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張老疙瘩嬗變

翻開今天中華人民共和國960萬平方公里的雄偉版圖。從形狀上看,它很像一隻佇立於太平洋東岸引頸唱曉的雄雞,東北三省,就是雄雞身上好看的、通紅的雞頭。

歷史上溯兩個世紀又39年。

坐落在遼東半島北部平原上,傍現在鋼都鞍山市西南面不遠的 海城,當時是一個很不引人注目的、古老偏僻而蕭瑟的小縣城。這是1875年深冬時季一個青灰色的早晨,下了一夜的綿綿密密的雪花瘋狂地傾瀉,將縣城城鄉接合那一片黑呼呼的蘑菇似的又低又矮、簡陋不堪的草棚搭成的棚戶區快要淹沒了。

呀地一聲,在這悽苦的、洪荒般沉寂的早晨,棚戶區中部的張永貴家傳來了一聲男嬰洪亮的啼哭。幾個月後,張家人發現這孩子只吃不長。在母親懷中,這瘦猴般的孩兒,一邊用雞爪似的細手緊抱着母親並不豐滿的**,狼羔般地用勁猛吸,一邊用他那雙精靈古怪的眼睛東瞅西看,好奇地廳、警惕敏銳地注視着這個陌生的世界。父親看在眼裡就有些不喜,因此,到該取名的時候,孩兒母親說:“他爹,給咱這孩兒取個名字吧!”

蹲在炕上抽菸的張有財,他將兩手插在懷裡,穿一身油渣子黑色棉衣,腰上拴根草繩,似乎在思索着什麼。聽了老婆這話,不以爲然地擡着看了看見吃不見長的兒子,將短煙桿從嘴裡撥出來的同時,不以爲然地說:“張老疙瘩!”——張作霖最初的名字就這樣被父親取下了。父親給他取的這個不雅的名號,說明他從小身體羸弱,而且暗含這戶來自燕趙大地,骨子裡有着崇武精神的人家,對這瘦猴似的孩子的輕蔑,還有埋怨。

給孩兒取名時,心不在焉的張有財,其實一顆心正遊走在賭局上。他的父親張永貴,本是河北省河間鄉下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窮人,在清朝道光年間抱着發財夢,闖關東而來。然而,老實巴交的張永貴無論如何勤扒苦做,直到臨終也沒有在土地廣袤肥沃的東北大平原淘到一點金富起來,只給妻兒留下了一領爛蓆棚。心有不甘的他,平生只能將自己的發財夢寄託在兒子有財身上。如同植物學上有“變異”說一樣,張有財與他老實巴交的父親完全不同,他身上有種與生俱來的賭徒天賦,又捨得下功夫。閒時,他常將賭具麻將、天九類放在一邊悉心琢磨——用綿布擦拭賭具背面,細細察其紋理,辯其異同,掂其輕重,反覆揣摸,爛熟於心。對各種人物的出牌路數及“戰時”心理掌握得很清楚,並有針對性地反覆練習攻略。上得陣來好生了得!久而久之,他成了海城一帶有名的賭中高手、賭王。

漸漸,“賭王”張有財積攢了些錢財。

他不在又窮又髒又爛的棚戶區小窪村住了,他在縣城中修了一幢小院。張有財結婚很早,先娶妻邵氏,邵氏爲他生了一女,重男輕女的他不喜,讓邵氏抑鬱病死,一天福也沒有享過。有了錢,張有財續娶王氏,王氏一口氣爲他生了三個帶把的兒子,這就是張作泰、張作孚、張作霖。

有言: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然而,張有財卻最不愛、最看上他他的幺兒“張老疙瘩”。該給幺兒正式取官名的時候了,他順着大兒作泰、二兒作孚給幺兒取名作霖。俗話說,三歲看大!自以爲眼力不差的賭王從沒有在整天蔫不唧唧的幺兒身上看出他有半點過人錯。在他看來,瘦猴一個的老幺能長成人,就算是燒高香了。賭王張有財這可是看走了眼。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他最看不上眼的幺兒“張老疙瘩”,以後竟然成了一個跺一下腳,東北大地都要抖三抖的奉系軍閥首腦、統帥千軍萬馬的張作霖張大帥。

20年代初葉,張作霖成了氣候後,一位西方女記者在奉天(瀋陽)大帥府採訪張作霖後,有這樣一段生動的描繪:“張作霖瘦弱的小個子,棕黃的眼睛炯炯有光,笑容可掬,舉止文雅。

“偶然與他(張作霖)相遇,會認爲他是一個沉浸在專心研讀孔子《論語》中的恬靜生活中人。他的照片也給人相同印象。事實上,他雖自恃莊重,但一旦發作,便粗暴兇殘。他機靈,但無才智。他善洞察,但不敏銳。”事實證明,這位西方女記者對張作霖的簡短描繪,惟妙惟肖;她對張作霖的評論,不僅準確,而且入木三分。

張有財雖然沒有讀過幾天書,算是文盲,但他對讀書的重要性卻有相當認識。“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這些古訓,他記得真真的。所以,手中有了些錢後,他把讓自己的三個兒子相繼送進私塾讀書。但是,他的三兒子,沒有一個是讀書的料。老幺相對好一點,但也差強人意。

張作霖同他的兩個哥哥一樣,雖然讀書不多,早早離開了學堂,但憑他在私塾中死記硬背下來的那點底子,憑他的鬼聰明,以後派上了大用場。張作霖不喜歡研習經史,卻像任何一個陰謀家、野心家一樣,他對一部充滿了謀略的《三國演義》情有獨鍾,反覆研讀、爛熟於心,以至融進了他的細胞和血液,成了他以後在人世間升騰的翅膀和在波詭雲譎的政治鬥爭軍事鬥爭中有力的源泉和思想武器。

很快,張作霖在他父親張有財的變異上出現了更大的變異。

14歲那年,張作霖平靜無波的小康生活被打破了。原因是,有次他父親如約到附近欒家堡同一個叫王莾子的賭徒進行了一場豪賭、血拼。“莾子”意即爲莾撞、冒失。王莾子真是莾撞、冒失,在賭技上決不是張有財對手的他,一輸再輸而不屈不撓。結果不僅輸光了海量的錢財,連自己的老婆也搭了進去。張有財不是善類,早就垂涎王莾子有幾分姿色的老婆,他來者不拒,將王莾子的老婆接過手來睡了。

受辱深重的王莾子恨得眼睛出血,發誓報仇。

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綿綿海風在遼西半島登陸,來到平原深處的海城時,原先的一絲野性已然變得溫馴。自然,這樣的夜晚十分美好。皎皎月夜,涼風習習。夜深了,賭王張有財不知在哪裡又羸了一筆回家去。喝了過量酒的他,二麻二麻的,心下高興,口中哼着《小寡婦》之類野調,腳下打拌地往家走。當他沿着一條僻靜的小路,經過一片背靜的墳地時,在這夜深人靜時分,墳地裡升起幾星暗綠色的磷火,在他面前明明滅滅,閃閃爍爍、遊遊離離。賭王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已經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這時,早就埋伏在墳地裡的王莽子一竄而出,捋袖展拳,對張有財大打出手。哪知王莽子名不符實!他個子矮小肥胖,拳腳一般,而張有財身高力大,又練過防身的扁卦,有相當的功夫。受到襲擊的張有財一下嚇醒了些,幾蹚拳**手之後,王莽子吃了大虧。而就在王莽子倒地之時,報仇心急心恨的他,瞅準醉鬼下身睪丸致命處,狠狠飛起一腳端端踢去!張有財被踢中了致 命外,而且被踢得很重。賭王怪叫一聲,痛苦地蜷縮起身子倒了下去。賭王張有財被王莽子踢死在荒郊野地,殷實的張家的天一下子塌了。自然,在那個時代,張有財死了就了。不像現在有公安局給他破案,捉拿兇手一說。

嘩啦一聲,天塌了。張有財的遺孀張王氏才30多歲,她是一個賢惠的婦人,也是一個厚道人。她將小院賣了,將丈夫葬了,像母雞一樣張着翅膀,護着都還小的張作霖等三兄弟,還有張有財的前妻邵氏的女兒,一行五人,、孤兒寡母,哭哭啼啼、悽悽慘慘奔小黑山二道溝投靠孃家去了。

她在二道溝的孃家,雖然也是一個吃得起飯的人家,也厚道。但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況且女兒猛然帶着張家大隊人馬來投靠,守舊的父母心中那番愁苦的滋味可想而知。好在邵氏的女兒不久嫁了人;不兩年,作泰、作孚也大了,很快成家立業,分開過了。

張作霖像一團死麪疙瘩似的,總是發不起來。在小黑山二道溝王家,母親、還有外公外婆總是叫他的小名“張老疙瘩”。 “張老疙瘩”一晃間到了十六七歲,該學着謀生了。日漸衰老的母親千方百計挪出些錢來,給他治齊了鍋爐竈屋,讓他學着做包子賣,期望他就此學會、練出一門謀生的手段。“老疙瘩”人雖瘦小,但心靈手巧,包子做得好,可他的心思不在包子上,生意做得吊兒郎當,賣出的包子還沒有自己吃的多。生意做不下去了,萬般無奈的母親問他想幹麼?他說他想去當走村串戶的貨郎,這活兒好玩,也長見識。母親嘆了口氣依了他。從此,小黑山二道溝周圍團轉出現了一個小貨郎。

小貨郎長相精明,做事細心巴結,說話好聽。大姑娘小媳婦喜歡的針頭線腦、胭脂粉;老漢喜歡抽的菸捲、老大娘喜歡的手鐲類等等,他都備齊,應有盡有。沒有的,只要告訴了他,下次他一定會帶來補齊。有些不該貨郎管的事,比如給誰在鎮上帶句話等等,他都會辦得很好。時間一長,這個知疼知熱、細心熱情、服務周到的小貨郎出了名,很受周圍團轉的鄉親們喜愛。

小黑山二道溝一帶閉塞。因此,每當這個手搖銅串鈴,一路吆喝而來,長得也還青蔥的小貨郎人還未到,那遠遠的、清脆的金屬鈴聲已經傳到,如喜鵲宛轉的鳴唱。老少爺們、老大娘,特別是大姑娘小媳婦早就出了家門,等着他了,高興得過節似的,他簡直成了名星。歲月是可以沉澱出很多內容的,尤其是在人生最美好的青春期,沉澱出來的內容大多如春花般燦斕。

時間一長,附近趙家廟小地主趙佔元的二姑娘看中了這個小貨郎。活該“張老疙瘩”有福,這趙二姑娘不僅人長得好,而且賢惠。

趙佔元很開明,答應了二姑娘自己選定的婚事,讓他們順順利利結了婚。可是趙二姑娘命薄,好容易苦盡甘來——當小貨郎“張老疙瘩”成了張作霖張大帥之後,大帥的這位首位夫人,在一連給張作霖生了兩個兒子,長子張學良11歲,次子張學銘才5歲之時,就因病撒手人寰。

“張老疙瘩”的發跡,就此開始。

“張老疙瘩”人小心不小,他不是一個安份人。他不信命。在他浮皮潦草讀過的書中,有一句話,槍彈似地打中了他,他深以爲然,並從此植根心間。這就是當年陳勝吳廣起義,從而掀起大波,一舉推翻了秦朝的最先起事的陳勝的話。當陳勝還是一個在田間耕作的農夫時,有次望着遠飛的大雁,發出了雄心萬丈的,發自內心的感嘆:“王候將相,寧有種乎?”小小一個貨郎豈是他能滿足的!其時,在家守寡多年的母親因爲生計,嫁給了附近一個獸醫。他從不失去機會。他在當貨郎的同時,跟繼父學獸醫。他心靈手巧、悟性也高,很快成了一個醫術不錯的獸醫。本領,名聲都超過了繼父。

他也許天生就是個將軍,在骨子裡對馱着將軍指揮千軍萬馬作戰、馳騁疆場的馬、特別是對駿馬、戰馬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喜愛。成了獸醫的他,不僅隨時可以接觸馬,而且喜歡上了騎馬,又成了一個遠近聞名的騎馬好手、高手;練出了一手很絕的騎術。

與此同時,他天性中的詭譎善變初露端倪。

他賣包子發端初期,母親在鄉中一位鄰居手裡借了一筆錢給他。過後他一直未還,人家催了又催,最後限定了還債期。見母親發愁,他卻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他安慰母親:“娘,你不要發愁,我自有辦法。”

娘說,我怎能不發愁呢?錢,天上不落,地下不生,這已經是人家限定的最後還錢期了,沒有錢還,你說咋辦!我的傻兒子,你真是一個不開竅的“老疙瘩”啊。然而,顯得成竹在胸的兒子只是一笑,別的什麼都沒有說。娘驚異地發現,自己這個幺兒,有點陰深。

這天,娘在院子中枯坐,愁腸百結,忽聽牆外傳來豬的大聲嚎叫。她吃了一驚,走過去,在矮矮的泥牆下放了一張凳子,站上去往外看,不由得睜大驚訝不已的眼睛。空曠的原野上沒有多餘人,自己的兒子“張老疙瘩”手中使勁揮動着一根鞭子,將鄰居,也就是債主家的一頭肥豬往一口水塘裡打、逼。東北大平原上的農家,很多人家喜歡放敞豬。就在這肥豬被兒子抽打、逼得咚地一聲落水之時,兒子卻將手中兇器往旁邊長得比人還高的青紗帳裡一扔,賊喊作賊地高喊:“豬落水了!誰家的豬?”就在左鄰右舍聞聲,紛紛跑出屋來看時,他咚地一聲跳進塘中,奮不顧身去救起了那頭載浮載沉的大肥豬。當那頭大肥豬的主人聞訊趕到時,兒子將那頭肥豬還給主人,這讓主人感動不己。在農村,豬是農家的命根子,也是錢罐子。於是這家人在對兒子千恩萬謝的同時,當衆宣佈,將“張老疙瘩”家欠他的錢免了,權當是對“張老疙瘩”這番義舉的報償、獎勵。

就此,“張老疙瘩”身上不安份、不安定的意識被激活了,他意識到了自己潛藏的價值,慾望高漲。他嫌二道溝太閉塞、太悶、太沒有意思。人不出門身不貴。他要離開二道溝,去闖世界了。

好端端的獸醫不當了,他去了一個離家幾裡地,位於官道邊的大車店當夥計,整天替來來往往的客人端茶送水。表面上看,他好像是幹了一件傻事,其實不然,他有他的心計。在這個信息靈通的大車店裡,他可以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在同南來北往的客人交談交流中諦聽、觀察、收集、捕捉、分析。很快,一個騷動不安的,危險和機遇並存的世界,在他眼前徐徐展現開來。他暗暗作着準備。在這個大車店過往的客人中,有的是土匪、俠客、商賈,各色人等,應有盡有。大車店有的是馬,北地遼闊。一有機會,善騎的他便虛心向騎術很好的土匪、俠客學騎術,學打槍、學射箭。他在作着各方面的準備。而這些南來北往的客人中,同樣注意招攬人才的土匪、俠客等也注意到了大車店這個又機靈,又會巴結小夥計,樂於教他十八般武藝。兩年後,“張老疙瘩”產生了質的變化和飛躍。

他像一棵柔韌的青藤,一直在東眯西瞅,等待有個向上爬機會,這個機會終於來到了。

馮德麟(字麟閣)是遼西巨匪。在人多勢衆,有槍便是草頭王的動亂時代,他隨時睜大一雙詭譎的眼睛,注意收羅人才。他注意到了海城縣當大車店夥計的時年19歲的“張老疙瘩”張作霖。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熊腰虎背,求賢若渴的馮德麟化了裝,來在大車店找到“張老疙瘩”,邀他上山入夥作兄弟,說山上的日子霄遙有趣,弟兄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有的人將我們叫匪。什麼叫官,什麼叫匪?自古兵匪一家,所謂官,說穿了不過是背了一張朝廷的皮而己,官比匪還壞。小兄弟,我之所以來,是看你還靈醒。馮德麟話說到這裡,戛然而止,注意打量“張老疙瘩”的神情,說是你可以考慮考慮再說。

馮德麟這番話,在19歲的“張老疙瘩”本來就不平靜的心裡投下一顆石子,攪動起他的思緒,具有誘惑力。從內心講,他想上山爲匪,但事關前程,他一點也不“疙瘩”,心裡明鏡似的。他明白,在這個重大問題上必須慎之又慎。在心中惦量了又惦量,他決定婉拒遼西巨匪馮德麟:

那天,馮德麟又來了,等他回話。馮大爺!“張老疙瘩”做出一副很誠懇的樣子說,馮大爺看得我這樣一個窮小子,我心中感激萬分。從心裡說,我是想拔腳就跟馮大爺上山去過舒心日子,但家父死得早,我媽養我不容易。古話說得好,老母在,不遠遊。所以我暫時不能跟您老走。不過我想,投到馮大爺麾下總有時……他這樣一番半文半白的話,說得轉山轉水,態度也顯出真誠。

這讓遼西巨匪馮德麟對他越發刮目相看。

沒有看出來,你小子還真有兩下子,有板有眼的。馮德麟說,我沒有錯看你。好了,我也不勉強你。你什麼時候想來,我的山門對你都是敞開的。臨了,遼西巨匪用他蒲扇般的手掌,在多毛的胸脯上咚地一拍,很豪壯地說,以後若是有人欺負你,你就說是馮大爺的人,我看哪個敢!馮德麟這就回山了。“張老疙瘩”心中暗暗得意,不是說狡兔三窟嗎?我現在不就有了一窟!

清廷末年就像一間分崩離析、爛透了的大房子。說不定哪天風一吹,就會整個坍陷下去。亂世出英雄,每個人面前都是機會與危機並存。

在動亂的時局裡,20多歲的“張老疙瘩”漸漸認準一個真理:有了槍桿子就有一切。權衡再三,他決定吃糧投軍。他最先投在遼西馬玉昆手下當兵,因爲精於騎射,爲人精明有心計,很快當上了一個小軍官――哨長。不久,馬玉昆奉命率部移師進駐關內。這時,已經不叫“張老疙瘩”,而以大名張作霖示人的他,不想入關,溜了,當了逃兵。

他先是回家,出乎他意外的是,原先對他冷淡的老丈人趙佔元一改以往,對他的歸來表示歡迎很是熱情。這是因爲時局動亂,東北各地土匪多如牛毛,隨時有土匪進村騷擾;各地也就針對性地自發地組織起“保安隊”自保。張作霖回來得正當其時。他年富力強,在軍隊上當過哨長,趙家廟保險隊隊長非他莫屬,他是最佳人選。因爲趙佔元的關係,張作霖理所當然地當上了趙家廟保安隊隊長。

日子像一條渾濁的河流,不快不慢地向前流淌。

也許嫌日子過得太平靜,爲了尋求刺激;也許是父親張有財給他留下了好賭的遣傳基因,他開始了賭。老岳父趙佔元喜歡他賭,不願意看到女婿成爲一個賭棍,於是,他轉移陣地,到鄰村去賭。

真可謂青出藍更勝於藍,有其父必有其子。張作霖出手不凡,他的賭術越來越高明、贏了很多。可是俗話一句說得好,爬得高,跌得重。只要是賭,就必然最後是輸。

一幕類似父親張有財的悲劇,開始上演了。那是一個白雪飄飄,寒風呼嘯的冬天深夜。鄰村一夥職業賭徒,在一潑皮頭領的帶領下,合夥整他,約他去鄰村賭,輸得他精光。昏黃的油燈下,屋子裡煙霧繚繞,烏煙瘴氣,圍在其中的張作霖抓耳搔腮。

哥們!輸得一文不名的的鄰村保險隊隊長張作霖發現其中有詐,他擡頭對幾個潑皮說,我輸光了,夜也深了。我走,明晚接着來。他想脫身。

想走?那潑皮頭領把桌子一拍,哼!想走,沒那麼容易!

哥兒幾個,有話好說!他心中暗想,人多爲強,狗多爲王!向來不把幾個潑皮賭徒放在眼中的張作霖見狀不妙,心中後悔。36計,走爲上計,他賠話道,今晚,我輸給哥兒幾個的錢,肯定隔日還上。

不行!

張作霖一驚,那要怎樣?

沒有錢,把你的衣服褲子脫下來當在這裡!什麼時候拿錢來,我們還你。潑皮頭領說時,仰頭梟笑;身邊那幾個賭徒扠腰捋拳,虎視眈眈。

張作霖一驚,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這幾個傢伙是想置他於死地。這麼冷的寒夜深夜,外面滴水成冰,讓我光着身子回好幾裡遠的趙家廟,路上非凍死不可。

可是沒有辦法,在幾個傢伙的威逼下,脫得精光的張作霖,冷得瑟瑟發抖。他抱着膀子,可憐兮兮地對潑皮下話求情,如果我張某平日對哥兒幾個有得罪處,說出來,我改日整酒陪罪行不行?

你們說行不行?潑皮頭領轉頭問他的幾個兄弟。

不行!

那就沒辦法了,只能這樣!潑皮頭領很肯定地說,也把膀子抱起。

能不能給我件內衣給兄弟擋擋風寒?平日鋼筋火濺,鐵釘子都咬得斷的張作霖這會兒着實可憐。他將雙手抄在胸前,瘦削的腰彎得像個蝦米,一再求情。

你平時幹嘛去了!潑皮頭領發作了,你這會兒少在老子們面前裝三孫子,快滾!

快滾!站在旁邊的賭徒梟笑起來,說,你跑得快,你老婆在熱被窩裡等你,你凍不死。

快滾!滾慢了,謹防老子們按賭場規矩!潑皮頭領說時,將袖子一擼,亮出雪亮的刀子,放你娃的血。

好好好,我滾我滾。張作霖連滾帶爬,精光着身子,像條狗似地一下衝出門,衝進了大雪紛飛中裹着大煙泡的寒冷至極的深夜。

張作霖前腳跑進風雪瀰漫的暗夜,潑皮頭領立即帶着幾個夥計穿好棉大衣,戴上帽子,跟了上去。生性歹毒的幾個傢伙非把張作霖折磨至死不行,他們以看到張作霖倒在冰天雪地裡凍死爲樂趣。

一頭扎進暴風雪中的張作霖,朝趙家廟方向猛跑。他意識到,此刻生死都在一念間!漫天的暴風雪,寒冷致極,就像就有千把利刃,從他身上劃過。初時他感到渾身透心涼,漸漸趨於麻木,四肢僵硬,就像豬拉狗扯要將他放倒在地。如果放倒在地就糟了,就再也不能起不來了。他竭力掙扎猛跑。然而,人的意志無論多麼堅強,生理總有極限。深夜的嚴寒,像一張死亡的黑色大網,無情地向他兜頭撲來。就在他的熱能即將耗盡,頭腦昏沉,就要倒地之時,實該他命不該絕,這時奇蹟出現了――

好大一場雪

黃狗身上白

白狗身上腫……

空曠的雪原上,傳來一陣喑啞的歌聲。張作霖下意識地停止奔跑,擡頭來朝前看去,瀰漫的風雪中,冒出一個騎毛驢的人。這不是賣豆腐的鐘三嗎?張作霖大喜,猶如落水的人撈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三哥,快救救我!”抖索不己的張作霖大聲呼救。

騎在毛驢上的鐘三哥聞聲嚇了一跳,及至近前,藉着雪光看清用雙手捂胸,赤身祼體站在自己面前喊救命的竟是趙家廟保安隊隊長張作霖,鍾三哥大驚,“這不是疙瘩兄弟嗎?”豆腐鍾三趕緊翻身下驢,將自己身上的一件雖然破舊,但又長又大很暖和的棉大衣脫下,披在渾身打抖的張作霖身上。“兄弟,你這是咋整的?”鍾三說着將一個裝滿了酒的葫蘆遞給他。張作霖一邊將破棉大衣裹緊,一邊接過酒葫蘆,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猛灌一氣。頓時,生命的火焰從腳下升起、走遍全身。緩過氣來的張作霖,將鄰村潑皮流氓如何聯合起來整他,想收他的命的過程給鍾三哥大概講了。

豆腐鍾三心好,且與張作霖岳父有舊,這就說:“兄弟,事不宜遲,你趕緊穿上我這件破大衣往家跑!”

感激零涕的張作霖彎腰給救命恩人鍾三鞠了個大躬,說,“救命之恩,來日相報。”說完,頂着越下越緊的暴風雪,往趙家廟方向跑去。

張作霖前腳一跑,幾個潑皮流氓後腳趕到。他們用懷疑的目光看看左右,喝問已經上了驢背,就要離去的鐘三,看到張老疙瘩沒有?

豆腐鍾三是個老實人、厚道人,也是這幾個潑皮流氓的長輩。藉着剛纔喝過幾口酒蓋臉壯膽,他教訓這幾個傢伙,說,你們這樣整是要死人的!

“狗日的鐘三!”領頭的潑皮聽了大怒,指着豆腐鍾三的鼻子破口大罵:“我哥兒幾個一路追來就在奇怪,張老疙瘩早該凍得躺下了。原來是你個狗日的救了他的命!”說着問手下幾個流氓:“你們說,咋個整?”

“沒說的,個狗日的鐘三救了張作霖,就拿他來頂!”

“放狗日的鐘三的血!”有人拔出了明晃晃的刀子,刀尖在鍾三鼻子上一晃。

豆腐鍾三萬不諳事情整得這樣深深,嚇着了!不過,他腦子轉得也快,手幾擺,說:“哥幾個曉得我鍾三平時吃齋唸佛,只知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如果早曉得事情的原委,曉得哥幾個是要他的命,你們就是借給我10個膽子,我也不敢救他。不知者不怪罪,對不對?請看在本鄉本土的面上,饒我一次。”

幾個流氓中,就有人出來建議:鍾三,放鬼是你,收鬼也應該是你纔對。你騎着四條腿的毛驢,跑得比我們快得多。既然張老疙瘩纔過去,你現在就騎毛驢給我們追。應該追得回來,必須追回來!我們就跟在你的身後,如果你把張老疙瘩給我們追回來,我們與你沒事。不然,不要怪我們不客氣!

潑皮頭領說,這樣也行。豆腐鍾三連連答應,騎上毛驢,手中鞭子一揚,嗒嗒嗒!鍾三騎着毛驢,在暴風雪中一溜煙追了上去。豆腐鍾三哪裡會去追,他知道後果嚴重,所幸他孤身一人,無牽無掛,這一去,再也沒有回村,再也沒有了蹤影。

幾年後,張老疙瘩發跡,成了大名鼎鼎的東北大帥張作霖。不用說,那幾個想收他命的潑皮流氓,就像草上的露珠天一亮就消失;早被他悉數收命。而流亡他鄉,被他尋找回來的豆腐鍾三,被他像供祖先人一樣供奉起來。以後,無論是在東北奉天大帥府中,還是再以後,張作霖當上安國軍大元帥,住進北京中南海,親近張大帥的達官貴人,進到他的大帥中,或都可以看到,一個雖然穿得闊綽,舉止始終不脫鄉氣的東北老爺子,被一羣丫環精心服伺、哄着。張大帥高興了,還會把這個老爺子帶出來見客介紹。這尊佛似的東北老爺子,就是當初救過張作霖命的豆腐鍾三。

1901年舊曆二月三十日這一天,註定是張作霖值得記憶的一天。

這天,鵝毛大雪下得很緊,將天地彌合在了一起,而趙家廟保安隊隊長張作霖的隊部辦公室裡溫暖如春。

北地遼闊。他的隊部辦公室設在一個四四方方的小院裡,離小鎮還有一段距離,曠野寂靜,四下無聲。小院四周幾株高高的白楊樹,劍一般刺向空中無聲地迎風斗雪,有種難言的簫縮雄勁。連綿不絕的大雪落地沙沙有聲,這分荒寂中,似乎潛藏着某種兇險。

張作霖正在重溫《三國演義》,思緒陷得很深。這本書是他的最愛,教給了他許多謀略、以及用人識人等等,很實用很享受。他每看一遍都有新的收穫新的體會。他對屯子的安全很放心,很自信,因爲,所有的一切,他都作了周詳的考慮佈置。動亂的年代裡,26歲的保安隊長已經很有些了人生歷練,做事處處小心,步步留神。

這天表面上看來,同以往任何一天沒有什麼不一樣。做事細心的他,在屯子四周放了崗,有的地方放的還是雙崗,哨兵成雙,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中遊動。

張作霖的辦公室窗明几淨,佈置得很簡潔,屋子裡不過一炕一桌兩把椅子而已。有時晚了他不回家,就宿在隊部。這間屋子,既是他的隊部辦公室,又是書齋。這會兒,他坐在靠窗的桌子前,專心致志地讀《三國演義》,腳下有個火盆,火盆上的炭燃得正緊。

北地的陽光很是明潔明麗。雖然是冬天,北地的陽光沒有熱力,但陽光仍然透過窗櫺灑進屋子,灑在張作霖身上。看得分明,年輕的張作霖這天身着一件中式藍綢面的棉長袍,外罩一領金線鎖邊棉滾身。他沒有戴帽子,油黑濃密的頭髮往後梳得一絲不亂,在腦後挽成一根大辮子。顯然,這還是清朝。但這個時候,統治中國二百七十多年的清王朝,像一隻航行在危機四伏,狂風勁吹的大洋上破爛不堪的大船,隨時可能檣傾楫摧,而東北三省,更是處於在日俄兩強的夾縫中。

凝神研讀《三國演義》的張作霖個子不高,清瘦,完全談不上東北男人的魁梧。臉是小小的長條形,五官清秀,好像還有點儒雅,但如果細觀默察,就會看出,他的眼神中滿含詭譎;特別是那一副鉗子似向上擰起的劍眉,透露出相當的殺氣和霸氣。

有句俗話說得好:多讀《水滸》會造反,多讀《三國》會打仗。張作霖對《三國演義》情有獨鍾。他覺得在這部書裡,有政治、軍事,有在亂世中乘亂而上,縱橫捭闔的訣竅,有他需要的全部。這部書,是他前進路上不可須臾離棄的一根柺杖。

張作霖重溫了書中《劉玄德桃園三結義》一段,聯想起當下,俗話說得好,一個好漢三個幫,一個籬笆三個樁。最終當了蜀漢皇帝的劉備其實沒有太大的本事,因爲搞了個桃園三結義,形成了他最初事業發展的核心和契機:關羽文韜武略,義薄雲天;張飛有萬夫不當之勇,嫉惡如仇。關張二人就像是劉備張開飛翔的兩翼。思緒由此跌宕開去,他不由得想起最近發生的一樁事。

他手中這隻保安隊六七十人,大都有槍,他抓得也緊,不時訓練,算得上週圍團轉最強的一支地方武裝了。日前,附近金家屯保安隊隊長金壽山找他來了。金壽山有俄國人作靠山,有相當實力,這人長得牛高馬大,滿臉橫肉,頭戴一頂桶子似的俄式帽子,三十來歲。

金壽山開宗明義地對說:“老弟,你我這樣一盤散沙,各自爲戰,不是個辦法。”

“老兄的意思是?”張作霖是何等靈醒之人,一下子看出金胖子找他的目的,不過沒有說透,明知故問。

“我的意思是!”金胖子眯起一副掃帚目下詭詐的小眼睛,打量着個子小小,面目清秀的張作霖,把手一攤,“我們這一圍團轉,村村都有保安隊,而真正有點實力的,你我而已。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們兩支保安隊合在一起!”金胖子說時,把伸開的手掌一合,拳頭一揮,加強語氣和氣勢。

“老兄說得是。”張作霖問,“問題是合在一起,你我兄弟哪個當頭?”

“這個好辦。”金胖子哼哼一笑:“我比你老弟長几歲,這個隊長我來當,你當副隊長。也就是說,我是大哥,你是二哥,如何?擔子我多挑些。”金胖子說得很好聽。

“那不行!”張作霖斷然拒絕,說出的話竭盡彎酸刻薄,對大名鼎鼎的金壽山有一種教訓意味:“各地的保安隊嘛,就是保一方平安。你說了這麼多,說白了,就是想將我這支保安隊吞併。如果這樣,我得去問問趙家廟的所有父老鄉親,看他們答不答應!”金壽山萬萬沒有想到,又瘦又小,書生一個的張作霖竟然不服他的氣,同他翻臉。

“好好好,你個張作霖!”東北人本來耿直,何況金壽山滿身匪氣,他發作了,站起來,用手指着張作霖的鼻子:“你小子敬酒不吃吃罰酒。你小子不做我老金的朋友,那就只能做‘碰友’對不對?”碰友的意思就是敵人。

“我等着,我不怕!”張作霖毫不退讓,桌子一拍,也站了起來。他就這樣同金壽山鬧翻了。事後,爲預防萬一,他作了必要的準備,聯絡附近一些個屯子的保安隊,與他們訂立了攻守同盟。就在他思慮致此時,遠遠砰地一聲槍響,隨即,屯子外就打成了一氣。

張作霖霍地一下站起,提起槍,開門問站崗的衛兵咋個回事?這時,前來向他報告的衛二狗,滿臉驚惶地向他報告:“金胖子……帶人……把我們屯圍了,打了我們一個突襲。衛兵……黑蛋被他們最先打死……個毬了……”

“慌什麼,沒出息的東西!”趙家廟保險安隊長,26歲的張作霖沉着應戰。他趕到戰鬥最烈的地方指揮。

東北,往往一個屯子就是一個天然的土圍子,四周有厚厚的寨牆,易守難攻。張作霖來在打得最烈的地方,從厚厚的寨牆內擡頭往外一看,心涼了半截。金胖子有備而來,隊伍有百來號人,一色的俄式裝備,攻得很急。雖然他的保安隊憑藉堅固的寨牆,儘可能用交叉火力進行頑強抵抗。但是,最要命的是,敵人有一挺令人生畏的馬克沁重機槍,從對面一個掩體內不斷朝這邊射擊。咕咕咕,飛蝗般的子彈,帶着濃重的死亡氣息潑來,打在厚厚的寨牆上,發出噗噗聲響,煙霧迷離,打得兄弟們睜不開眼睛,擡不起頭。事關生死存亡,他帶着趙家廟的人堅決抗擊,同仇敵愾。讓金胖子率部打了一個多小時,就是攻不進來,傷亡了好幾個人。金胖子領略到了張作霖的強硬,暗暗心驚。金胖子改變了策略,停止了武力攻擊,轉爲文攻。金胖子躲在寨牆外一個有相當距離的安全處,用手提喇叭對着趙家廟喊:“大家鄉里鄉親的,之所以如此,都因爲張作霖一人……”金胖子要趙家廟人交出張作霖,只要交出張作霖,保證以後相安無事。

張作霖心中清楚,金胖子這手肯定沒門,但久打下去,他肯定打不高贏。真把金胖子惹毛了,金胖子頗命拿下趙家廟,屠屯都有可能。金胖子之所以下大力氣攻打趙家廟,是因爲一山不容二虎,是容不下他張作霖。

打不贏就走。英雄報仇,十年不遲。計已定,張作霖騎上一匹黑駿馬,指揮他的保安隊員交相掩護,有序突圍。突圍成功,他投到鄰縣――很有勢力、實力的檯安縣八角鎮保安隊隊長張景惠手上。

張景惠是個人物。這個後來在僞滿洲國當過總理的人,巨眼識英雄,一眼就看出了這個前來投奔他的比他小四歲的張作霖不是池中之物,是個人物。於是,張景惠不僅熱情接納了張作霖,而且讓賢,他讓張作霖當隊長,他當副隊長。

“不行,不行!”張作霖誠惶誠恐地推辭:“這個時候,老兄能接納我和我的兄弟們,我已經感謝不盡,咋能越位?況且,在年齡上你也爲長。”

“怎麼就不行!”張景惠表現得很真誠:“有道是,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長百歲。賢弟是大才。我們兩支保安險隊合併,第一把交椅非你莫屬。我是真心誠意,爲了我們的事業,請老弟萬勿推辭。”

“這豈不是鳩佔鵲巢!你的弟兄們能答應?”張作霖有點摸不透張景惠的真實動機,很是猶豫。

“賢弟放心。”張景惠知道他的擔心,很肯定地說:“在八角臺,我張景惠說一句算一句。我定了的事,沒有人敢說半個不字!”張作霖騎驢下坡,說是尊敬不如遵命,他當了兩隊聯合的第一把手。

二張聯起手來做事,聲勢大震。不久,又一個張——張作相也把他的保安險隊拉來來入夥,張作相當了第三把手。就此,張作霖完成了他的新版“桃園三結義”。三張結義,三張聯手。很快,三張的勢力實力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橫行遼西。

清光緒二十七年(1901)這個春寒料峭的晚上。夜已經有些深了,粘稠漆黑的夜幕將一條模範街幾近佔完的盛京將軍府邸裹得緊緊。高牆深院中,那些庭臺樓閣影影綽綽,華貴崢嶸,顯示出斜睨一切的地位尊貴尊嚴和尊榮。巍峨的眉楣下,兩盞垂着金黃流蘇、標有盛京將軍府增字樣的大紅燈籠,在寒風中搖曳。

燈光映照下,兩個極具滿蒙特色的戈什哈,站在門前,一動不動,像是兩尊雕塑。他們身材高大魁梧,頭戴傘形紅纓帽,身穿武士服,腰佩鯊魚皮寬葉腰刀,手按手把,腰板挺得筆直,兩眼望着虛空,竭力表得出威武威風。門檻高高的九級玉石臺階之下,兩邊一邊蹲一尊造形生地威猛高大的漢白玉石獅子。

這個夜裡,盛京將軍府表面上一始既往地顯示出威鎮東北三省的架勢,其實,這是一種假象表象。

內庭裡,增祺將軍的書房裡溫暖如春。雖然燭光幽微,仍然可以看清,書房四壁掛有名人字畫,書香四溢。將軍着一襲青面軟緞便袍,坐在一把墊有虎皮的黑漆太師椅上假寐。他似乎睡住了,又像是在深思着什麼,又好像在等着什麼人!增祺將軍五十來歲,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輕。他那張保養得很好的臉上,皮膚光潔,腰上拴個檳榔荷包,腦後拖根油黑大辮子。這會兒他竭力做得神清氣閒,但那一副疏淡的眉毛緊鎖,這就暴露了他的內心其實是翻江倒海的。

與將軍對坐的是他的親信,新民府知事廖彭。一看而知,廖知府是那種一睬九頭翹,善於揣摸掂量上司,且很有心計的官員。廖知府年近半百,穿一件寶石藍的繡有三品水波紋的朝服,顯得很正規,有一種下級官員朝見上司的意味。這會兒,他用一隻瘦手撫拂着頷下山羊鬍,一邊細細端詳坐在對面在的上司,猜測着主官心思。東三省地廣人稀,歷來多匪,現在尤其猖獗,特別是在遼西,大有燎原之勢。爲此,朝廷震怒,對增祺將軍嚴厲申斥,命他限期根治匪患。但是,將軍兵力不敷,大有捉襟見肘感,特找來足智多謀的廖知府問計。剛纔,廖彭向主官建議,爲今之計,最好是對一些有影響,且有向善歸順朝廷的鬍子網開一面,實行招撫。比如,在海城一帶影響日大的張作霖。說到這裡,將軍沒有要他說下去。

靜默了一會,也思付了一會,將軍輕輕擡了擡眼,示意廖知府把剛纔沒有說完的話說下去。

“是的,將軍。”廖知府會意地彎腰低頭進言:“事情都這樣,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對鬍子招安,比如對鬍子張作霖招安,就要涉及到給這些鬍子們的官位、餉銀等等。”

“是。”處於假寐中的將軍點點頭,擡擡眼:“此說還是其次。主要的是我不能不考慮,如此一來,我堂堂的盛京將軍是否會降尊迂貴?這可是牽一髮動全身,來不得半點輕率行事。”

“將軍教導的是。”廖知府的話嘎然而止,他陪着將軍再一次陷入沉思,不時注意瞅一瞅將軍的神情,揣摸其微妙心思。

增褀,滿洲貴族,鑲黃旗,伊拉里氏。早年以佐領職,被朝廷調黑龍江協助練兵事,後升爲齊齊哈爾副都統,光緒二十年(1897)任福州將軍兼署閩浙總督,兩年之後,重新調回東北,升爲節制東北三省的盛京將軍,可謂步步高昇,深爲朝廷器重信任。其時將軍正當盛年,舉止穩重,面白無鬚,頭腦清楚,遇事有主見。宦海沉浮,一帆風順。然而,世事多變,近年來,不順心的事一樁接着一樁,去年,他就跌了一個大跤子,讓他在處理張作霖招安這些的大事上,不能不格外當心。

光緒二十三年(1900),北極熊沙皇俄國佔踞了我北方海參崴之後慾壑難填,步步南下,讓增祺感到日漸增長的壓力。在沙俄威逼下,他揹着朝廷,在奉天與沙俄草簽了《奉天交地暫且章程》,這就把整個奉天置於沙俄的勢力之內。後事情敗露,朝廷震怒,立刻宣佈所籤條約作廢,將增祺革職。清廷原以爲沙俄一定不肯善罷干休,不意沙俄國內革命勢力如火燎原,如火如荼,無暇東顧;沙俄竟“乖”了一回,將已經吞進肚去的肉又吐了出來。

清廷很意外地贏了這一回,也就原諒了增祺,讓增祺官復原職,只是訓戒他,這樣的錯,平生只有一回,不可能有二回。因此,在如此重大的問題上,他不能不倍加小心。

廖彭知道,這會兒將軍的心思不止於此。將軍定然掛牽着在路上的年輕俏麗的夫人。

年前,增祺將軍將他年輕貌美的夫人送回關內,暫居北京老宅。增祺將軍這位夫人是位少夫人,不到而立之年,長得豐肌玉骨,面龐秀麗,是典型的北國佳麗。

現在,增祺將軍度過了難關,局勢安靜了下來。日前他去信京師家中,囑老管家帶一隊護兵護送夫人回奉天團聚。雖說從京師到奉天,沿途都在可控範圍,但關山相隔,迢迢千里,爲預防不測,心思慎密的將軍是給了老管家錦囊妙計,要他們全部化裝,夫人更是男扮女裝;沿途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走一程就讓老管家派人先送信來。今天下午將軍接信,得知夫人一行今晚宿檯安縣八角鎮。掐指算來,夫人明天晚些時候就該回到奉天了。

將軍忽然想到了什麼,一驚,挺起身來,驚詫詫地問廖彭:“檯安縣八角鎮就是你說的那個什麼、大鬍子張作霖控制的地盤嗎?”

“是。”廖知府從將軍忽然驚悚起來的神情中看出了將軍擔心的由來。

“夫人他們過八角鎮,不會有什麼問題吧?”將軍吐露出他的擔心:“不至於行百里者半九十吧?”

“不會,不會!”廖知府趕緊寬將軍的心,說是,“夫人此行,將軍慮事極細。一路上大江大河都過來了,豈會在小河小溝裡翻船?請將軍放心。”

聽智多星廖知府這樣一說,將軍一顆心咚地一聲落進了胸腔裡。於是,變得眉活眼笑的將軍,同手下廖知府一路檢點起夫人一行從京師出山海關的行程。在他們看來,步人一行,步步穩紮穩打,行動隱秘,決無問題。

可是,增褀將軍萬萬沒有想到,同一時刻,在遠不過百里的檯安縣八角鎮上,大鬍子張作霖和他的結拜兄弟張作相,張景惠還有日前來入夥的湯玉麟,正在打他夫人的主意。

寬敞簡潔的議事廳裡,三張一湯,圍桌議事。桌子當中拄一隻銅質燭臺,燭臺上一隻足有小孩胳膊粗的牛油蠟燭燃得正緊。粗大的牛油蠟燭,已經燃了一半,燭液不斷往下滴,好像是流的眼淚。看得出來,他們議事已經很有一段時間了。

“我想,我們弟兄長期混跡綠林也不是個辦法。”張作霖用他那雙目光犀利的棕色眼睛,迅速打量了一下坐在他對面的三個兄弟,說,“不如趁我們現手中的本錢,向官家討個身分!”看三個兄弟對他此說有興趣,卻又不明究裡的樣子,乾脆攤開說明:“我剛纔得到確切情報,盛京將軍年輕貌美的如夫人玉蝴蝶今晚或明天一早要經過我們的地盤。我們拿她是‘罈子裡抓烏龜――穩拿!’”他用了一句息後語,伸出五指,很形象地做了個罈子裡抓烏龜的動作。

哈哈哈!張景惠張作相湯玉麟笑着對張作霖說,大哥是不是對這個小娘有啥想法?他們四人中,張作霖年齡最小,但他是領頭人,他們都叫他大哥。

“說到哪裡去了!”張作霖說:“這頗有姿色的小娘子是盛京將軍的心頭肉,寶貝得不行。我們拿到她,只要要她成爲我們手中的人質,要她去交換。這是我們改換門庭的好機會。”

張景惠張作相湯玉麟聽此一說,完全開竅了,表示堅決擁護、認真執行命令,接着,開始準備。

東北大地天亮得早,雪在半夜時分停了。這個早晨,當最後一線黑絨似的夜幕落盡,寒凝大地中,規模不算小的八角鎮似乎還在沉睡,四周闃寂無聲。然而,張作霖已經張網以待了。在八角鎮旁邊那條隱蔽在林林中的小道上,這時隱約傳來一陣馬蹄聲。從關內通往奉天的路是兩條,一條官道通過八角鎮;另外就是這條很不好走的秘密小道。

過道的小隊以爲他們很隱秘,不會有人知道。隨着林中傳來的樹枝冰掛被折斷的窸窸窣窣聲響越來越近,埋伏在側的張作霖們很快看清楚了,盛京將軍的如夫人和老管家騎在馬上,幾個訓練有素的衛士前後護衛,小心翼翼而來。將軍夫人身披一件厚厚的白色鬥蓬,頭戴一頂雪貂皮帽,捂得很厚實。不知她是怕還是冷,幾乎將身子趴在馬上。騎馬走在夫人身後的老管家,穿一身厚厚的黑色棉衣棉襖,尖尖臉上的一綹山羊鬍上都結滿冰花,護衛在他們前後的五六個衛士,全都穿東北老鄉愛追的黑色棉衣棉襖,窄衣箭袖,充滿警惕。

騎一匹大黑騾、神情精明的老管家,深怕有所閃失,前前後後指揮押陣。昨晚他們住離八角鎮不過二十里地的森林小鎮上。當時時光還早,衛隊長很不解地問老管家,我們何不到八角鎮住宿?那是個大地方條件好,幾個衛士,也這樣說。

“你們真個豬腦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管家一聲冷笑,教訓他們:“你等知不知道八角鎮是哪家天下?只怕說出來要嚇你等一跳。”看衛隊長們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老管家談虎色變地說:“八角鎮是三張一湯的天下。”說着解釋:“就是聞名東北的大鬍子(大土匪)張作霖還有鬍子張景惠、張作相、湯玉麟。我們如果明目張膽地過他們的地盤,保不準會發生點啥事情。特別是,我們是護送將軍夫人過去。”說着話聲音變小,樣子很詭祟:“你們可知道,將軍如夫人的年輕貌美,在東北可是出名的,沒有人不知道。有句話咋說?”老管家要考似地問衛隊長。

“色膽包天!”衛隊長悟出來了,說時一笑。

“對!聽我的。”老管家聲色俱厲地說,“這是最後一站,弟兄們再吃點苦,明天只要把夫人平安送到奉天,那就大功告成。將軍有言在先,屆時,會重賞諸位。”

衛士們轉憂爲喜,歡呼起來。

於是,一行聽從老管家安排,早早安息,第二天一早早早動身。就在他們一行就要走過危險區,精明的老管家得意地眯縫起眼睛,暗自慶幸之時,突然,平地驚雷――

“停步,不準動!”

“誰不聽招呼,就打死誰!”

隨着這聲聲猛喝,大雪沒膝的小道上,周圍大樹後齊撲撲閃出一隊土匪。他們服裝不一,槍上膛,刀出鞘,足有二百來人,黑壓壓一片,將將軍夫人一行人馬攔截下來;他們個個凶神惡煞,似乎只要將軍夫人一行哪個敢動一下,馬上就會惹來殺身之禍。

老管家和他的手下人,沒有一個敢動,乖乖地作了張作霖們的俘虜,被悉數押到八角鎮。

出乎意料的是,這幫土匪對他們有渥有加,尤其對待將軍夫人,讓她帶着他的使女梅香獨居一間上房。這一天在混亂加驚嚇中很快就快過完了。晚飯後,將軍夫人坐在那間備極雅緻的上房中心中打鼓,不由得注意觀察自己這個居間。屋子正中,一張鑲玉石臺面的小圓桌上已經掌燈,一隻大紅蠟燭炷在枝子形燈架上燃得正緊。燭光幽微跳躍。看得清,孤坐桌前的將軍夫人,竭力沉着,用疑慮的目光好似在打量着這間屋子,實質上思想上轉得走馬燈似的。

屋子裡溫暖如春,靠壁是一張很舒適的大炕,炕上一牀水紅被子還是新的,房間里布置得很簡潔,不過幾把椅子而已。將軍夫人用十指纖纖的素手,捧着一隻盛香茶的很精緻的千日紅茶杯,挑起一副秀眉,注視着窗櫺外正在走來的夜。紅暈暈的燈光映照下,窗外是疏疏揚揚的大雪剪影,這一天發生的事讓她滿腦袋霧水。

咦!這張作霖將我等擒來,所爲何事?明說是好好招待我,卻又將我和我的下人,老管家他們和我隔離開!縱然是我的使女梅香,剛纔也被他們叫了出去了,帶話過來,說是他們的大頭領張作霖馬上過來,有事向我秉報,卻又遲遲不來!咋怪頭怪腦的?讀閒書很多的她,東想西想中,突然電擊似的臉頰飛紅,心跳如鼓。她想到了《水滸傳》中的矮腳虎王英和扈三孃的故事。啊,莫非這張作霖是個好色之徒,他搶我來是要我作他的壓寨夫人?抑或是他素聞我美貌無雙,將我搶來過過眼癮?恐怕沒有那樣簡單!張作霖年輕力壯,騷氣蓬勃,如果在這樣的時分來看我這副俏模樣,怕是眼睛都要紅。那就必然發作。如果他一旦發作,肯定連他自己都控制不了,必然像頭老虎一樣給我撲來。如果這樣,我當如何?從還是不從?

就在將軍夫人心中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時,毫無徵兆毫無聲響地門簾一掀,張作霖帶着一股寒氣走了進來。

“夫人好!”張作霖彬彬有禮地站在她面前,作一個揖說,“在下之所以打擾夫人,是有事向你秉報!”

張作霖聲音不大,顯得溫和,可在她聽來,卻如同響了一記驚雷。她趕緊收住神思,竭力做出端莊,用一雙美目,注意來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來人似有不軌之意,進了門,又探身出去看了看,這才收心大膽地關上門。將軍夫人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身子。

來人並沒有像她所想的那樣!他不像一般騷氣蓬勃的鬍子,對女人,摘在筐裡就是菜,何況她這樣美貌無雙的女子。來人如果是騷氣蓬勃的鬍子,在這樣如詩如畫適宜作愛的夜裡,她又在他的手裡,必然是幾句挑逗的話一過,就會像騷猴了一樣給她撲過來。他沒有,而是很有禮貌地坐在她對面,右手拿起茶壺,左手將衣袖一捋,用手揭開她茶杯的蓋子,提起茶壺往她茶杯裡續開水,顯得很是斯文。

張作霖在將茶壺放下時,手一比,示意夫人請茶。然後向她道歉,說些照顧不周的話云云。天下竟有這樣的鬍子?幽徽的燭光下,將軍夫人不禁圓睜美目,注意打量這個一點也不招人討厭的年輕男人,卻又下意識地擡起雙腕,護住自己豐滿的胸部。作爲過來人,性生活經驗豐富的她,這時思維的屏幕上閃出這位土匪大哥向他撲來的一幕幕極富刺激的情景、畫面。她之如此,不知是出於一種下意識的自衛,還是一種從心底升起的暗示。也許,她的生活太平靜太優裕,而她的年齡到了對性生活渴求的時候;特別是她與將軍分別太久,讓她對坐在眼前這位讓她心生好感的青年男人有種情不自禁的衝動。她已經作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此時此刻,她的內心深處,倒真是希望這位正當其時的青年男人,不要這麼文質彬彬,最好是如狼似虎撲過來。

但是,很遺憾,將軍夫人預料中的精彩畫面、動作都沒有出現,張作霖彬彬有禮地坐她對面說話。這樣,反而讓她不能正襟危坐了。

“怠慢了,將軍夫人。”張作霖告了得罪,用一雙犀利的棕色眼睛打量着夫人,似乎知曉她在擔心什麼,想着什麼,說:“晚飯後,我知道老管家愛抽幾口大煙,就讓張作相陪老管家去煙房抽菸去了。知道夫人有宵夜的習慣,而且愛吃狗肉,我特意讓下人給夫人打了一隻肥狗,怕他們弄不好,這就專門讓梅香去監視着弄去了。”

明明知曉張作霖說的是假話,但這些話編得好聽,受聽,夫人不知所以地噓了口氣,看着這位知疼知熱,長相清俊的張作霖,心生好感,主動把話挑明,她抿嘴一笑,北音婉轉,吐字若蘭地說:“你今天早上說請我來,是因爲有話要親自對我說是嗎,就說吧!”

“夫人!”張作霖低了頭,略爲沉吟。他說:“在你和將軍看來,我們這些保安隊無異就都是土匪、鬍子對吧?”

“保安隊是保境安民的隊伍。”夫人說:“咋個能同土匪混爲一談。”

“我知道夫人這樣說是安慰我。”張作霖擡起頭來看定夫人,長長地嘆了口氣,好像無限的傷心事和委屈盡在其中了。他這就不管不顧地將自己的出生,坎坷經歷,對夫人大體作了個秉報。儘管他這番話說得轉山轉水,但他將他是趙家廟有來頭臉的正經人家小地主趙佔元的二女婿的身分表面……他總體上給將軍夫人的印象是,他是一個良家子弟,如果人們將保安隊的人看成匪,那也是逼不得己的事。他最後點出主題:良禽擇木而棲,賢良擇主而事。得悉盛京將軍欲招兵買馬,他希望通過夫人秉報將軍,他願率八角鎮保安隊全班人馬,服膺將軍麾下,報孝朝廷!

“啊,就是這麼點事嗎!”將軍夫人是當得了將軍家的,聽了張作霖這話,當即大包大攬,說:“沒有問題,小事一樁。”

“夫人恩德,定當後報!”張作霖站起來,給將軍夫人作揖,彎下腰去,深深施禮。就像時間掐算好了似的,這時,將軍夫人使女梅香回來了。門外,同時響起老管家對夫人的問候聲。

張作霖這就適時站起,適時告辭。

結果不言而喻,皆大歡喜。

光緒二十四年(1901)9月,26歲的大鬍子張作霖搖身一變,變爲了清軍管帶。盛京將軍將張作霖所部共計三百多人悉數收編,整編爲遊擊馬隊一營、步隊一營,另二張一湯也都成了清軍下級軍官。這支官軍統一由管帶張作霖率領。盛京將軍就此開創了東北由“匪”改“官兵”之先河。

當吃上皇糧、穿上清軍管帶軍服,腰佩一把寬葉戰刀的新任清軍管帶張作霖向增褀將軍謝恩時,增褀將軍很有興趣地問他,“你爲何要這樣爭着來服膺報孝朝廷?當管帶哪有你原先那樣舒服?山高皇帝遠,在八角鎮周圍團轉,你和你的那幫人,就是土皇帝!”

“報告將軍!”匍伏在增褀面前謝恩的張作霖相當坦率地說:“因爲我想升官發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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