經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該有的吃穿家家戶戶沒有,不該有的疾病老老少少都得,貧窮的水家灣人被這兩樣東西鬧怕了。二蛋被無情的病魔折騰了三四年,龔秀珍的母親炕上躺了四五年,霍飛豹腰背疼幹不了重活,猴子老爹得了胃癌,霍飛虎得癲癇丟了飯碗,楊顏彪放羊滾下溝坡摔斷右腿躺了半年……困難時期,沒錢治病,誰家都有一本難唸的經啊!
水保貴排行老五,比蛋兒大兩歲,叔侄倆一塊兒長大,上學了還形影不離。水大爺趕羊去龍尾山,老遠看見兩個孩子在半山腰玩耍,像是大孫子和五侄子,試着叫了兩聲,那兩個學生模樣的小男孩擡頭看了看,背上書包跑下山。水大爺以爲他的喊聲跑壞了這兩個玩耍的孩子,沒有多想。中午放學,蛋兒回家吃飯,像模像樣的說起學校的“趣事”,善良的母親“嗯、啊、咿”的應付他,表示她在認真聽蛋兒說話。
“媽,給兩角錢,老師說要買作業本。”蛋兒吃完飯,抹了一把嘴,若無其事的編了個理由,誰能說他沒有去學校?
“呦,要這麼多呀,家裡沒有錢咋辦?”龔秀珍手裡沒有錢,聽說學校又要收錢買作業本,她實在拿不出錢來,愁眉苦臉的說:“蛋兒,給老師說寬限幾日,你爸回來交錢行不行?”龔秀珍徵求意見似的問蛋兒。
“不行,不交錢,沒有作業本,完不成作業,老師不讓進教室。”蛋兒可憐巴巴的擡頭望着爲錢發愁的母親。
“噢,哪咋辦?”龔秀珍實在想不出好法兒,望着米缸上面的五個雞蛋問:“一個雞蛋五分錢,需要幾個雞蛋?”
“一個雞蛋五分錢,交兩角錢,需要四個雞蛋。”蛋兒上小學二年級,沒背會乘法口訣,搬着指頭算了半天,說需要四個雞蛋,龔秀珍也不曉得對不對,從米缸裡拿出四個土雞蛋,找來鐵罐兒,裡面墊上舊棉花,放進雞蛋,用廢書紙封好罐口,裝進小布袋交給蛋兒。
“路上小心點,不要貪玩。”龔秀珍話還沒說完,蛋兒一溜煙不見了蹤影。
雞蛋是準備換煤油的,蛋兒拿去四個雞蛋交本子錢。他剛跑出大門,龔秀珍就有點後悔,後悔不該把雞蛋交給蛋兒,她該拿到大隊小商店賣了,再把錢交給老師。去學校要翻過龍尾山,上山下坡,都是陡坡路,要是路上貪玩,雞蛋摔碎了,明天拿啥給他?龔秀珍想到這,急忙跑到大門外場沿上,擡頭四處張望,不見蛋兒的影子。
且說蛋兒,他跟水保貴在山坡上玩耍,以爲爺爺在山坡上放羊瞧見,還大喊了兩聲,嚇得他跑下山藏起來,只怕爺爺說漏嘴被母親聽見,再傳到父親耳朵,肯定是要捱揍的。他在回家的路上,想好了應對之策,事先編好發生在學校的新鮮事兒,回家說給媽媽聽,再編個理由要幾角錢,說學校要買作業本,媽媽就不會猜疑他沒去學校。不然,爸爸回來,要是知道他逃學,跟五爸在山坡上玩耍,皮鞭抽在身上不好受,他早就提防着這一手。可憐的龔秀珍,她哪知道,八九歲的蛋兒在騙她啊!
蛋兒提着四個雞蛋,路上也算小心,他跟在其他學生後面,兩手抱着雞蛋不敢馬虎,只怕被人搶了去。他小心翼翼跑下山,走進大隊小商店,四個雞蛋放在櫃檯上。一個雞蛋五分錢,售貨員叔叔給他兩毛錢,順手將錢裝進上衣口袋,探了探頭,走出商店,吃過午飯的學生陸陸續續走進校門。蛋兒摸了摸口袋,爬到半山腰兩人常玩的小山洞,躲在裡面等待水保貴的到來。
水保貴還沒有到站兒,蛋兒坐在楊樹底下,從上衣口袋摸出兩毛錢,對着太陽看了看,用鼻子嗅了嗅,對摺摺好,裝進胸前口袋,心裡美滋滋比吃了蜜糖還甜。
水保貴不知跑哪玩去了,一直沒有回來。蛋兒有些瞌睡,他從小山洞取來髒黑的小書包墊在屁股底下,腦袋枕在膝蓋上睡着了。約莫睡了個把小時,一陣大風吹來,樹葉發出紗紗聲響,兩隻烏鴉站立枝頭嘎嘎大叫,兩滴乾硬的糞便滴在腳前。他站起身,伸了伸懶腰,兩手有點發麻,交手搓了搓,朝冒着臭氣的鳥糞撒了一泡尿。
學校的一舉一動都在眼皮低下,他放眼望去,課外活動,學生們都在*場上玩耍。老遠看到一幫學生圍成圈,不知看什麼,他有些好奇,急忙跑下山,混進玩耍的人羣,專門找同班同學聊了幾句,老遠看見體育老師,跑過去打過招呼,想證明他沒有曠課。
他擠進圍觀的學生,伸長脖子往裡看,一位長頭髮的中年男子蹲在地上,腿前放着兩筐紅彤彤像西紅柿的東西,他沒見過,比西紅柿大,但又不像西紅柿,同學們拿出三分五分的零用錢搶買。放學鈴聲響了,同學們快速跑回學校,列隊放學。賣東西的中年男人蘸着口水,數着剛從學生手中換來的零鈔,厚厚一沓兒,臉上露出了喜悅的微笑。
“這是啥?這麼紅。”蛋兒嘴硬,啥也沒有稱呼,直截了當的問這位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將一沓零鈔裝進內衣口袋,瞥他一眼,看他的穿着,猜想他身上肯定沒有帶錢,想故意饞饞他,手裡握着幾枚髒兮兮的硬幣,低頭望着半筐紅彤彤的柿子:“這東西叫柿子,是從天水拉來的,甜的很,這個窮地方沒有。”
“幾分錢一個?”蛋兒盯着筐中秀色可餐的柿子,流着口水問。
“大的五分錢一個,小的四分錢一個。我看你這個娃沒錢,趕快站隊回家去。”男子斜睨着蛋兒,分明是瞧不起他。
蛋兒饞得直流口水,兩眼盯着籮筐,從上衣口袋摸出兩毛錢,緊緊攥在手裡,蹲身挑起大個柿子來。中年男子看他手裡緊攥着兩毛錢,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幫他挑好四個大柿子,微笑着說:“嗨喲,這娃兒還挺有錢的嘛,兩毛錢給你四個大的。”
蛋兒瞟了一眼,看到中年男子手中的四個柿子不夠大,自個從兩個籮筐裡挑選了四個大柿子,遞給他兩毛錢,褲兜裡掏出裝過雞蛋的小布袋,精心挑選的四個大柿子裝進去。中年男子微笑着接過蛋兒手中攥出了臭汗的兩毛錢,理了理摺疊的紙鈔,解開鈕釦,小心地裝進內衣口袋,擡頭望着空蕩蕩的學校大門,把大個的柿子擺在籮筐上面,等待學生放學來買他的柿子。
蛋兒沒背書包,雙手提着裝滿四個大紅柿子的小布袋,饞得直流口水,他從小布袋拿出大個的軟柿子,放在嘴邊聞了聞又裝進去,快步向半山腰小山洞跑去,他要趕在學生前面。蛋兒爬到半山腰,拍了拍書包上的灰塵,打開破舊的書包,將裝滿柿子的小布袋放進去,書包帶掛在脖子上,雙手扶着書包,只怕壓破軟綿綿的大紅柿子。蛋兒不能走得太快,與放學的孩子始終保持幾步遠的距離。
“水天亮今天又沒去學校,王老師問你哩。”蛋兒的大名叫水天亮,聽到霍大霞在後面說他,裝作沒聽見,沒有理會。蛋兒跟霍大霞是同班同學,他去沒去學校,她最有發言權,要是說漏了嘴,讓父母知道了,哪還了得?
霍夏霞聽力不好,她聽霍大霞說水天亮沒去學校,歪斜着嘴巴,指着蛋兒說:“我聽到了,你沒去學校,哈哈,又到山上挖黃老鼠。”
同學們都稱霍夏霞爲聾子,蛋兒聽到她的嘲笑聲,生氣地說:“我去學校了,上午肚子疼,向王老師請了假。”
這話是說給霍大霞聽的,不然回家說他沒去上學,要是被父親聽見是要打屁股的。霍大霞聽他說謊,故意提高嗓門兒當着霍夏霞、侯尚南、楊宗信、柯溫寶的面氣他:“你就是沒去,我要告訴你媽去。”
“你敢,小心我揍你。”蛋兒停住腳步,舉起拳頭在霍大霞臉前晃了晃。霍大霞是個苦命的孩子,長這麼大,啥苦沒吃過,還吃他這一套。她幾步追上去,雙手猛推蛋兒後背。蛋兒沒有防備,向前顛簸了幾步,一腳踩空,咚一聲爬倒在地,後面幾位同學哈哈大笑,笑他沒出息,被霍家大小姐一把推倒。
幾位鄰居同學說笑着從身邊走過,他怒瞪着雙眼坐起身,看到被肚皮壓扁了的書包,偷偷打開小布袋,下邊兩個柿子壓得扁扁的,紅透了的果汁散發着清香味從裂縫中溢出來,黏液浸透了半個小布袋。氣得他咬牙切齒,不由得握緊拳頭,狠不得追上去揍她幾拳。
起身拍打着身上的灰塵,看到霍大霞用鄙疑的眼神斜視他,用*的笑聲嘲笑他,氣得他渾身發癢,望着她遠去的背景,兩隻眼睛瞪出了血絲。
“書包滿滿的裡面裝些啥?讓我看看。”楊宗信從蛋身身邊走過,聞到一股特殊的香味,這種香味他從來沒有聞到過。他看到蛋兒緊緊抱住書包,猜想書包裡肯定有好東西,伸出髒黑的小手,想摸他的書包,被他用胳膊肘擋了回去。
蛋兒滿臉怒氣,氣憤的奔向霍大霞,從身後飛起兩腳,又揪住她的長頭髮,恨恨扇了兩記耳光,打了個措手不及。自尊心極強的霍大霞,覺得在鄰居孩子面前丟了面子,連哭帶罵的跑回家。蛋兒很傷心,傷心他的柿子被壓扁,擔心柿子會變味,忍不住取出流水的柿子,放在嘴邊舔了舔,小心的放進書包,跟在小學生後面回家。
陽山學校與水家灣隔座龍尾山,翻越這坐大山就是馬家溝,再沿着山樑向西走兩里路,山腳下就是水霍兩大家族。學校免費耕種水家灣的十幾墒耕地,每到春夏農忙季節,學校都要安排中學生幫水家灣鋤草拔田,算是給水家灣的勞務報酬。
蛋兒計劃好了,四個柿子,一個留給爺爺,一個留給他和三爸,兩個交給媽媽分給弟弟妹妹吃。龔秀珍喂完豬走進家門,水保耕幹活還沒有收工,蛋兒抱着書包往家趕,路過霍飛虎家大門,就是自己家,霍大霞就住在他家對門。
蛋兒低頭只顧走路,沒有看見霍飛龍站在大門口。他正要進門,被霍飛龍揪住衣領,不分青紅皁白還了他兩記耳光,又踢了他兩腳,將蛋兒踢翻在地。他抖動着嘴脣,兩眼怒瞪着蛋兒罵道:“我家大霞沒惹你,爲啥要打她?成天不好好唸書,就知道欺負人,以後要是再敢欺負她,小心打斷你的狗腿。”蛋兒受到驚嚇,坐在地上大哭。
霍飛龍打哭蛋兒,羅圈腿邁着八字腳,大罵着走進家門。龔秀珍聽到蛋兒的大哭聲,循聲走出大門,看見蛋兒坐在前院大門外馬路上大哭,走過去扶起他,拍打着身上的灰塵:“你坐在地上咋了,誰打你?你說……”龔秀珍一連串的問話,蛋兒不知該如何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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