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冬天,小朵都在忙碌。
因爲只有忙碌,可以忘記一些事情。
小朵她們學校建校時間並不長,戲文系則更是年輕。爲了進一步增加學校的知名度,系裡的教授們準備搞一臺話劇,春節的時候面對社會公演,人手不夠,就拉了小朵做助手。從寫劇本到改劇本再到真正的排演,雖說只背了個“助手”的名分,但小朵做了許多實際的工作,人都累瘦了好幾斤。劇本的名字叫《愛你不如愛自己》,講述的是一個年輕的女畫家在三個男人中間周旋和徘徊的故事。因爲對原著不是太欣賞,小朵大膽嘗試着在戲裡加了一些比較自我的東西,沒想到教授們卻因此而對她大爲讚賞。更多的活兒也理所當然地落到了她的肩上。
還有一些時間,小朵給一個九歲的小男孩做家教,每門功課都教,還負責陪他打球看電視吃麥當勞,跟保姆沒什麼區別。
這個家教做了差不多有一年了,想當初還是葉介紹的。小男孩叫天天,父親在國外,母親忙着掙錢沒空陪他,小朵一去,他必賴着不讓她走,嘟着嘴喊:“漂亮的小朵姐姐你陪我再看會電視?”
“不行呢!”小朵說,“我今晚要排戲。”
天天仰起小臉說:“漂亮的小朵姐姐我會寂寞。”
寂寞這詞是才教的,他已經活學活用。
小朵好不容易安頓好他趕到學校的劇場,戲已經開排,導演有些不高興地對她說:“怎麼又遲到?”
“對不起,對不起。”小朵連聲道歉,對着已經化好妝的藍擠擠眼睛。
在小朵的大力推薦下,藍在劇裡演那個才華橫溢卻又神經兮兮的女作家。劇排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有了插曲,她和其中一個男主角真正地墮入了愛河,就連吃盒飯,也是你餵我我餵你,甜蜜到不像樣。
劉唱,這麼快就成爲一個過去式。
小朵坐在劇場的角落感慨地想:爲什麼自己,不可以和藍一樣呢!
莫名消失的葉,長成一個看不見的傷口,疼痛不定期地襲來,在劫難逃。打電話到他單位,就說被總部派到外地交流,何時回來,也不知道。
人被蒸發,其實也容易。
正想着,劇場外閃進來一個人,是劉唱,穿着厚厚的棉襖,棉襖上全是雪花。他一面拍打着衣服一面走到小朵的身邊問:“歇了?”
“休息一會兒。要趕春節的公演,不敢歇。”
“下雪了。”劉唱說,“你得多穿點兒,出去該冷了。要不,我把棉襖留給你,你待會兒套着回宿舍。”
“可別!”小朵趕緊制止劉唱說,“你的衣服又長又大,穿在我身上成什麼了!”
“女生就是愛美。”劉唱搓着手說,“幾點完?我請你去吃夜宵。”
“你晚上不用唱歌嗎?”
“我今天休息。”劉唱說,“好不容易有天休息,來看看你。”
小朵把眼光別開,一說到關鍵的地方,好像就只能這樣。如果真把愛情比作一場戰爭,那麼劉唱絕對屬於那種屢敗屢戰鍥而不捨型的鬥士,差不多全校都知道他在追求小朵。某天晚自習後,小朵被劉唱以前的女朋友阿森堵在教學樓的門口,阿森冷冷地說:“想要劉唱也不是不可以,先把你欠我那耳光給還了。”
藍擋到小朵面前說:“來吧,我讓你扇一下,我他媽還手是孫子!”
“你?”阿森打量着藍說,“你有沒有人格尊嚴啊,你腦子有毛病啊,你給劉唱提鞋人家都不要,你來個什麼勁啊?”
藍一巴掌就當機立斷地扇到阿森的臉上去了。
阿森氣急敗壞地撲過來跟藍扭打到一塊,好在有小朵班上的男生路過,好不容易把她們給拉開了。
走的時候阿森惡狠狠地說:“你們等着,我不放你們血不是人!”
藍把她的爪子伸到小朵的面前,啞着嗓子說:“事情可都是你惹的,我要是被人放了血,就喝你的血來補!”
“好啦。”小朵哈哈笑,拉着藍說,“今晚請你喝鴨血粉絲湯,不管三七二十一,咱先補了再說!”
不過等了好久,阿森都沒有再來找麻煩,據說最終解決問題的人是劉唱。他找阿森談過了,具體談的是什麼內容沒人知道,事實是,從此阿森不再來騷擾她們。
這就行了。
但不管小朵有多冷淡,劉唱總是一如既往地熱情,只要有空,一準在小朵面前出現。藍說他這招最狠,叫“輿論攻勢”,這樣一來,誰都會以爲他們在談戀愛。久而久之,就連小朵自己也相信了。
這話說得小朵心裡毛毛的。
這不,他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了,還老着臉在小朵旁邊坐了下來。
“要不你先回去吧!”小朵看着劉唱說,“彩排很無聊的,今晚這場戲非得排完,還不知道要到晚上幾點呢!”
“看看唄。”劉唱說,“還不讓看?”
“那隨你。”小朵起身說,“我要過去了。”
“對了。”劉唱拉住她,“我聽藍說你還想再找個家教的活兒乾乾,正巧有人找我,是對雙胞胎,兩個很可愛的女孩,七歲,剛從國外回來,只用教她們說說中文寫寫作文就可以了,一小時四十塊,你看呢?”
“謝謝你,”小朵問,“什麼時候可以去?”
“看你時間啦,你現在這麼忙……”
“沒事。”小朵說,“我可以安排的。”
“幹嗎把自己搞這麼累?”
“不累。”小朵說,“我們這學期課程不緊。”
“那好吧我替你安排。”劉唱忽然壓低聲音,湊到小朵邊上說,“喂,那是藍的男朋友啊,怎麼長得跟個女人一樣。”
小朵笑:“別亂說,當心被藍K。”
劉唱在小朵剛剛坐過的椅子上坐下,長嘆一口氣說:“早讓我來負責這臺戲的音樂我嫌錢少沒肯,要知道是你在這裡做助理,倒貼我也幹呵!”
“財迷。”小朵罵他。
“說我還是說你自己呢。”劉唱說,“打三份工,也不看看自己的身子骨是不是吃得消。”
“我要還債嘛!”
“還債?”劉唱坐直身子說,“你怎麼不早說呢,有什麼難處跟你劉大哥講!”
“說着玩的。”小朵立刻警覺地閉了嘴。
差不多每一天,小朵都會提醒自己一次,還欠S五千塊。五千塊對小朵來說不是一個小數目,本來仗着自己寫稿做家教能掙到不少錢,所以大一下學期起小朵就很少跟家裡要錢了,現在更不好貿然去要,爸爸媽媽會擔心的。
長這麼大小朵頭一回欠人錢,這件事成爲她最大的心病。本來有一篇文章在S的雜誌上發表了,小朵對S說稿費你不用寄我了,自己收着就算是利息吧,可是到了時間,稿費單子還是準確無誤地送到小朵的手裡。
S不是那種小家子氣的男人,對朋友,他有他的大度。但越是這樣,小朵的心裡越是不安。她盤算着,排完這部戲應該有千把塊錢的收入,最近又有好幾篇文章發表了,再增加一個家教,春節前把這筆錢還掉應該問題不大。
“神遊呢?”劉唱把手掌伸到小朵面前晃晃說,“導演叫你了。”
“哦。”小朵慌忙跑到舞臺邊去,藍嘻嘻笑着說:“劉唱表現不錯啊,今晚錢都不掙了來陪你呢。”
“別瞎說!”小朵低聲呵斥她。
“衆所周知的秘密啦,不知道你還隱着藏着有啥意思?”藍哼着跳上臺去了。就她的性格而言,她真的是不會了解的。
那晚排得不是太順,有個男生老是記不住臺詞,給導演罵得臉紅脖子粗。完事的時候已經是夜裡十二點,藍和他的新男朋友還捨不得分開,鬧着要去“SUN”再玩一會兒。
“一起去啦。”藍扯住小朵的衣袖說,“叫上劉唱,讓他唱兩首好聽的歌來聽。”
小朵看過去,發現劉唱已經睡着了,在劇場後方的椅子上,睡得又香又沉。
“你看他那樣能唱嗎?再說我也困了,比不得你們年輕氣盛。”小朵揮手說,“饒了我這把老骨頭吧!”
“算了,不擾你們的二人世界。”藍自以爲是,拉着她的男朋友快步離去。小朵走到劉唱的面前,喊他:“喂,回去睡,這裡要關門了。”
劉唱沒醒,他真的睡得很沉,雖然睡着了,看上去還是帥帥的,難怪有那麼多女生會喜歡他。
“喂!”小朵再喊。
還是沒動靜。
小朵只好一腳踹到了他的腿上。
劉唱一下子睜開眼,從椅子上跳起來說:“我的媽呀,勁兒這麼大?”
“你老不醒嘛!”小朵不好意思地說,“快走吧,這裡要關門了。”
“唉。”劉唱壞笑着嘆息說,“我還指望着你吻醒我呢,誰知道你這麼粗魯!”
原來這傢伙是裝睡的!小朵氣不打一處來,背了自己的包往外走去,劉唱一路小跑追上前來,兩人出了劇場。小朵這才發現雪真的下得很大很大了,路上已經積了很厚的一層,氣溫很低,凍得人直縮脖子。劉唱當機立斷地把棉襖脫下來往小朵身上一披。小朵一面推一面躲,劉唱就威脅說:“你要是不穿上,讓我摟着回去也行!”
小朵不再掙扎了,棉襖帶着劉唱的體溫結結實實地罩上來,有一種讓小朵不安卻依賴的溫暖。一向多話的劉唱卻不說話了,兩人保持沉默,一前一後地往女生宿舍走去。就這樣走到門口,小朵把棉襖脫下來遞給劉唱說:“謝謝噢。你快穿上吧,別感冒了。”
“謝謝你賞臉呃。我這棉襖一輩子都不要洗了。”劉唱說着把棉襖接過來問道,“門鎖了,你怎麼進去?”
小朵從口袋裡掏出一把亮鋥鋥的鑰匙說:“系主任特別關照的,特殊時期特殊待遇!”
劉唱笑笑,朝她豎一下大拇指,走了。
回到宿舍裡睡不着,開了電腦,發現S還在上面。見她一上來就問她說:“怎麼了,這麼晚還不睡啊!”
“我這裡下好大的雪。”小朵說。
“北京也是啊。瑞雪兆豐年嘛,好事!”
“S。”小朵說,“那筆錢,我過年一定想辦法還你。”
“你這丫頭,老提這事兒幹嘛呢,我不少那兩個錢花!”
“有個問題想問一下你。”
“問。”
“你怎麼一直不問我錢是用來幹什麼的呢?”
“呵呵。”
“我用錢買了臺舊電腦。”小朵說,“是葉的,他消失了,變賣了他所有的東西,因爲捨不得這臺電腦,所以我買了下來。”
“好啊好,有電腦寫作方便嘛,難怪你現在寫作速度飛快。”
“S,我是不是很任性?”
“還好啦。”
“我老是忘不掉過去。有個男生對我很好,可是我就是沒感覺。”夜深人靜,小朵心裡悶得緊,不由自主地對着S傾吐心聲。
“有些事,刻意地去忘是忘不掉的。”S說,“不如順其自然好啦。”
“我最近在排一話劇,劇本的名字真好,叫《愛你不如愛自己》。”
“哈哈。”S笑說,“大家都這樣想,這世上還有什麼愛情?”
“有愛情嗎?”小朵說。
“你這是一朝被蛇咬……哈哈。”
“壞S你嘲笑我。”
“天地良心,我可沒。”
“不是嘲笑是什麼?”
“是心疼。”
“得,嘲笑這麼快變同情!”
S氣壞了:“小丫頭你咋這麼敏感呢……”
正說到這裡,宿舍裡的電話鈴聲大作,這麼晚了不知道是誰還打電話過來。小朵是抱着手提坐在牀上的,怕宿舍裡其他的女生被吵醒,鞋都來不及穿趕緊跳起來去接,竟是藍的聲音:“小朵你關了手機,你叫上劉唱快來助陣,我們在SUN跟阿森幹起來了……”
“啊。”小朵心一拎,“這麼晚了,藍你不許亂開玩笑!”
“是真的。”藍拖着哭腔說,“你快來,他們人多勢衆,我男朋友被啤酒瓶砸好幾下了。”
小朵立馬就信了,要不是出了非常的狀況,藍不會用這種語氣講話。
她穿好衣服飛奔下樓,出了宿舍門就打劉唱的手機。還好他沒關機,在那邊睡意濃濃地說:“哪個神經病這麼晚想俺呢?”
“對不起,我是小朵。”
“呀!”劉唱顯然醒了,“我這不是做夢吧,仙女闖進俺夢裡來了?”
“別貧了。”小朵說,“阿森跟藍在SUN打起來了,你快來幫忙。”
“你在哪裡?”
“正往那邊趕呢!”
“在校門口等我。”劉唱說,“我沒來你不許去!”
雪越下越大,小朵跺着腳站在校門口等劉唱。不怕冷的人看來很多,不時地有三三兩兩的男生女生從出租車上跳下來,再從大門口“擠”進來。用“擠”這個詞一點兒也不過分,學校的鐵門上有個很大的空隙,要不是冬天穿得多,可以輕輕鬆鬆過一個人,很多晚歸的學生都是採取這個方法堂而皇之地進學校,葉每次送她回來都慶幸地說:“你看,我們小朵瘦的好處就顯露出來了吧!”
小朵輕巧地進門,隔着鐵門跟他說再見。他把手伸進來,放在小朵的脣上,溫柔地撫摸一下,這才離去。
“想什麼呢?”劉唱突然出現嚇了小朵一跳,也把小朵給嚇回神了。
“沒想到你這麼快。”小朵說。
“嘿,仙女召喚我能不快點?”劉唱說,“走吧,快去看看怎麼回事。”
等劉唱和小朵趕到SUN的時候,一場戰爭已經平息。酒吧的老闆湊過來對劉唱說:“我知道是你朋友,所以硬沒讓報警,好不容易纔拖開他們,你看看怎麼收場吧!”
小朵放眼望去,地上到處都是啤酒瓶的碎玻璃渣子,藍流着淚抱着他的男朋友小高躺在牆邊,小高一臉都是血。明顯喝多了的阿森撲在桌上,嘴裡還唱着歌。
老闆指着阿森說:“本來有幾個幫她的,一看出了事,都跑掉了,就留她一個在這裡。”
“藍。”小朵在桌上拿了一條白手巾跑到藍面前,蹲下來說,“不要緊吧,快替他把血擦掉趕快送醫院。”
“我跟她沒完!”藍一見小朵和劉唱來了,立刻從地上跳了起來,人直直地往阿森面前衝過去,一副要跟她幹到底的狠樣兒。
“別衝動!”劉唱一把拉住她說,“有什麼事好好說。”
“你們先送他去醫院檢查。”劉唱說完,走過去拍拍阿森的背說,“你喝成這樣了,我找個人送你回宿舍吧!”
“非禮!”阿森尖叫起來,把劉唱一推說,“有人非禮啊,快給我打110。”
劉唱怒吼一聲:“鬼喊什麼,你給我住嘴!”
阿森這纔看清楚站在她面前的是劉唱,她的眼睛裡突然全都是淚水,放低聲音說:“好,好,你不讓我吵,我就不吵,我乖乖的,好不好?”
小朵清楚地看見阿森眼裡的淚水,不知爲何忽然覺得分外的心酸。她和藍一起奮力地扶起小高往外走,走過劉唱身邊的時候她對他說:“你陪着她吧,我們這邊沒事了。”
劉唱有些左右爲難的樣子。
小朵又說:“她喝成這樣,沒有人照顧不行的。”
“小朵……”
小朵並沒有聽清他又說了句什麼,因爲他們已經走了出來。漫天的雪,一輛出租車也找不到,藍一面用白色的大手巾替她的男朋友擦着頭上的血一面罵着小朵:“那種人你也同情,你不讓劉唱陪咱們,讓他去找輛出租車也不過分啊,你看他都被打成這樣子了,有沒有人性啊!”
“怎麼回事啊?”小朵說,“怎麼就真的給人家放血了?”
“賭喝酒唄,喝不過就耍賴了。”藍氣急敗壞地說,“下次別讓我遇見她。”
等了好半天終於有車來了,小朵坐到前面,藍抱着小高坐在後座,車子一路朝着醫院駛去。藍這纔想起來:“小朵你身上帶錢了沒有?”
“有。”小朵說,她今天剛收了天天媽媽六百塊錢的家教費。
“先借着,這筆賬我回頭跟阿森算。她要是不認,我就找劉唱還!”
“看醫生要緊,現在扯這些有什麼用。”小朵心裡恨着藍的衝動,卻也不好罵她。其實發生這種事,誰都有責任。
那一刻阿森眼裡的淚水,小朵懂得深刻。
醫院到了,小朵下車,和藍一起把她男朋友扶出來,冒着雪往醫院裡走。剛走到大門口,只見一個人拎着個保溫桶面對面走過來。
小朵如遭雷擊。
是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