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初夏方至, 蘇州城裡的空氣已經被城裡人們高漲的情緒蒸上了頭。今日江邊萬人空巷,不論是達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都摩肩接踵地往一個方向緩慢移動着, 那裡正是今日彙集蘇州各色靚麗女子的舞臺所在。
在人們爭先涌向舞臺的時候, 人羣中一個逆流而行的矮小身影就顯得異常獨特。用盡全身的力氣爲自己在人羣中開闢出一道口子, 何若裕艱難地擠出一層又一層人羣, 終於得了喘息的機會。他一會兒前傾身子, 撐着雙腿喘大氣,一會兒仰着頭,叉腰深呼吸, 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
擁擠的人羣裡與蒸籠沒有半點區別,每個人的胸口都像是堵了塊石頭, 連呼吸都費勁。何若裕被憋得小臉漲紅, 都以爲自己會在人羣中因窒息而暈厥過去。他轉過頭, 瞅了眼近在咫尺卻已被人羣阻隔的碧水茶樓,氣呼呼地轉頭離開。
他原以爲, 百花節是展覽各式別樣花草的節日,他從小接觸苗疆的奇異花草不算少,故而也想瞧一眼中原的花草。期待半天,沒想到看見的不是奇珍異草,而是一羣環肥燕瘦, 千嬌百媚的靚麗女子。何若裕雖不敢生出輕蔑之意, 心中難免有些失落。
再者, 今日的江譽也不知存着什麼心思, 明明與他坐同一桌, 卻不曾與他對視一眼,滿心滿眼都那些舞臺上的妙人, 嘴裡還時不時誇讚一兩句,聽得何若裕心中怒意叢生。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何若裕當即拍案而起,頭也不回地擠進人羣,只想離江譽遠一些,別讓那人誇讚那些女子的聲音傳到自己的耳朵裡。於是,纔有了方纔那逆流而行的一幕。
何若裕擦了擦額頭冒出的汗珠,走在清冷的集市裡。今日,人們都聚集在江邊湊熱鬧,這平日裡常年喧鬧不止的集市稍顯清冷一些。他也不知去哪裡,只是信步而走,恰巧路過一家名爲‘華韻坊’的刺繡坊。
華韻坊門面不大,卻甚爲精緻。門扉處的雕刻栩栩如生,門前也被人打掃地一塵不染,看得出,店主是一位心思細膩的人。這是江譽口中那位‘妍姨’經營的小鋪,何若裕對此還有印象。想來此時無處可去,又不想就此回江府,他便擡腳跨入鋪子。
一進鋪子,何若裕一衝眼便被琳琅滿目的各色絲線繡畫迷住了眼。不僅是繡畫,他一轉頭就能瞧見不少做工精細的刺繡手絹,繡花鞋等,真可謂應了那句‘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店面不大,這店鋪裡東西從成品到絲線,倒是樣樣俱全。
後屋傳來緩慢的腳步聲。
何若裕循聲轉身,見到妍姨嘴角噙着柔和的笑意,抱着一籃子絲線從後屋出來。
“妍姨。”何若裕學着江譽的方式稱呼婦人,神情有些拘謹。不知爲何,這位婦人給他的感覺,與族母阿媽有幾分相似。不知不覺,他就多對這位妍姨幾分敬意。
“是江少爺家的苗疆少年吧。不用拘謹,坐。”妍姨放下手中竹籃,爲何若裕倒了一杯茶,問道,“一個人在此,是和江少爺鬧彆扭了?”
何若裕謝過茶水,才抱着茶杯思索着如何解釋來意,沒想到一眼就被妍姨看穿,稍顯窘迫的摸了摸鼻子,低着頭甕聲道:“也不是。就是茶樓里人太多,不太習慣。”
妍姨笑了笑,沒說破。
何若裕低着頭,不敢看妍姨的眼睛,總覺得自己的小心思會全被她猜透,趕緊轉移話題:“妍姨,聽江譽說,你不是本地人,那你以前住哪裡的?”
妍姨靜默片刻,也爲自己倒了杯茶,坐在何若裕身邊的椅子上,擡眸望着牆上掛着的刺繡圖,悵然道:“我的家鄉距離這裡很近,但也很遠。”她笑着詢問何若裕,“既然你今日在這裡,有沒有興趣聽個故事?”
何若裕從小就愛聽故事,小時候是纏着族母阿媽,聽她講淼淼姨的故事。後來大些了,就跑到族裡藏書的小樓裡自己去找故事看。一說聽故事,他的眼睛都亮了,趕緊點頭。
“在我年輕的時候,只覺得村裡日復一日的生活無聊透頂。我日日跑出村子,翻越小山,穿過溪澗,就在那個時候,我認識了隔壁村的小夥阿峰。他個子不高,笑容卻很燦爛,比那天邊的太陽還要耀眼幾分。我一下子就被他迷住了。他也看我看呆了,還一不留神跌進了溪澗。”
回憶起青澀而甜蜜的過去,妍姨臉上流露出懷念的神情。有些記憶,經歷多年的洗刷,依舊能在回想起時會心一笑。
“我們相愛了,很簡單。幾乎每日傍晚,我們兩人都會暗地在山坳處相見。因爲我們兩個村子的人很少相互往來,爲了能在一起,我們甚至策劃着私奔。”
何若裕聽得入神,心中暗自羨慕,也不免拿江譽與妍姨話中的‘阿峰’做比較。心想,若是江譽也能對他這麼溫柔體貼,有商有量,他也不會就這麼一句話不說獨自一人跑出來。若是江譽出來找他,他也不會跟他回去的。不過,這話何若裕也只會放在心裡,暗暗下決心。
“可是,就在我們準備私奔的前一個月,他被滅村了。”說到此處時,妍姨一直掛在嘴角的笑容消失無蹤,櫻桃小嘴抿成一條線,眼眶紅彤彤的,蓄起了淚。
突如其來的轉折讓何若裕驚了半天,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本還期盼着那位名爲阿峰的男子活了下來,但是一想到如今妍姨一人在異鄉守着一家店鋪,其結局也是不言而喻的。這下,何若裕心中不免有些傷感。
“妍姨,你偏心。我都喊了你二十多年的‘妍姨’,你卻不曾對我講過你的過去。”門外江譽暗含不滿的聲音打散了兩人間隱隱瀰漫的憂傷。妍姨自知今日失了分寸,趕緊收拾好自己的心情,重展笑顏:“哎呀,都是些陳年往事,只不過今日清閒,又覺着這位少年莫名親切,纔拿出來說說。”說着,還不忘揶揄江譽,“江少爺可真是放心,任他這位苗疆少年在此處走動,若今日進的不是我的店鋪,怕是要把自己當出去了。”
“多謝妍姨代爲照顧,衡之在此謝過。”江譽笑眯着眼,從容迴應。
妍姨擺擺手,走到何若裕身邊,悄聲對他說:“既然他都來找你了,何不與他一同回去?”
何若裕一聽,臉色紅了大半,窘迫地搓着手,噌地一下蹦起來,恭敬道:“小子苗疆騰其族族母紫怡之子,騰其若裕,多謝妍姨招待。”
“你說你是誰的孩子?”妍姨瞪大了眼,立時面露震驚,只是她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失控,訕笑道,“不好意思,苗疆人的姓氏與中原差得太多,一時間沒能聽明白。”
何若裕沒覺察到不妥,又重複了一遍,這一次,他說得慢了些:“騰其族族母,騰其紫怡之子。”
“騰其紫怡。”妍姨無意識地小聲重複了一遍。
江譽站在一旁若有所思,也告辭妍姨,拉着何若裕離開。
店鋪裡又變得清冷起來,妍姨跌坐在椅子上,眼神仿若穿越時間,回到了過去。回到那宛若噩夢的一天。
“紫怡,我不想我的孩子跟我一樣背井離鄉,求求你,幫幫我。”
“阿妍,你放心,你的孩子將會成爲我的孩子,我會待他如親子一般,他的名字就按我說的取吧。”
‘啪擦!’
許是想得太過投入,妍姨連攥在手裡的茶杯脫手都不曾察覺,當它在地上跌了個粉碎時才驚覺般回過神。她恍惚地瞅着一地的茶漬和碎瓷片,嘴裡喃喃重複道:“騰其,若,裕。”
對啊,她第一次的時候怎麼沒察覺。
那頭,何若裕還沒消氣,獨自一人走在前頭,也不理睬江譽。現在街上的人大多聚集在江邊,如今這街上倒是隻有他們兩人。
江譽快走兩步與其並排,想要去拽何若裕的手,卻被他躲開,心中不滿,問道:“你這是做什麼,我又哪裡得罪了你,你倒是說出口,就是讓我死,也得讓我能死個明白。”
何若裕趕緊回頭捂住江譽的嘴,見人一臉得逞的模樣,氣道:“你什麼時候這麼口無遮攔,我不許你把‘死’字掛在嘴邊。”自從何思奈提醒過他以後,越接近回苗疆的日子,何若裕的心裡越是緊張,有次甚至做夢都夢見江譽在苗疆遇險。本來見江譽對那注意事項不甚在意,何若裕已經夠緊張了,這人還把‘死’字掛在嘴邊。這怎能讓何若裕放心。
“那我不說這個字了。”江譽像是才恍然大悟,隨即笑道,“你說出口,才能一同去解決問題。什麼也不說,自己生悶氣,只能平添煩惱。”
何若裕白了他一眼,道:“懶得理你。”心裡倒是的確順暢許多,將之前江譽誇獎美女的行爲拋到了腦後。
江譽見何若裕心情好轉,心裡暗自鬆了口氣。天知道,當時何若裕突然起身離開碧水茶樓時,他心裡只冒出三個字——過頭了。
他知道何若裕喜歡把真實心思藏在心底,直到憋不住了才往外抖。僅僅爲了一個尋他孃的理由,他都是藏了許久纔對江譽提起。這一次,江譽卻不想等這麼久。他以爲,只要他不停地誇讚美女,何若裕終會受不了,開口與他爭辯,這樣他也好逼他道出原委。未曾想,他竟是一句不說,起身就走。到頭來,首先低頭的,還是江譽。
他輕嘆一聲,心想,自己算是完全陷進去了。
兩人朝着集市東口走,眼看着就要路過那家包子鋪,路旁以爲坐檯的道士冷不防開口道:“兩位公子,算命嗎?”