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連山,古屬幽州,地形獨特,面向葫蘆島,平地兀立,特立獨行,從東到西,縱橫數十里。奉軍在這裡依勢而建的連山要塞,一下子成了張作霖的救命符,成了郭鬆齡一道很難逾越的難關。敵對雙方在這裡較上了勁。郭鬆齡進攻受阻受挫。
連山要塞的建成,是姜登選的慧眼獨具,是他對奉軍獨有的呈現。
1922年第一次直奉大戰期間,很有戰略目光的姜登選向輔帥張作相提出,連山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戰況不好,爲預防直軍乘勝追擊,長驅直入,他提出在這裡依勢造形,打造出一道類似法國馬其諾防線的防線。張作相深以爲然,報經大帥批准後,鋪帥張作相特別安排姜登選在這裡督促打造,歷時半年完成。連山要塞三道防線,層層環繞。防線前設多道鐵絲網等障礙物。防線內,暗堡、地道、戰壕層層相通,交相互織;防線內多方位配置先進火炮、重機槍、暗堡和足夠的糧食,淡水……戰時,連山要塞可容四至五萬守軍,堅守半年一年決無問題。
郭鬆齡親率一支約3萬人的精銳突擊部隊,一路過關斬將,所向披靡,在連山要塞受阻。
黑夜來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掩蓋了一切。白天,打得急風暴雨的兩軍,這時處於休戰狀態。就像兩個重量級的拳擊手,在先前搏鬥中,雙方打得鼻青臉腫而難分勝負。這會兒,雙方都坐在一邊休息、喘息,用腫起的眼睛仇恨萬分地打量着對方,思量着再次較量時如何將對手一拳打倒在地,一拳致死。連山要塞很安靜。表面上的安靜,往往掩蓋着暗中的萬分兇險。
山下,夜幕憧憧中,橫臥着郭鬆齡一路呼嘯而來,權作司令部的指揮車。這列指揮車,就像睡過了去似的。其實,這是一種假像。稍加註意,就會發現,這列外表普通的綠皮客車中段,有一扇窗戶一直亮着燈。窗戶內垂着厚厚的金絲絨窗簾,目的是讓燈光儘可能不被暴露,但暈黃的燈光,還是透過窗簾的縫隙,有絲絲縷縷,流瀉到了窗外。騎在斷頭鋼軌上、蹲在黑暗中的這節列車四周,有不少遊動的哨兵,可謂戒備嚴密。
山下,成建制的部隊,手中抱着大槍,席地而睡。露水下來了,東北11月的深夜很有點冷,但這些天來,一直在戰鬥的郭鬆齡部官兵委實太累了,他們就這樣天當被子地當牀睡了過去,睡得很香很熟。他們大都是東北兵,睡夢中,他們也許回到了雖然破敗簡陋貧窮,但有一分特殊溫暖的家家,見到了年老的爹孃……這些天,長官反覆對他們宣講,我們不是造反,我們是要去“清君側”;就是要把矇蔽大帥、大帥身邊的壞人楊宇霆類等清理出來,讓大家過上好日子……因此,他們大都作戰勇敢。
郭鬆齡權且作爲指揮部的車廂裡,當中茶几上拄一隻拳頭大的紅蠟燭。燭光幽微,燭液不時下滴,像是在流淚。急速消瘦下來的郭將軍,將披在身上的軍大衣不自覺地挾緊。他緊鎖一副漆黑劍眉,坐在那裡,久久面對着鋪在桌上的連山要塞地圖沉思;要時站起來,在車廂裡來回踱步,不無焦急焦慮。這時候他身邊所有的參謀、警衛、弁兵以及夫人都沒有睡,都在關注他。他們不出現,不等於他們不存在,他們是儘量不來打擾他的思緒。
將軍渴了,走上去拿起放在茶几上的茶缸,只喝了一口,水太涼了,就放下了茶缸。這時,夫人韓淑秀適時出現在他身邊,她提起旁邊一隻暖水瓶,給他缸子續上滾燙的開水,表現出特殊的關切。小弁兵也趁機上來,將桌上那根快要燃盡的蠟燭拿開,換上一根小孩拳頭般大小的新蠟燭。於是,車廂內陡然亮堂了些。弁兵知趣,見將軍沒有別的吩咐,影子似地退了下去。
“茂宸!”妻子走上前來,伸手將丈夫的大衣領子理了理,用一雙大眼睛愛憐地看着丈夫,關切地說:“你是不是遇到了難題,需不需要把他們找來商量一下?集思廣益嘛?”妻子口中的他們,是他的相關下屬。
“那倒不必!”將軍素來清亮的聲音這會兒有點發啞,他走上前去,在暗淡的燭光中,彎下腰,指點着鋪在小桌上的連山要塞圖,對妻子說:“我們現在遇到了**煩。連山要塞很難啃。而且,趁我進攻受阻,張作霖調汲金純師趕來增援,妄圖打我一個前後夾擊。目前,我進攻的另外四路部隊,都在看着我們。時間、時間!”他指點着軍用地圖上的連山要塞說:“時間上,我們耽誤不起。又是姜登選,連山要塞就是他搞出來的,他死了都要同我作對!”說着,又在屋裡踱了開來。韓淑秀知道二人的關係。畢業於日本東京士官學校的姜登選,在校時,很佩服他的老師,就是後來在中國作惡多端的派遣軍總司令岡村寧次,岡村寧次也很欣賞他這個中國學生薑登選。姜登選很得了岡村寧次真傳,將連山要塞真個打造成了銅牆鐵璧。
“茂宸,不要急?”妻子安慰他:“你不是常說,每臨大事有靜氣,多想出智慧嗎!沒有過不去的橋。”
“是。”郭鬆齡停下步來,點點頭,若有所悟。他思索着喃喃自語:“狹路相逢勇者勝。千萬不可粗枝大葉。”他看了看戴在手上的瓦時針夜光錶,對妻子說:“別擔心,你去睡一會吧,天快亮了。我自有辦法。”
“那好!”妻子說:“我在這裡反而會耽誤你。你也抓緊時間睡一會吧!”作爲妻子,也只能如此了。看丈夫點頭,韓淑秀將通往權且作爲臥室的車廂的門簾一掀,進去了。
新的一天來到了。這天,郭鬆齡並沒有想出什麼好辦法,只能沿襲昨天的戰法――猛攻。
曙光剛剛撕破夜幕,郭軍就對連山要塞發起猛烈炮擊。這天的炮擊比前兩天更爲猛烈。
連山要塞約五百米開外,是一片密林。密林中,隱藏着的郭軍成百門大炮,打出第一個齊射急射。成千上萬發炮彈,帶着可怕的嘯聲,像道道通紅的閃電,咚咚咚砸向連山要塞。一時,濃煙升騰,天地間似乎都在震動。
郭鬆齡在臨時搭起的暗堡內,舉着手中的望遠鏡,從瞭望孔中看出去。炮兵是戰爭之神!而且,郭鬆齡向來看重炮戰、擅長炮戰。他手中也有這個能力。他掌握的軍團,原是奉軍中的精銳,裝備最好。炮兵、裝車兵等一應現代戰爭所有的要素全都具備,是支御林軍,常勝軍;是大帥張作霖起家和安身立命的資本。這時,隨着鋪天蓋地的炮擊,連山要塞的第一道防線內,被炸得四處騰起濃煙烈火,慘叫聲聲,守軍的殘肢斷臂隨着濃煙黑火和崩裂的工事升起空中。
然而,連山要塞也不是好惹的。要塞用同樣猛然的炮火還擊。這倒是郭鬆齡希望的,他期望從中發現敵方隱藏很深的火力點。然而,他又驚又失望。從連山還擊的炮聲中,他驚異地發現,連山要塞添置了不少從日本引進的殺傷力很大的大口徑的加農炮、野戰炮……但是,讓他失望的是,要塞隱藏很深火力點很少暴露。更要命更可怕的是,這樣的消耗戰,連山要塞消耗得起,他郭鬆齡消耗不起。他只能速戰速勝!
沒有其它好辦法。在炮羣開始向要塞縱深延伸射擊時,他只能按原計劃下達衝鋒的命令。
隨着三顆紅色信號彈上天。成千上萬的郭軍開始了集團衝鋒。這些穿着深灰色軍服,打着綁腿,頭戴鋼盔,配備了奉軍最好武器、訓練最好的官兵,突然間,就像從地下冒出來似的。挺着上了雪亮刺刀的步槍,吶喊着,涌潮般朝前衝去。
如果遇到一般的敵人,哪怕就是遇到國內最能打的吳佩孚的精銳部隊“刺彭”的部隊,在這種猛烈衝擊下,敵人往往也會沉不着氣。然而,因爲有要塞壯膽,守軍顯得異常沉靜、沉着、節制、充裕。他們不急着開槍阻擊,而是當進攻部隊暴露在要塞前面開闊地時,咚咚咚、噠噠噠、砰砰砰、轟轟轟!要塞守軍這才猛烈阻擊。火炮,輕重機槍、步槍、手**等輕重武器多角度多側面織成的死亡的網,網住、罩住了進攻部隊。那些隱藏在地堡、暗堡裡的馬克沁重機器、日本歪把子輕機槍一起開火。剎時,衝鋒的郭軍像是被一把把鋒利無比的鐮刀成片成片割倒在地的麥草,屍橫累累,進攻失敗了。
郭鬆齡心情沉重地放下了手中的望遠鏡,心中痛惜,可惜我這支部隊。他不達不下達了停止進攻的命令。。
這天的激戰,在黃昏到來時結束了。
第二天雙方保持沉寂,處於一種僵持。而僵持,對於戰爭的雙方都是最可怕的。因爲僵持中很可能孕育、蘊藏、實施着什麼陰謀詭計。意味一方對另一方可能突然實施的、一劍封喉的致命打擊。
這一帶的居民早跑光了,空闊的曠地上無聲無息,一派蕭瑟,好像沉入了冰河期。在那些破房爛瓦的邊緣,幾棵被炮彈斬斷頭,硝煙薰黑了的歪脖子樹上,間或有幾隻寒鴉棲息於上,亂噪一陣又飛走了。
郭鬆齡再也拖不起了,他憂心如焚。情況開始變得對他不利起來。也就是因爲連山要塞打不下來,達不到戰略目標,他的同盟軍同盟者開始背叛他。大端有三:一是西北王馮玉祥,說好了屆時出兵相助,現在收回成命。二是李景林更是邪門,突然倒了回去,重新倒向了張作霖。三是在熱河一帶稱王道霸、在長城內外出沒的大土匪闞朝璽、湯玉麟在失望之餘,對他落選井下石。這幾個大土匪投降了張作相,爲掙表現,對他的另外四路部隊進行攻擊。不要小看這些土匪!闞手中有一師一旅,湯有騎兵一師,於也有騎兵一師。雖然這些土匪隊伍不能同正規部隊相比,但也拖住了他的後腿……郭鬆齡已經到了前進一步生,後退一步死、甚至可以說不進就死的地步。
天無絕人之路,郭鬆齡不該死。就在兵陷連山的第三個晚上,郭鬆齡愁腸百結,無計可施時,情報處長皮得相突然來向報告,發現連山後面的海面結冰封凍了……
“怎麼會?”郭鬆齡聞言一驚一愣一喜。遼西常年氣候他是知道的。農諺雲:“小雪封地,大雪封河。”現在還是小雪時節,海面這時怎麼會結冰呢?可是,長得像個猴子樣的情報處長皮得相再三給他保證說,如果沒有結冰,他情願被郭司令當場槍斃。
“那好!”郭鬆齡把軍大衣一披,手槍一插,當即帶上一個警衛班,要皮得相帶他去看海。連山要塞是依偎着皁籬山勢打造起來的。猴子似的皮得相帶着郭鬆齡趁夜摸到了皁籬山下的海邊一看,海面果真凍得硬梆梆的。這太神奇了!郭鬆齡不禁以手加額,感謝蒼天。
對連山塞猛烈的突襲,是這天晚上最寒冷的子夜時分。要塞守軍除了夜巡的哨兵,都已安然入睡。已經打了幾天,進攻郭軍受到沉重打擊,加之戰場出現了一系列不利郭鬆齡的情況,連山要塞守軍,從輔帥張作相開始從上至下都放鬆了警惕。在他們心中,原先活蹦亂跳,無法阻止的“郭鬼子”,已經成了一條竄進網的大魚,就等着他們起網抓魚了。但他們忘了,郭鬆齡既然被稱作“鬼子”,就有常人不能之能、之鬼。
猛烈的突襲來自來防線最薄弱的後方,這是守軍完全沒有想到的,守軍被打了個猝手不及。猛烈的槍聲、猛烈的攻擊,在皀籬山後突然響起、發起,是如此驚天動地、如此突如其來,如此驚心動魄!讓喜歡脫光衣服睡覺的東北大兵們,從夢中驚醒,懵裡懵懂中,聽說郭鬼子的部隊打上來來了。驚慌失措的他們趕緊穿衣服,找槍,沒有了抓拿。官找不着兵,兵尋不着官……混亂、狼狽,就像一羣炸了窩的馬蜂,亂跑亂躥。
猛烈的槍聲,在靜靜的下着小雪的深夜裡聽來格外猛烈、驚心。要塞後面到處都在燃燒,到處都在吶喊……山下騰騰的火光和聲聲爆炸引發的濃煙烈火沖天而起。本來組織嚴密的連山要塞完全混亂了。前面守軍不知後面發生了什麼事,只聽說郭鬼子的部隊打來了,前面守軍趕緊調過槍口對後面射擊,而後面涌上來的丟盔棄甲的守軍,昏頭昏腦中對前面守軍開槍還擊。很快,連山要塞亂打成了一氣,亂成了一鍋粥。“郭鬼子”抓住機會,對要塞前後進行夾攻,將連山要塞一鍋端了。
天亮了,戰鬥基本結束了。披着軍大衣的郭鬆齡,從他所站的皁籬山最高處,舉起手中的高倍望遠鏡望下去。出現在他鏡頭中的景像讓他差點笑出聲來。
被皁籬要塞切斷的鐵路線上,大批潰敗的奉軍,鋪天蓋地,起碼有一國、二萬人,往寥寥幾輛停在鐵道線上的火車爭相涌去。這幾輛火車的車廂裡已經塞滿了兵,其塞滿的程度,猶如是塞滿了沙丁魚的罐頭,嚴嚴實實,已經根本沒有任何一點縫隙。而車廂頂上也坐滿了兵。這些火車很可憐、很勉強地起動了,因爲大大超載,火車走得慢極了。從山下看去,就像一條條垂死的蛇在掙扎蠕動。
嗚――!
嗚――!
那幾列火車喘着粗氣,吭哧吭哧地沿着在早晨的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的鋼軌,艱難地朝前挪動。鐵道線兩邊,大批沒能擠上車的奉軍官兵,一邊大聲謾罵着上了車的官兵,不管不顧地朝車上涌,將上了車的官兵往下拽;而上了車的官兵又一個勁地將想涌上車來的官兵往下推、搡……極度的混亂中,有些被擠到車輪下的兵,被吭哧吭哧而堅強有力的車輪輾斷了手或腿,哀叫聲聲中,血流遍地。大批無法逃生的官兵,因爲憤怒,有人對車上的“兄弟”開槍了,車上的兄弟進行還擊,這就又相互擱倒一些。僥倖擠上車去的奉軍官兵,因爲車廂內太擠,呼吸困難,你推我搡,往往上演武打。混亂中,被擠死踩死窒息而死的官兵很多。
而連山要塞主將、輔帥張作相等高級軍官不在此例。看情況不對大勢已去,他們昨晚上就腳板上擦清油――溜了。張作相及手下大將汲金純、越止香、陳九錫等都有專車,他們比泥鰍還滑,溜得快極了。
四
1925年歲末,經一路征戰,千辛萬苦,死傷累累,郭鬆齡率部抵達巨流河。這是最後一道天險。如果郭軍過了巨流河,奉天就指日可下了。張作霖拼了!他拉出全部家當,在河對面擺開決戰架勢。
在張作霖的作戰室裡,他像只暴跳的蒼狼,用手指着壁上那幅碩大的軍用地圖上一個點――那是與葫蘆島隔海相望的、在他的地盤上遼寧營口,倒抽了一口涼氣,對手下大將吳俊升等一班將佐談虎色變地說:“這郭鬼子居然給我來這一出,虧他想得出!如果不是日本人及時出手,攔截了郭鬼子,讓他們上岸對我們發動突襲,保不定我們就完了……”張作霖這裡說的是,郭鬆齡一邊在巨流河那邊擺出決戰架勢,吸引奉軍注意,另一邊私下派出一支約5000人的精銳突擊部隊,在一個晚上從葫蘆島乘船出海,企望到營口登陸,從背後迂迴給他一個側擊!郭部剛出海,遭到日軍一批軍艦截擊被堵了回去,雙方也沒有開火。日軍幫了他的大忙。事後,關東軍司令部將這事並有關郭部的多個情報一併通知了他。
吳俊升點點頭,他提醒大帥:“日本鬼子是不會白幫忙的,他們馬上就會登門要債。”大帥手下另一大將,第九軍軍長,有“智多星”之稱的韓麟春,想得更深些。他認爲,日本鬼子這一着,顯然是做給我們看的。也就是說,他們可以決定我們雙方的命運;他們可以幫我們,也可以幫“郭鬼子”。問題是誰出得起價!
少帥張學良卻有些不以爲然,他反駁韓麟春:“這點,你就不瞭解郭鬆齡了。這個人向來討厭日本人,他曾在我面前不止一次提過,要我設法說服大帥,聯繫關內關外所有同仁、力量,把日本人趕出東北!”看大帥聞此言神色有點赧然,少帥沒有把話說下去。
真是說鬼鬼到。
這時副官張章進來報告:“滿鐵事務所所長龜田,有要事求見大帥。”
“要賬的來了!”張學良、吳俊升、韓麟春都這樣說。
“那你們先回避一下吧!”大帥說:“我要看這個傢伙有些啥子名堂,他要對我說些什麼。”
大帥從作戰室移尊隔壁客廳,吩咐小張副官帶龜田進來。
奉天滿鐵事務所,名義上是日本人設在奉天管理滿州(東北)鐵路事務的專職機構,其實遠不止於此,這是個神通廣大、通天達地的特務機構。事務所所長龜田是一個大特務,也是一個東北通。
龜田進來了。日本人的虛禮是很多的,一進門,就將禮帽拿在手中,對大帥鞠躬問好。這是個五十來歲的日本人。虛胖、矮個、眼鏡、禿頭,穿一身黑色西裝,腳蹬一雙擦得漆黑鋥亮的黑皮鞋,嘴上護一綹日本招牌式的仁丹胡,右手腕上,掛一根柺棍。表面上文質彬彬,客客氣氣,儼然一紳士,但只要稍加註意,就會發現,他那副眼鏡後小眼睛中的眼神、相當詭譎敏銳兇狠。
大帥落坐在當中大沙發上,手一指,示意客人坐。龜田隔玻晶茶几坐在大帥對面的沙發上,將拐往邊上一靠,摘下頭上的博士帽,身邊一放。談判的架勢擺起了。
弁兵上來,給客人上了茶點,又退了出去。
龜田端刀直入地問大帥:“郭鬼子部精銳昨晚趁夜幕掩護,乘船出海,欲迂迴側擊奉軍,爲我海軍攔截,陰謀未逞。不然,大帥的麻煩大了。”龜田慢條斯理說時,敏銳陰蟄的目光,透過眼鏡、在大帥顯得清白憔悴的瘦臉上,己掃了幾個來回。
“另外,關東軍情報部門給大帥提供的相應幾個情報,想來大帥都知道了?”
“是。”張作霖淡淡地笑笑,說:“對關東軍的幫助,深表謝意。”
真個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龜田笑扯扯地說:“我可不可以冒昧地問大帥一句,此次決戰,大帥有幾分勝算?”開始步步深入、緊逼。
張作霖略爲沉吟,客觀地說:“勝負一半對一半。”
“大帥過於樂觀了吧?”龜田陰險地一笑,掰起指頭算了一筆賬:郭鬆齡現手中有五個軍,約7萬餘人,僅人數上而言,是決戰奉軍的一半。但就其部隊裝備配置,戰鬥經驗、戰鬥素養相較,大帥的部隊差郭軍很遠。另外,郭軍乘勝而來,氣勢很盛,且奉天遙遙在望,離郭軍終極目標只有一步之遙。加之郭鬆齡給他的部下許多盅惑、許多許願,決戰中,郭軍肯定拼死相爭……如此綜合一算,大帥勝算不多。對日本人所說,張作霖心中承認是實。既然日本人是上門談生意的,那就不如攤開了說。
“閣下是手眼通天的人。”張作霖直截了當問龜田:“你是受日本關東軍司令部所託來的吧?”
“是,又不是。”來人傲慢地用手託了託眼鏡。
“怎講?”
“我不僅代表關東軍司令部,而且代表陸軍省來的。”
“好!”張作霖說:“那我們就在月亮壩下耍關刀――明砍。說吧,你們可以給我提供何等樣的幫助?我需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痛快!”龜田將手一拍,隨即一一保證、並明細開價:
一、 我方可以確保郭軍不從海上偷渡迂迴閃擊。
二、 我方可以確保郭軍不使用南滿鐵路繼續北上。
另外有二:
1、 給奉軍每個軍派出多名軍事顧問。
2、 給你方提供重炮200門,炮彈10餘發……
總之,我關東軍可以保證大帥在巨流河大戰中獲勝;進而消來郭軍。如果需要,必要時,日軍可以直接參戰。
日方需要回報的,大端有二:
一、 承認日本人有在滿洲全境的土地商住權和居住權。
二、 希貴方同意日方在滿洲東邊道、洮昌道等滿洲各重要城市開設領事館。
龜田顯然是有備而來,他將這些背書似的一一說完之後,唰地一聲,將帶在身邊的黑色三倒捌小提包拉鍊一拉,拿出打印好的條約,一式兩份。站起身來,雙手捧給張作霖,請大帥過目,簽名。然後,大帥留下一份,他拿走一份。張作霖接過一看,條約是用雪白A4道林紙打印好的,中日文對照。一式兩份條約上,關東軍司令部已經蓋好大紅公章,那大紅公章,很有點觸目驚心,就像是潑灑的一灘鮮血。
“狗日的日本鬼子!”張作霖在心中暗罵。對他而言,事情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他將這打印好的條約接過手中,細細看了看,感到沉重,他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但是,不依龜田所說,不答應日本人提出的條件,不在這個條約上簽名行嗎?不行、斷斷不行。稍微躊躊,“鬍子”出身的大帥心中有了好主意,他在這兩份條約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留下一份,給了龜田一份。龜田萬分珍惜地收起來,這就站起來,適時有禮地向大帥鞠躬,告辭。臨別,心滿意足的龜田再三向大帥保證;並對大帥的“慷慨”表示感謝。
龜田剛走,隔壁屋子裡的少帥張學良、吳俊升、韓麟春以及隨後趕來的王永江走了過來。大帥給他們說了他同龜田談話內容,並將他同龜草簽的條約給他們看了。
“哎呀,大帥!”王永江很着急,滿臉義憤,指着條約說:“‘承認日本人有滿洲全境的土地商住權和居住權’,這豈不是變相承認日本人對我東北的長期佔領!”王永江對條約字斟句酌,一一念了出來;張學良、吳俊升、韓麟春面面相覷,又驚又愣。
“此一時彼一時。”不意大帥朗聲大笑起來,那笑聲似乎要把他對日本人的輕蔑、捉弄之意全部傾瀉出來。笑夠了,他將拿在手上的“條約”抖抖說:“在咱老子看來,這不過就是一張紙,一張一錢不值的廢紙!只要日本人幫我渡過了這道難關,以後老子統統不認。”大家一愣,隨即明白了大帥意思,大笑不止;王永江、吳俊升、韓麟春將大指拇一比,佩服萬分地對張作霖說:“大帥,真有你的。”
最瞭解郭鬆齡的,果然是少帥張學良。在龜田找上張作霖門之前,總想兩面吃糖,總想菜刀打豆腐――兩面光生的日本關東軍司令部就派了一個叫浦權的大佐上門找郭鬆齡談判。郭鬆齡會說日語,但他不說,這是保持民族尊嚴,而是讓麾下中校參謀,精通日語的盛世才當翻譯。盛世才,字晉庸,原名振甲,又字德三,遼寧開原人。別看他當時是個當時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後來可了不得,先後作過國民**國防部上將參議,中華民國陸軍上將……特別是,當他作“新疆王”時,在國共兩黨之間翻來覆去,1949年解放前夕,下令殺害了毛漢**的胞弟,蓍名的毛澤民等共產黨人――這是事話。盛世才也是畢業於日本東京士官學校。
郭將軍高坐其上,戎裝筆挺,很威嚴。盛成才坐在旁邊擔任翻譯兼記錄。浦權大佐是個典型的大和民族子孫,也是典型的日本職業軍人,40來歲,矮而墩實個子。黃憔憔的寡骨臉上戴一副黑邊眼鏡,脣上護一綹仁丹胡,呈X形的腿上穿一雙黑皮靴,腰帶上挎一把幾乎着地的日本軍刀。
郭將軍示意來人坐,有話直說,說時一笑,很諷刺也很有火氣地說:“我們中國有句話叫兩軍相爭,不斬來使。”盛世纔開始翻譯,其實這些日本人都是中國通,東北通,中國話他們完全聽得懂。這裡,郭將軍話中的本意是,你這樣的日本人,我真想斬了你。
“哈依!”浦權大佐機械地喊操似地點了一下頭,隨即彈簧地彈起,上前兩步,將一封標有關東軍司令部字樣的大信封遞給郭鬆齡,看郭將軍接在手中,浦權大佐機械地退後兩步,坐在郭將軍指定的那隻四四方方的矮凳上,像是在受審。
郭鬆齡接過看了。是一份日本田中內閣就日本關東軍軍部月來就張作霖的奉軍與郭鬆齡的東北國民軍的交戰情況及巨流河決戰的展望。指出若兩軍決戰,奉軍很可能戰敗。而如果日本關東軍出面,受幫助的一方必勝,反之,必敗。內閣的批覆很原則很簡煉很詭,意味深長,要關東軍司令部“相機行事!”意思是再明確不過了。郭鬆齡看完後,把信函摔在桌上,調頭對盛世才說:“你問他,‘相機行事’是什麼意思?”不等盛世才用日語翻譯,浦權大佐已經急了,他將握在手中的日本軍刀在地上一拄,用一口流利的中國東北話說:“郭將軍之所以一路所向披靡,請不要忘了,是我們日本人的南滿鐵路幫了你的大忙。而且,現在郭將軍的指揮車也還騎在這條鐵路上。”
一絲不屑的冷笑,掛在郭將軍有棱有角的臉上,他對來人說:“你有話直說!”
“金復海蓋!”這是一句日語。也許關東軍代表浦權大佐知道郭鬆齡不好說話,怕明說出來遭到郭鬆齡拒絕,這就轉山轉水地、遮遮掩掩用日文來表述。日本人要郭鬆齡將“金復海蓋”給他們,這樣,他們就可以幫助郭鬆齡。郭鬆齡當然懂,日語的“金復海蓋”,就是指我國的遼東半島。
“你們的意思是!”郭鬆齡很氣憤地說:“你們日本關東軍給我提供幫助,幫助我打敗張作霖,來換取我用整個遼東半島回報?”
“是的!”日本關東軍全權代表直言不諱。
“休想!”郭將軍將桌子一拍站起,指着矮了他半截的日本關東軍全權代雙浦權教訓:“你們打錯了算盤,看錯了人!我郭鬆齡之所以起兵討伐張作霖,主要就是因爲他喪權辱國……我軍將士,之所以跟着我郭鬆齡討伐張作霖,根本的原因正在於此。”
“這是郭將軍最後的意思嗎?”浦權大佐,像一條被刺激了的眼鏡蛇,一下昂起頭,看定郭將軍,齜牙咧嘴;他發出了最後通牒:“既然如此,我代表關東軍司令部,首先向你鄭重宣佈,即日起,南滿鐵路禁止你的部隊使用。這條鐵路,是日本國滿鐵事務所同張作霖大帥取得諒解後修建的。”停了停,他看郭鬆齡沒有吭聲,以爲打中了郭鬆齡要害,談判有門,深說下去:“郭將軍沒有騎兵,缺少汽車,在滿洲大平原上作戰,你依靠的完全是這條鐵路。試想一下,你的部隊如果離開了我們這條鐵路,就完全失去了機動能力。最終會是一個什麼結果,郭將軍不會不清楚吧?況且,非此即彼。郭將軍不需要我們幫助,難道張大帥就不需要嗎!”
“我們中國人之間的事,我們東北人之間的事,是我們自己的事,我們自己解決。不要你們日本人來插手!”郭鬆齡說時,果斷地將手一揮,他將日本關東軍全權代表浦權大佐趕了出去。
巨流河決戰的勝負,還沒有開始,其實就決定了。
五
巨流河決戰是一場實力懸殊的戰爭,是一場還沒有開始就知道了結果的戰爭。對郭鬆齡和他衆多的將士而言,這是一場爲正義、爲理想進行的獻身之戰、悲壯之戰。
決戰首先從炮戰開始。
那些天,巨流河兩岸炮聲隆隆,從早到晚,經久不息,把天地都打紅了。把黑夜打成了白天,把白天打成了一爐血紅的融化了的熾熱鋼水。日本人爲奉軍提供的直徑八英寸的大炮彈,帶着可怕的嘯聲,從巨流河那邊排山倒海般一個勁向巨流河這邊的郭軍陣地傾瀉。這樣,一邊是底氣十足的瘋狂傾瀉,一邊是綿軟無力的、越來越稀疏的還擊。奉軍的空軍也出動了。那些在空中飛得慢騰騰的、老式的雙翅膀黃色飛機,可以從天下往地下投彈……在實際戰爭中起不了多大作用。但在那個時代,飛機在中國是稀罕物兒。在地方軍事集團中,不要說用飛機作戰,看到過飛機的,都沒有幾個人。因此,奉軍每天有不多幾架飛機參戰,大模大樣、耀武揚威地在天上飛,本身就是對參戰奉軍的極大鼓舞,是對郭軍士氣極大的打擊、威攝。
奉軍天上地下交相配合,打的是一場優勢佔盡的立體化戰爭。在奉軍絞殺式的強大炮火打擊下,郭軍不得不往後退縮、收縮。奉軍突破了郭軍防線,大批騎兵過來了,機械化部隊過來了……過了河的奉軍大部隊騎兵,對沒有騎兵,完全沒有機動能力的郭軍造成了致命威脅。
那些天,從早到晚,每天都能看到這樣的廝殺場景重複出現,相當慘烈悲壯。東北大平原上,隨着“衝啊!”、“殺啊!”打雷似的喊殺聲從天邊滾來。大隊奉軍騎兵出現了。蹄聲嗒嗒,像是擂起了千百面沉重的戰鼓。千百匹戰馬組成的方隊,像快速移動的鋼鐵長城,帶着森然殺氣,閃電般從遙遠的地平線上倏忽而致。千百個粗喉嚨裡猛然迸發而出的喊殺聲是可怕的。千百把雪亮的戰刀舉起、落下間,必然是經不起衝擊而又堅守陣地的郭軍官兵的慘叫聲聲,殘肢斷臂就像森林中被快刀猛然一陣削劈,紛紛墜地的飄飄樹枝。有意志不堅定的郭軍官兵,在這種衝擊下潰逃、潰敗,還有投降。
最後時期,寧死不屈的郭鬆齡,將他所剩不多的精銳部隊集中到兩點堅持、堅守。一是他的司令部所在地新民鎮;二是白旗堡――這是郭軍最後的倉庫重地。
郭鬆齡是完全可以逃生的,只要他願意。只要他肯後退,只要他肯退到關裡去。西北王馮玉祥明確表示,歡迎他去。同樣歡迎他去的,還有閻錫山,還有吳佩孚等等。然而,他一概拒絕,他決不後退,只能前進,哪怕戰死,他是不成功則成仁。他曾經多次勸導妻子韓淑秀離他而去,韓淑秀堅決拒絕,要與他同生共死。
這天一早,最後慘烈的決戰,從白旗堡開始。
茫茫雪原上,白旗堡一帶居民早就逃光了。白旗堡人去房空,只有幾十戶人家的寥落的白旗堡前面,原先有一片楊森林。爲了保持視野開闊,便於阻擊、打擊奉軍。白旗堡守軍團長王先命令部下將這片樹林全部燒燬。王團在白旗堡之前構築的陣地堅固,且有縱深。裡面戰壕縱橫交錯、四通八達。多個暗堡交相分佈,輕重機器配置到位,整整一個加強團,足有上千名官兵作好了戰鬥準備。
天剛放亮。前方青灰色的地平線上,突然颳風一樣,刮來了奉軍大部隊騎兵。王團長從暗堡裡舉起望遠鏡看出去,不由暗暗吃驚。衝來的奉軍騎兵,足足有一個師。這個師的騎兵,在進到白旗堡幾裡遠外,在王團火力打擊點外停止前進,開始整隊。這是一個炮兵集中打擊騎兵的最好機會。王團長立刻要通了司令部郭鬆齡的電話,同郭司令通了電話。聽得出來,郭司令根本沒有休息,他說話的聲音瘖啞、乾澀。聽完王團長的報告,郭司令說,好吧,我立刻儘可能爲你提供炮火,讓炮兵支援你們。現在,請你報敵人的遠近,射擊參數。
這些,本該是作戰參謀的事,哪要一個總司令來完成,可見郭司令事無鉅細,可見司令部人手很緊,已不成建制。
隨後,新民鎮方向的多門大炮,開始對逼近白旗堡的奉軍騎兵進行炮擊。
排排呼嘯的炮彈,像道道紅色的閃電,從白旗堡上空掠過,猛烈地在奉軍騎兵部隊中爆炸開來,讓這些騎兵部隊跳起了奇怪的舞蹈。在一陣人仰馬翻中,在陣陣騰起的濃煙烈火中,多匹戰馬完全不聽指揮、不受控制,它們揚起四蹄,馱着身上的官兵,朝四面八方瘋跑而去。敵人的建制亂了。
“打得好,再來,再打!”就在王團長高興得握起拳頭呼叫時,新民鎮方向潑來的炮火支援,很快被隨之而起的、從反方向來的、強大的奉軍炮火覆蓋、潑滅。奉軍的炮火太爲猛烈強大了,可謂鋪天蓋地。朝新民鎮、朝白旗堡暴風驟雨般潑灑而來的炮火,用的那些大口徑、殺傷力強大的大炮、炮彈都是日本關東軍的。這時,守軍王團長萬萬沒有想到,這些大炮本身就是日本關東軍打的,關東軍已經局部秘密參戰了。排山倒海的重炮,不僅打啞了爲白旗堡提供炮火支援的新民鎮炮兵,而且覆蓋了白旗堡。白旗堡防線被打亂了、打砸了、打殘了,部隊傷亡慘重。這時,恢復了建制的奉軍騎兵大部隊,對白旗堡開始集團衝鋒。
“殺――!”蹄聲陣陣中,連大地都在顫抖。雪原上,席捲而上的騎兵,個個手上都舉着雪亮的馬刀,喊殺連天,氣勢驚人。
王團長下達了全團全力阻擊的命令。
這時多架參戰飛機出現在白旗堡上空,不是奉軍那種老式飛機,而是日軍飛機。一架架標有紅膏藥旗的轟炸機、戰鬥機開始向地面上俯衝、投彈、掃射。到處都在燃燒、到處都在吶喊、到處都在喊殺、都處都在響着槍聲、炮聲……這會兒不僅是白旗堡,在郭軍防守的縱橫百里之內,郭軍在全線遭受奉軍日軍雙重的攪殺、蹂躪。
勢單力薄的王團官兵防守的白旗堡陣地被敵炸爛、撕開、撕裂了。最後時刻,王團長抓起電話機,希圖向在新民鎮的郭司令報告。“喂喂!”可是回答王團長的是一片死一樣的沉寂。電話線斷了。
王團長身邊弁兵已經被打死。在衝上來的奉軍喊出“繳槍不殺”“弟兄們不要再給郭鬼子當炮灰”聲中,王團長跳出戰壕,拔出手槍,他要親自戰鬥了。他與遊魂似衝來的一名敵騎迎面相撞。這名騎兵很年輕,騎在紅馬上,一手挽着馬繮,一隻手將馬刀高高舉起,威脅王團長放下槍投降。王團長出槍要打之時,這年輕騎兵將手中馬繮一放,雙腿一夾,高大的紅色戰馬一下衝過來,將王團長迎頭一撞;就在王團長倒地之時,那兵將手中馬刀高高舉起,呼地一聲劈下來,馬刀像一道雪白的閃電,在王團長右肩上一點。王團長慘叫一聲,身子微微一抖,雪亮的馬刀,從王團長的右肩進,左肋出。團長半個身子斜飄起來,然後倒地,血濺如雨……
白旗堡丟失。
這天黃昏時分,郭鬆齡的司令部所在地新民鎮也到了最後時分。郭軍還在作最後抵抗。尚未打啞的大炮,更多的是機槍、步槍零零星星地對進攻的奉軍拼命阻擊。新民鎮內已經在進行巷戰。殘垣斷壁間,到處是持槍躍進射擊的郭軍官兵身影。到處都在吶喊、到處都在戰鬥、都處都在響槍炮、到處都是屍體。輜重車和炮車糾纏到了一起,加重了糾亂的程度。不知從哪裡竄出來的驚馬,踐踏在受傷者身上……有 些司令部的文職人員嚇懵了、嚇昏了,沒來由地亂竄亂跑。好些士兵和軍官在互相尋找。更多的是一些勇敢的傷員,靠在斷壁殘垣上,一面流血,一面在尋找着攻進來的敵人射擊。有的郭軍臥倒在雪地上,把槍放在馬車或車輪上向敵人射擊。眼前是不斷升起的濃煙烈火。大炮的轟轟聲和間雜其間的機重機槍發出的咯咯的或陰沉或清脆的梟叫聲淹沒了一切。肉搏戰已經在鎮上展開,刺刀和刺刀交刺對殺發出可怕的吭嚓吭嚓銳響……
夜來了。郭鬆齡最後把他的警衛團也用出去了。已經到了最後時刻,郭鬆齡要妻子韓淑秀通知司令部裡所有人,馬上要撤離。願意跟他郭鬆齡走的人走,不願意跟的隨意。最後時刻,在殘破的司令部裡,郭鬆齡給他幾個尚在指揮部隊、堅持戰鬥的軍長分別打去電話。電話中,他說,爲了儘可能保全弟兄們的生命,他即刻宣佈下野;爲了不再作無謂犧牲,他讓幾個軍長不再抵抗;要他們事後,把所有責任推到他郭鬆齡身上……
幾個軍長表示遵命,唯有魏益三不從。魏軍長說他要率部隊連夜尋求突圍,把部隊拉到關內去,去尋求馮玉祥的支持,待機東山再起,爲郭司令報仇,完成郭司令遺願。他要郭司令放心。電話中,他們互道珍重。從不流淚的郭鬆齡流淚了。“保重,益三兄,來生再見!”郭鬆齡說完這句話,轟地一聲,電話線被炸斷了。
魏益三果然說到做到。過後,他先是倒向馮玉祥,最後倒向國民革命軍,任過國民革命軍第30軍軍長,參加過抗日戰爭……1949年12月在昆明起義,站到人民陣營,1964年1月26日在北京病逝,享年80。
妻子韓淑秀一腳跨了進來,她已經換了裝。她窄衣箭袖,一頭短髮,一身精幹。她腰上紮根寬寬的軍用皮帶,別支可爾提小手機,紅樸樸的臉上,有一雙寒星似的眼睛,英姿颯爽。她身上沒有半點沮喪、膽怯,有的是能有幸能跟着丈夫赴湯蹈火,殺身取義的一腔豪情豪壯。
“茂宸!”韓淑秀對丈夫說:“堅持跟我們走的人,除了衛隊中的兄弟,還有一些別的兄弟,共200多人。堅持跟我們走的,還有鐃漢祥、林漢民兩位老人,你看怎麼辦?。”
郭鬆齡似乎猶豫了一下。韓淑秀知道丈夫的擔心,兩位老人都騎不來馬,縱然他們留下,奉軍也不會把他們怎麼的。而帶上兩位老人,務必增加突圍的難度。
郭鬆齡不忍心丟下兩個堅持跟他們走的老人,讓他們留下這話,他說不出口。
韓淑秀建議丈夫,把200來人的突擊隊,再分爲兩個小隊,他們夫妻各帶一隊趁夜突圍。這樣目標小一些,也讓敵人分不清虛實。爲了增加了丈夫突圍成功的可能性,她堅持,她帶兩位老人突圍。看丈夫似有不忍,韓淑秀堅毅地把手一揮,對丈夫下了命令:“就這樣定了。茂宸!我們趕快分頭行動吧!”郭鬆齡韓淑秀各自帶着自己的小隊,融入了黑夜。郭鬆齡帶的大都是精幹戰鬥人員,韓淑秀帶的大都是老弱病殘。很明顯,韓淑秀將突圍的希望留給了丈夫。郭鬆齡給妻子約定的會面地點是,百里地外的高臺子。
堅持抵抗、堅強抵抗的新民鎮,是第二天天亮時分才被奉軍最後攻克。
郭鬆齡韓淑秀的突圍,雙雙失敗。韓淑秀這一路,走了不遠就被奉軍發現、攔截了下來。還算精幹的郭鬆齡一路100餘人,過了奉軍佈下的三層封鎖網中的一層、二層,過第三層時,天亮了,他們被發現了,包圍了。經過一場短兵相接的激戰,郭鬆齡的衛士全部犧牲,郭鬆齡被俘。
不是冤家不對頭。拿獲他們夫婦的是楊宇霆。楊宇霆擔心夜長夢多,竟假傳大帥張作霖指示,將郭鬆齡韓淑秀夫婦地就槍決。
天邊剛剛露出一抹血紅的朝霞。刑場上,大塊頭楊宇霆喝令五花大綁的郭鬆齡韓淑秀夫婦跪倒。他們豈能下跪!他們對楊宇霆怒目而視,大罵不止、罵楊宇霆是個奸臣、小人,罵楊宇霆不得好死。
楊宇霆對郭鬆齡冷笑道:“你郭鬆齡英雄了一輩子,同我楊宇霆鬥爭了一輩子。怎麼樣,最後還是落到了我楊宇霆手裡。不過,你只要說幾句軟話,我可以放過你妻子。”
“呸!”怒不可遏的韓淑秀衝上去,吐了楊宇霆一泡咬破了嘴脣帶血的口水。她大罵楊宇霆是天下少有的無恥小人。她揚起一副劍眉,星眼圓睜,驕傲地說:“我能跟茂辰去死,是我的光榮、我的幸福。我死而無憾。我敢肯定你這個小人不得好死!”
“那我就成全你們夫妻吧!”楊宇霆轉過身去,從軍大衣口袋裡掏出手絹,將韓淑秀吐在他那張方臉上帶血的唾沫擦去,然後手一揮,生氣地對行刑隊長說:“還不動手,等待何時!”
行刑隊的槍聲響了。郭鬆齡韓淑秀夫婦雙雙撲倒在東北的大地上。他們堅持不跪,是站住死的。他們的朝向和撲倒的方向,都是北方,那是向着他們的老家、東北方向。劊子手用的槍,是日本人提供的三八大蓋槍。“嘎――砰!”槍聲響起,前抑後揚,槍聲呴得殘忍而囂張。這一天是1925年12月24日,是天亮前最黑暗的時分,距郭鬆齡11月23日在河北灤縣起兵一個月多一天。
張作霖對郭鬆齡恨之入骨。因此,他對楊宇霆先斬後奏並未追究。張作霖下令,將郭鬆齡韓淑秀夫婦暴屍三日。三天後,纔有人來收斂他們的屍骨下葬。對於被郭鬆齡殺害的奉軍大將姜登選,張作霖撥專款,派楊宇霆經辦,在奉天南門外風雨臺選址,爲姜登選修建了一座很堂皇的姜公祠。姜公祠建成後,張作霖又率一幫大員前去祭祠。兩相對比,張作霖的愛恨情仇,何等鮮明。
郭鬆齡韓淑秀夫婦一語成讖。僅僅四年後,不可一世的楊宇霆就被少帥張學良正法、槍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